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转眼竟然又是一年。
　　今年的莲花观较往年当真是热闹了不少。除夕之夜，蔡西固和袁湘打打闹闹，放鞭炮放烟花玩的不亦乐乎，直至半夜才纷纷被盼着合家团圆的父母接回家。今天连宋姎和宋时都格外听话，没有哭闹，早早睡去，显得顺眼了许多。
　　我收拾了收拾也准备睡觉，莲花观的大门却突然被扣响了。我心道这大半夜的究竟是谁，打开门却是薛晏西。一身酒气，脸颊泛红，一看就没少喝。
　　薛晏西走路的步伐已然有些踉跄，一下子便跌落在我身上。我一个招架不住，几乎要摔倒，却又被薛晏西捞回了怀里。
　　薛晏西的鼻息喷在我的颈间，却一句话也不说。
　　我枕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只得活动着脖子抬头望去，真真是月色如水，“好久不见啊，薛大人。”

　　自从滁州回来之后，我与薛晏西便未曾见过。

　　薛晏西微微放开我，“是啊，好久不见了。你…应该还在生气吧？”
　　我不答反问，“下一任酆都大帝，是不是我？”

　　我也不是傻子，当初对抗陈宣麟时，那个我仿佛不再是我的瞬间，那柄通体漆黑的冥杖，那些关于下一任酆都大帝似是而非的说法，只消简单串联，便能理出个大概。

　　许是醉酒的缘故，薛晏西的眼睛有些微微睁不开，竟成了狭长的凤眼，自带了一股风流。尝尝的睫毛阴影打在鼻梁上，又极是乖巧。薛晏西轻轻点头，“你已经拿到冥杖了，冥杖认主，只要冥杖承认，你就是下一任酆都大帝，你再也不必渡那劳什子情劫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你。”
　　“冥杖为什么会认我做主人？”
　　“我和老天打了个赌，我赢了。”大抵是喝了酒，薛晏西如同幼童一般带着炫耀的表情，目光炯炯，“冥杖是会择主的。被冥杖选择的人就是下一任酆都大帝。正常来说，在上一任酆都大帝最后三个月的任期里，会举行冥杖择主的仪式，被冥杖选中的人便是下一任酆都大帝。可是我失踪了，并没有主持这项仪式。所以我在滁州时还是冥杖的主人，而你体内隐藏了我五成的功力。当你被逼到绝处，动用了这股力量的时候，冥杖很自然的认为是他的主人在召唤，从而与你达成了契约。”
　　“所以你才非要我亲自对抗陈宣麟，就是为了激发出我体内隐藏的功力？”
　　薛晏西点点头，“就算没能激发出你体内的力量，你身上还有花瑾护体，是不会有事的。更何况…陈宣麟是不会对你下杀手的。”

　　“所以……你早就在筹划这件事了。”
　　薛晏西没有反驳。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我去北疆之前，我曾与你分别半年，那时我便动了让你继任酆都大帝的心思。只是并没有找到可行的办法实施。直到我在袁暮白那里听到了鬼公子的故事，我便意识到机会来了。”
　　“那阴间大乱也是你故意造成的？”
　　薛晏西摇头，“我没有打开阴阳两界的大门，也没有放出枉死城的冤魂。但所谓群龙无首，便是一盘散沙，阴间混乱至斯，的确有我不在阴间坐镇的缘故。我也不是没有预想过，一旦我失踪，阴间无主，必然会有人趁此大做文章。可是，我不敢再轻易离开你的身边，我怕真正的薛晏西会伤害到你，造成像上一世一样的错误……”
　　我半垂了眼眸，“你这样胡来，不会受惩罚吗？”
　　“担心我吗？”
　　我不说话。薛晏西也不再追问，“你日后到了任上，要小心一些。此次阴间大乱必然是有心人引起的，这样的内鬼，得揪出来才能安心。“
　　“也不知阴间大乱如今算不算得平息？”
　　“你那日拿到冥杖，便关了鬼门关，闭了枉死城门，已然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了。”
　　我微微点头，“那便好。”
　　一时沉默无言，我决定结束这个话题，“早点休息吧。”
　　“等一下。”薛晏西踟蹰片刻，“我还要坦白一件事……我不是你的师父，你才是我的师父。”
　　我表示非常无语，“连这种事情，你也要骗我？”
　　“不是。”薛晏西连忙解释道，“我拜入你门下，受你庇护良多。我只是想像你当初庇护我一般，庇护你。我当时…是鬼使神差…才说了谎……我只是想要把从你那里偷走的东西都还给你。功力还给你，酆都大帝之位也还给你。希望…你不要再生我的气。”
　　像是有什么哽在了我喉咙。我看着薛晏西，竟然有几分心疼。

　　只是却不知他有什么好心疼的。
　　相貌、城府、法力、地位、财富，样样皆在我之上。
　　不若心疼我自己。

　　我苦笑一声，“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桩桩件件也只怪自己罢了。”我开始把薛晏西往客房拽，“你喝醉了，赶紧洗洗睡吧。”
　　薛晏西不说话，只是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由着我将他拽来拽去。
　　我只做不知，终于连拉带拽将薛晏西扔到了床上。
　　寒冬之中，我却出了薄薄一层汗。我微微喘了口气，欲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却见薛晏西仍是倔强的看着我，“我欠你的定当加倍奉还。只是…唯独自你那里偷来的几分真心，我不想还给你。”
　　薛晏西的声音轻缓，恍惚是从很远的天边传到我的耳边来。我怔忪的瞬间，隐隐约约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新的一年开始了。

　　庆历三十年夏，庆庄帝欲将福柔帝姬赐婚给大理寺少卿薛晏西，薛晏西却以右臂落下病根，不配公主为由拒婚，并称无法胜任大理寺少卿一职，自请辞官。
　　皇帝赐婚，哪有抗旨的余地？
　　幸有燕王从中斡旋，庆庄帝遂将薛晏西调至翰林院，撤了薛晏西手中的实权，这才将婚事作罢。

　　那时，我已许久未曾见过薛晏西，且久居在莲花观中，连消息也很是闭塞。直到阿福找上门，我才知道薛晏西因拒婚一事成了朝堂之上的一个笑话，也成为了乡村市井之中最热的谈资。
　　“老爷被少爷气的几乎背过气去，当场便实施了家法。少爷被抽了一百下藤条，便被关进祠堂思过。少爷受了伤，又跪在祠堂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终于发了高烧，昏了过去，这才被放了出来。”
　　我不自觉将十指握成了拳，“那他…他现下如何了？”
　　“阿引姑娘，你…你去看看少爷吧。”
　　“……好。”

　　这是自除夕之后，我第一次见薛晏西。他的卧房很是干净利落，与我的截然不同。我师父在世时每每看到我的房间总要唉声叹气，因为实在是乱的无法立足……

　　可我就是喜欢乱中有序的样子，好像这样才能感受到生活的气息。
　　果然我与薛晏西就是从里到外的截然不同。

　　彼时，薛晏西卧在榻上，还不忘拿着一本史书在看，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连头也未抬，“阿福，我并未唤你。”
　　“是我……”
　　薛晏西见是我时显然愣了一下，“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健在。”
　　薛晏西自榻上缓缓起身，“是阿福喊你来的？不用问都知道他一定说的很夸张，你不必当真。”
　　我点点头，“看你如今的样子，也不像是短命的样子。”
　　薛晏西无奈一笑，“你就不能顺着我说几句好话吗？”
　　我静默片刻，“你不是一直都说皇室贵胄的婚姻由不得自己么，何必要抗旨呢？”
　　“为了讨你欢心。”

　　我实在未曾料到薛晏西会这样说，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表示。

　　我只做不觉，转而问道：“你就不怕连累了薛家？”
　　“如今燕王得势，我为他鞍前马后那么久，只求他为我挡掉这门婚事，也算不得过分。”
　　我略略点头，“那…你的右臂当真是用不得了吗？”
　　“不过是说辞罢了，不用担心。只是日后在众人面前莫要穿帮才好。”
　　“好吧，人生在世，全靠演技。对了，听说你被调到翰林院了，应该清闲一点了吧？”
　　薛晏西点点头，“是啊，清闲了。可以时常去看望一下阿固。”

　　薛晏西这句话可谓说的鸡贼至极，无法反驳。后来，薛晏西果然说到做到，日日跑到莲花观与蔡西固厮混在一处。当我赶着场去做法事时，薛晏西就在道观里代我授课，感觉蔡西固这孩子和薛晏西的感情愈发的比和我要好了。
　　比如今天，蔡夫人又来送糕点了，蔡西固这小子拿着桂花糕巴巴的就给薛晏西送来了，完全忽略了我无比渴望的小眼神。
　　“看不出来啊，蔡西固你有欺师灭祖的潜质啊。”我嫌弃道。
　　薛晏西失笑，“跟一个小孩子较什么劲，这块给你。”
　　蔡西固得了薛晏西撑腰，耀武扬威的看了我一眼，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我白了一眼薛晏西，以表示我的强烈不满。
　　薛晏西只是笑，“还想吃什么，我帮你去拿。”
　　我瞟了一眼薛晏西的右臂，“还是我去帮你拿吧。”
　　“我左臂还好着呢，不要用关爱残疾人的眼神看着我。”
　　“瞧把你厉害的，你咋不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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