吾生

　　我一个翻身坐起来，“苏世安，你疯了不成！”
　　“我没疯。”苏世安不慌不忙的坐起来，那双古井一般深邃的眸子带着无穷无尽的诱惑力，“师父，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彼时的我不懂苏世安这样的信任源自何处，只是深觉无法辜负这样的信任。如今站在时光的另一头，已是酆都大帝的我，恍然惊觉到，彼时的苏世安一定比我更早一步发现了我对他的情愫。
　　那是无关师徒，只关风月的情愫。

　　距离下一任酆都大帝上任只有区区两百年的时间，即便以苏世安半神的资质也绝不可能在两百年内飞升为上仙。苏世安愈加愁眉不展，我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只得厚着脸皮再求郢韶借了十日九成灯。
　　苏世安借着九成灯的功效，得以大有进益。但十日倏忽而过，到了第九日晚上，我甚至有些害怕，怕苏世安要求我再借十日。
　　我觑着苏世安的神色，“阿安，这灯…明日该还回去了。”
　　岂料苏世安并无不悦的神色，只是略点点头，“明日我同师父一同前往吧。”
　　我长出了一口气，“好。”

　　第十一日，苏世安随我一同去濯九峰归还九成灯。彼时大师兄擎苍正在玉清殿中与师父议事。我与苏世安便随其他一众弟子安静的候在殿外。
　　论辈分，我站在最前，苏世安紧跟在我身后。一片静谧之中，东西碎裂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扭头望去，只见九成灯已然是碎裂的七零八落，苏世安也是一脸惊惶的样子。
　　我愣在原地，脑海里千转百回，也没想出来损坏镇宫之宝该当何罪。好在这宝物轻易不露在人前，是以后面弟子只是轻微有些议论，并未闹出什么大动静。我这才略微镇静了下来，便蹲下来收拾碎片，便呵斥苏世安，“还不快收拾。”
　　苏世安这才手忙脚乱的蹲下来与我一同收拾。离得稍近的宋瑶光见是苏世安，也过来一同帮忙，却在看清后呆立在原地，不可置信的问道：“九师叔，九成灯怎么会在你手里？”
　　这宋瑶光眼力如此狠辣，竟一眼认出了这乃是九成灯。这一句九成灯顿时引起了巨大的骚动，一时之间，后排的弟子纷纷向前涌来。我的冷汗顿时涔涔的留下来。
　　我还未想到应对之法，殿外的骚乱竞惊动了殿内的大师兄。殿门应声而开，众弟子见是擎苍，顿时鸦雀无声。

　　完了。
　　我脑子里除了这两个字俱是一片空白。
　　以至于我跪在大殿之中时，还是一片茫茫然。

　　擎苍问道：“阿昭，这九成灯如何在你手中？”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回答。
　　倒是苏世安将头咚的磕到在地上，认错认的干净利落，“请九成上神不要责罚师父，要罚便罚我吧。”
　　我这才逐渐回过神来。
　　擎苍见苏世安说话，遂道：“究竟是什么回事，先说清楚再说。”
　　我既不愿将郢韶牵扯进来，又不愿苏世安因此受罚。思来想去，心一横便接道：“弟子由于资质不足，进益颇慢，便偷了九成灯，以图修为精进。却不料失手打翻，毁损了九成灯。弟子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九成上神坐在高椅之上，听完我的话后始终不发一言。
　　我赌，赌师父即使知道我在撒谎，也不会拆穿我。他知道我并没有偷九成灯，但若拆穿我，便会将好友之子郢韶牵扯其中。或许他也知道我在袒护苏世安，但他若拆穿我，背负着人神相恋身世的苏世安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之处，这绝不是天神所乐见之事。
　　果然，良久之后，师傅开口：“苏锦昭因一己私欲酿成大错，贬入人间历劫十世。若能安然度过生死劫，便可飞升上仙、回归仙位。如若不然…”师父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便在生死劫中灰飞烟灭，天上地下再无苏锦昭此人。”

　　站在时光的长河中回望，我终于确认苏世安是故意打破九成灯的。他趁乱得到了灯芯，功力得以十倍增长，区区一千年便飞升上仙，继任为酆都大帝。
　　而我所谓的十世劫数，大抵不过是一个苏世安罢了。
　　只是可笑，十生十世，我终究未能敌过这一个情字。

　　什么叫回首已是百年间。一种苍老感由心而生。我望着阴司百官，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想起苏世安。
　　怔忪之间，一个娃娃团子不知从哪蹦到了我怀里，顿时破坏了我悲春伤秋的气氛。
　　“清渠，快见过你九师叔。”
　　那娃娃团子顿时十分听话的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九师叔’。我顿时被搞的手忙脚乱。挣扎着从娃娃团子的缝隙看过去，我不由的笑了出来。
　　原来是郢韶。

　　待我忙完客套，与郢韶好好坐下来，把酒畅聊已是夜深。这对于我这种养生少女来说简直是不可接受的事情。但地府里没有阳光，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不管明天后天的感觉。
　　“清渠这是老几啊？”
　　“老三了，终于给我生了个宝贝姑娘。”
　　“效率啊。”
　　“阿昭啊，我们都三千多年没见啦。酆都大帝都换了一轮了。三个娃的效率当真是不高啊。”
　　我翻了个白眼，“你就在这秀吧！小日子幸福美满的。”
　　“你说你，当年何苦说是自己偷的灯。”郢韶的笑容微微有些僵住，很是恨铁不成钢，“也怪我，是我回来的迟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毁掉宝物本就是重罪，也不差偷灯这一件罪过了。若是把你搅进来，还要连累你受罚，你叫我我良心何安啊。”
　　“毁掉宝物？”郢韶嗤笑出声，“别人不清楚，我能不清楚么？苏世安说好听了是拥有半神的血统，说难听了就是杂种。他就是练到吐血，也不可能在区区一千年内飞升成上仙。那灯明明就是他……”
　　我一把按住郢韶的手，“郢韶，你淡定！”
　　郢韶嫌弃的扒拉掉了我的手，“我种的好好的白菜，还当真是让猪拱了。”
　　这话我不知如何去接，所幸转而问道：“我听清渠说，你当年被强行调离了人间。”
　　“我爹怕我在人间惹事，托师父强行把我召回了。”
　　“有先见之明。”
　　郢韶嫌弃的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我爹笃定了我一定不会放任你在人间受苦，非要把我弄回来，害的我和凤七分开了好一阵子，这么久才要了三个孩子……”
　　我忍俊不禁，“活该！”

　　“不过你还是得小心点。阴司大乱的事我也听说了。”郢韶正经的说道，“趁乱打开阴阳之门的人还未抓到，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一瞬间，突然想起自枉死城被放出的陈宣麟，“郢韶，你可听说过陈宣麟？”
　　郢韶的表情变的有些微妙，“何止是知道啊。”
　　“哦？”
　　“那时凤七兴冲冲的跑来告诉我，你终于脑子开窍了。说是这一世，你难得的没有对苏世安一见倾心，而是喜欢上了一个叫陈宣麟的男子。我自然好奇，便忍不住看一看他究竟是谁……”
　　“你认识陈宣麟？”
　　“千年之前，我闯下大祸，害死人类少女。”郢韶望着我顿了一顿，“可当时应该死的并不是你，你是为了救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陈宣麟。彼时，他不叫陈宣麟，而是叫沈言，是太渊国当朝宰相之子。太渊大概就是如今大榆的位置了。你那时唤作云斓，是太渊的公主。你与沈言早有婚约，是命定的姻缘。”
　　我轻笑出声，“原来我也曾有过命定的姻缘啊……”
　　“是我不好……”
　　我笑呵呵的拍了拍郢韶的肩膀，“说的什么话？多少人想修炼成仙啊，多少散仙想拜入九成上神门下啊，多少冥门弟子梦想着成为酆都大帝啊。要不是你，我哪有这个机会？说不定我和沈言成亲之后，终日争吵，他再纳个三妻四妾的，当真是愁也愁死了。”
　　“你们初时是有些坎坷，但所谓命定的姻缘，就是说你们最后一定会相爱的。我确定，沈言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我的笑容逐渐消失，“说到底，最终还是我害他进了枉死城……”
　　“这都是命。他是为了还你的救命之恩，才与你有了这一世的纠葛。”郢韶轻轻抚着我的背，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如今，一命抵一命，你们已然两清了。你若是悲悯他，便将他从枉死城中放出来，寻个契机，重新放他入了轮回即可。”
　　“我也是这么想。只是按理说，害陈宣麟枉死的是江天白，江天白已经死了，但江天白本体不过是神树果实，是不会受什么苦刑的，陈宣麟心中的愤恨根本无从消除。这种鬼魂无法再入轮回，通常都是被抹去记忆，任命为阴差。这可如何是好？”
　　“说到歪门左道，你可确实应该和苏世安学习一下。你是酆都大帝，塞个人入轮回能有多难？只消等待时机便是。”郢韶压低了声音，以手拍了拍我的肩。
　　提起歪门左道，我忍不住联想到自己，“可不是嘛？说来，还要多谢苏世安的歪门左道，否则我也不能继任酆都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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