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如今是庆庄二十六年，莲花观的法事生意很是惨淡，我已经整整一月青黄不接，最近三天更是滴米未尽。人总不能这样活活饿死，我想着既然没有生意上门来，我便出去晃晃，看看有没有有没有哪家新丧，需要做一做法事，我还能赚两个包子钱。
　　真的，我委实非常想念朱大婶的猪肉白菜包。
　　城南朱大婶的包子堪称一绝，皮薄馅大，油汪汪的，非常非常非常香。

　　我蹲在朱大婶小摊的对面角落里，眼巴巴的看着。不是我不干活，是长安最近委实太平了些，也没个新丧，简直是逼我上绝路。人在绝境之时，难免动了歪斜心思。我抬眼望了望天，正是阴云密布，没有太阳的好日子，宜偷盗。
　　我正盘算着，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是左金吾卫大将军萧十一亲自带着士兵在巡街。
　　街上的行人见状纷纷避让，萧十一一路畅通无阻。突然左前方卖首饰的小贩连人带货箱一起翻了出来。萧十一的马受了惊，几乎把萧十一颠下马去。亏得萧十一是个武将，倒是立时便勒住了马。
　　再看那小贩吓得跪地求饶，直磕得额头冒出了血丝，并无半分行刺的模样。
　　萧十一没有发现异常，发作不得。恰在此时，左金吾卫右将军谢璧驱马赶来，见地上一片狼藉，问道：“十一哥，又碰上奇怪的事了？”
　　萧十一望了一眼谢璧，没什么表情，只说道：“走吧。”

　　官兵既走，人群便很快散去，只剩下我和红衣女鬼大眼瞪小眼。
　　要说这绝对是个偶然。
　　虽然她外表与常人无异，但穿了一身出嫁时的大红嫁衣，这样点眼的装扮走在大街上，市井八卦小民竟丝毫不觉奇怪，我便知她并非人类了。我实在饿的前胸贴后背，也没力气好奇，只是她刚刚突然附身于小贩，推了货柜，又飞身上前，干净利落的惊了萧十一的马，我的目光难免追随，结果竟然发生了非常偶然且亲切的对视……那一瞬间，我甚至能看见她因惊奇兴奋而放大的瞳孔。
　　是啊，人是不能见到鬼的啊。我甚至能脑补出她当时内心的波涛汹涌：尔等人类是如何看到我的！！
　　只是，她竟然已能附身于人，必然不是什么不谙世事新丧的小鬼了。我虽是个道士，但是师父从不传授我法术，至多是教我如何做法事，混口饭吃。这女鬼已然有化厉鬼的趋势，惹不得惹不得。于是，我眨巴眨巴眼，决定假装看不到，向前走去。

　　就在快要走过女鬼的时候，她突然开口喊：“小丫头，还想假装看不到我？”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我明明穿的是男装！！我从小到大都是男装！！她怎么能看出来我是个女孩子？！她见我不说话，似是看穿我的想法一般，解释道，“女扮男装这种事，都是本公主玩剩下的玩意了。”
　　尴尬。可是我仍旧不打算与她产生任何瓜葛。我打定主意，充耳不闻，继续向前走去。却听那女鬼不依不饶道：“还在假装是吧？正愁没有合适的肉身，不如便附身于你，虽然丑了些，也还能将就。”

　　真是欺负我不会法术……

　　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尬笑几声，“好说，好说。公主有何吩咐，直说便是。不过小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饿的实在没有力气，怕是不能把那萧十一抓来，孝敬您老人家了。”
　　“谁让你抓萧十一了？你要是敢伤害他，本公主现在就撕了你。“
　　我满头黑线，“明明是你去惊他的马，害他差点摔下来……我还以为你和他有仇呢？”
　　“十一哥那么厉害，才不会轻易摔下来呢。”公主上一刻还一脸骄傲，下一刻却微微落寞起来，“我只是想亲口问他一个问题……”公主说到这却又住了口，反而撅了撅嘴，上下打量起了我，“我叫平阳，你呢？”
　　“我是莲花道观的…额…”我瞟了瞟平阳一副阅历丰富老师父的表情，实在不太好意思自称观主，“额，道士。叫我宋引就行。”
　　然而，我真的是如假包换的观主啊喂…

　　平阳作为当今圣上众多女儿中的一个，排行第七，谈不上不受待见，却也未见得多受宠爱，倒是落了个自由，隔三差五便女扮男装偷溜出宫。
　　三年前的上元节灯会，平阳第一次遇到萧十一。彼时的笙箫里，火树银花，平阳正在兴致勃勃的猜灯谜，准确率之高力压全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被萧十一中场抢了风头。
　　姑娘们寻找心上人的时候，大多是抱着一颗独孤求败的心：这个男人比我厉害，才有能力为我遮风挡雨，能为我遮风挡雨，才值得我崇拜，才能做我托付终生的良人。
　　显然平阳不识什么人间疾苦。她若是个平民姑娘，便该知道猜灯谜这项技能委实算不得什么值得托付终生的技能。然而，平阳毕竟不是个平民姑娘，不止不平民，而且是养尊处优、素日里不识疾苦的公主。
　　所以，她真心的觉得这个会猜灯谜的男人好酷。一见萧郎误终生。大概就是这么个套路。这一年，平阳十五岁，萧十一二十一岁。
　　此后，平阳装过路边小贩去惊他的马，装过酒馆小二去送菜，装过迷路少女去求他护送回家……并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搞定了萧十一。

　　可惜，平阳身为一个公主，是不可能被指婚给一个毫无背景的左金吾卫兵曹参军事的。平阳十六岁那年，圣上将其指婚给中书令之子薛晏西。
　　我搜罗了一下我空空如也的脑袋，倒是想起一桩不算旧的旧事。大概两年前圣上嫁女，送亲的队伍排了足足三十米。结果翌日清晨，公主却被人发现溺死在西城门的护城河。喜事转眼之间成了丧事，被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议论了好些日子。

　　“投河？”我斜眼瞧了瞧平阳，见她没有否认的意思。“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便是不想嫁给薛晏西，也可以与萧十一私奔啊，总也好过投河。”
　　“萧大哥没来。”
　　“啊？”我一时没能听明白。
　　平阳却只是重复道：“萧大哥没来……”
　　我突然有些领悟，“你与萧十一约定在西城门私奔？他却没来？”
　　“我一定要知道他为何没能赴约。”

　　平阳投河殉情，萧十一却摇身一变成了左金吾卫大将军。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萧十一有问题了。
　　“萧将军三年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事。可你死后，他的官场之路堪称开了挂啊。”
　　“我不许你胡乱猜测！”平阳说话之间竟然气的涨红了脸,“你可不许小瞧了十一哥，十一哥厉害的紧，只是毫无背景，才会一直是一个区区的兵曹参军事。”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懒得与平阳辩驳，决定放弃思考这些乱七八槽的玩意。身为一个道士，我应该关心的是：“平阳，你既已去世，就不该再留恋人间。”
　　平阳静默良久，道：“十一哥答应带我走的，我一定要知道那晚他为何没来西城门。”语气坚定，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冲劲。
　　我觉得平阳这事，没有什么可深究的了，明摆着就是萧十一以放弃平阳为筹码达到了平步青云的目的。可我仔细瞧了瞧平阳身上的这身嫁衣，真真是嫁衣如火，一时之间竟无法与平阳争辩这显而易见的真相，只得应了她去亲口问问萧十一。
　　恋爱中的女人真的没脑子，我偷偷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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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天气晴朗，明晃晃的大太阳，不适合孤魂野鬼四处游荡，我便将平阳安置在了莲花观，自行溜达了出来。
　　然而我一介道士，凭什么去质问当今左金吾卫大将军，我也是没有想的很明白……
　　我无奈的捏捏眉心，忽的听见左侧人群中起了一阵喧闹，正欲伸头张望，便见一粗布衣裳的男子跌过行人重重摔过来，不偏不倚正摔在我面前。
　　我愣在当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个青影掠过，凌空飞腿直接将那男子踢得呕出鲜血，只能撑在地上勉力挣扎。来者身穿一袭缠枝暗纹的青衫，眉目疏朗，甚是轩昂齐整，手中一把折扇，直指地上那已无反抗之力的男子，语气冰冷得像是渗出丝丝寒气：“说，把密报藏在哪里？”

　　这一连串的变故，惊的我出了一身冷汗。手脚终于反应过来的我正欲悄悄退出人群，忽听人群中有人说道：“这不是大理寺少卿薛晏西么？怎么没穿官服？”
　　“可能是便衣办案吧？”
　　“有道理……说来这薛晏西倒是一点不像中书令大人，性子狠厉，办起案来，十八般酷刑样样使得……”
　　我突然便意识到平阳之死里还掺了一个大理寺少卿薛晏西，却不知他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想到这，我倒是不欲走了，只稍稍与那粗布衣衫的男子拉开了些距离。思虑之间，便呼啦啦的来了一群衙门捕快。

　　薛晏西将脚踏在那男子胸口，似乎只是脚尖微旋，那男子便发出了痛呼声。只是那男子仍然不肯开口，只是冷冷盯着薛晏西。
　　薛晏西不堪其烦地皱了下眉头，又在脚上加了力道，那男子脸色惨变，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薛晏西胸口掷去。却被薛晏西以折扇轻而易举的格了下来，反手便刺入了那男子的掌心。那男子登时便发出了凄厉之极的叫声。
　　这一幕委实血腥，我几乎下意识的反胃了……
　　薛晏西复在脚上加了力道，冷冷道：“你最好现在告诉我密报在哪，否则回了大理寺，十八样刑具一一走过，我保证你生不如死。”
　　那男子现出绝望的神情，似是受不住这折磨，忽然猛力挣扎咬舌自尽了……
　　薛晏西眉头越发紧了，下令道：“搜身。”
　　捕快将那男子的尸首一通细搜，连鞋底都被划开来，却一无所获。

　　明明手拿折扇，一副翩翩公子的样子。但短短时间里，薛晏西就这么解决掉了一条人命。
　　果然人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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