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燃魂灯

　　千铃带着人商量完秦思萦的事儿，晚霞散尽，如钩银月已经低挂在夜幕上了。

　　等人都退下，她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腕，扶着脖子转了转，努力把疲惫的表情收起来，才呼了口气，笑着准备回黎生那儿去。

　　刚一出帐子，却见外头有个寨匪在等她，千铃疑惑地挑眉，瞧着他问了句，“何事？”

　　那人正是下午带黎生去秦思萦处的手下，听她发问，登时面露几分为难之色。

　　千铃诧异地看着他低下头抱拳回话道，“禀大当家，下午时候，黎公子去看过咱们新抓来的那姑娘……”

　　胸口一紧，秦思萦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在她眼前晃了几秒，柳千铃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识将手指缩紧，指尖掐在掌心才能唤回几分清明。

　　底下人见她半晌没回话，斗着胆子又叫了一声，“大当家？”

　　她脸色有些差，连那颗朱砂痣都变得黯淡了几分似的，听见这一声后回过神，松开掌心笑了一声，故作云淡风轻道，“啊，这个嘛，没事。他们都是读书人，估计更有话聊……你们不要管了，他想去哪儿就去。”

　　那寨匪愣了愣，片刻只得点点头，“是，谨遵大当家吩咐。”

　　千铃扯出个笑，点了点头，手一摆，步子有些急，绕过他便往竹楼去了。

　　黎生正在竹楼下吩咐底下人明一早去买把琴，恰好撞上赶回来的千铃。

　　她见他身影顿住了步子，门口那寨匪愣愣记着黎生满嘴挑琴的讲究，记得头都要大了，看见他身后的柳千铃顿时如蒙大赦，几乎要高兴地跳起来唤她，“大当家！”

　　千铃淡笑着点点头，黎生背影僵了一瞬，半晌，转过身来瞧她。

　　她站在满目星光下，山寨里的天低垂，夜晚时候漫天的星星都似触手可摘，那身红衣没有了日光的照耀，在夜里显得深沉了许多，她朝他笑了笑，披着满头满肩的星星缓步走近。

　　“怎么想起来弹琴了？”

　　千铃仰起头，笑得颇有三分乖甜，看着黎生的模样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他心口有些热，呼吸停了半拍，实在顶不住她这笑容，垂下纤长的眼睫，有些尴尬地轻声一句带过，“许久不闻乐声了，手痒得很。”

　　千铃应了一声，点点头，依旧看着他笑，“寨子里有鼓，还有胡笳、笛子和铃铛，你喜欢吗？喜欢我陪你演奏这些呀？”

　　黎生似乎压根没有多考虑她这个提议，依旧浅浅垂着眼，直接拒绝，“不必了，我自幼习琴，如今与家人离散，只想借琴音抒怀。”

　　千铃的手指在掌心缩了缩，笑容有一瞬间几乎快挂不住，可下一刻却愈发灿烂雀跃，她点点头，道，“也好。”

　　说完又转过身，对着那寨匪郑重吩咐道，“黎公子交代你的事儿你都记好，明早不管花多少钱，务必买一把好琴回来。”

　　顿了顿，又改口道，“不，买两把。”

　　黎生忽地抬眼看她，带着几分惊诧，千铃直直迎上他目光，笑意都未曾减弱半分，仰着头朝他眨了眨眼，“万一他哪天想教我弹琴呢？先买回来备着吧。”

　　寨匪听大当家都这么说了，脸上虽然苦哈哈的，却还是掰着手又数了遍黎生的要求，千铃满意点点头，挥挥手便让人下去了。

　　他蹙眉看着她，欲言又止，“你……”

　　千铃一把拉过他的手，笑着打趣儿，“我什么？我真好？”

　　黎生没想过她会忽然这么玩闹一下子，没辙似的无奈瞧着她，眼里好像泄露出几分真心的宠溺来。

　　她不舍得眨眼，生怕错过他的表情，一时笑得眼睛发酸发痛，撒娇似的摇了摇他的手，笑嘻嘻地问出了句真心话，“既然我这么好，错过了可就没有了，你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娶我？”

　　话音落下，黎生瞧着她睁大了双眼，千铃感觉得到两人交握的双手狠狠一抖，拉扯着她的心，跟着被抛起悬在半空，没着没落的。

　　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应，可黎生双眼中的情绪教她越来越看不懂。

　　瞧着似喜，也瞧着似悲。

　　他从来，就不是她能懂的人。

　　夜风明明不算寒冷，交握的掌心却被汗湿，再被风缓缓吹干。

　　她觉得有些冷，两个人的手指都冰凉。

　　下一秒，黎生缓缓从她手心儿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薄唇扬起一个浅淡弧度，似有几分残忍的快意，与她道——

　　“黎家家训，不娶二嫁女。大当家的美意，黎生心领了。”

　　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吹动身后漫天星移斗转，缓慢得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她看着他那张脸，那张她满心痴恋的面容还是那么好看，吐出的话却如同一把刀子，狠狠插在她心里最软的地方。

　　这话太重了，重得锥心。

　　千铃受不得，凭世上哪个真心实意交付一颗心的女子，都受不得。

　　战场上箭矢入骨三分都不吭一声的人，此刻似是站不稳一般，脚步虚浮地晃了晃，素来红润的面庞一瞬惨白如纸。

　　她急促地深吸了几口气，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与他对立着努力微笑，喉咙发紧，强撑着道——

　　“黎生，你可千万不要教我弹琴了……”

　　“我很笨的，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弹不出人家那样好听的调子来。”

　　“就不劳你费心啦。”

　　虞夏看着她话音越来越小，终至沉默，忽然觉得疑惑。

　　初相见的那个柳千铃，黄沙官道上扬鞭打马而来的寒山寨大当家，究竟是如何笑的来着？

　　她曾是那么张狂肆意的一个人，却何至于今夜要与他说这些话呢？

　　她虽不是千铃，亦虽知道黎生此刻这话九分都是假，只因下午听闻了她的过去，心中不快，想要报复。

　　不懂爱的年轻人难免这样，以为感情像打仗，要有来有回，要你来我往。

　　人们一开始不懂什么叫吃亏是福，更不懂什么是真心付出，爱始于想得到，始于偏执的占有，始于懵懂无知中亲手造就的鲜血淋漓。

　　他痛，就也要她跟着痛，还要她更痛。

　　可即便如此，虞夏却也仍旧克制不住地觉得好生伤心。

　　千铃为寒山守了五年的寡，直到遇上黎生，从第一眼便交付了所有的认真。

　　像一只蚌，自个儿磨着苦痛，一声不吭地磨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磨成了一颗珍珠，想再次打开展示给他看，却被他一刀剜进最柔软的地方，生生夺走了那颗流光溢彩的明珠。

　　她好像感受到了，像谢清池说的，一心一意对一个人好，的确照样是让人难忘的事。

　　她眼睁睁看着千铃笑着退了两步，很快转过身，并未再与他一同回竹楼。

　　寒山寨是她的家，她以为，寒山寨的竹楼，更是她的家。

　　不过痴妄罢了。

　　黎生死死咬着牙，看着她缓步离去的背影，脚步似有千斤重，双手几番松开握紧，却到底站在了原地。

　　虞夏看着千铃一步步消失在夜色里，看着她从那片热闹的主寨走向他清冷的竹楼，再走回那片喧嚣人海里，忽然就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地上。

　　眼前伸来一片衣袖，她泪眼朦胧地抬头，对上谢清池的那双摄人心魄凤眼。

　　见她呆望着他，他又往前凑了凑，与她道，“咬我吧。”

　　虞夏快要气死过去了，眼泪落得更凶，压低了声音吼他道，“我咬你干什么？你有病啊？！”

　　他看着她，自顾自用袖子轻轻去擦她好像永远也擦不完眼泪，垂着眼轻声道，“你说得对，男子确实不是好东西。”

　　虞夏被这句话弄愣住了，还以为下午话太重，把他说生气了，霎时哭也忘了，只能无措地看着他。

　　谢清池有些虚弱地自嘲一笑，“不能保护自己的心爱的人，是我的罪。”

　　虞夏听着听着，眼泪又不争气掉下来，偏还要攒着力气跟他顶嘴，“那这么说，谁都有罪了！爹娘生下孩儿，能保证他们一辈子不磕不碰，不遇到困难吗？娘子之于夫君，就能永远讨他欢心，让他看见就高兴啦？照你这么说，他们不也都是罪人吗？！”

　　他眉间浅浅蹙起，多少深刻的情感都藏在这道沟壑之中，从不外露给她看，话也只说三分，却早早就押下了十成十的认真。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夏夏，于我而言，这世上千千万万件事，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只有你伤心难过。让你不开心，是我的无能。”

　　虞夏气得直打了个小哭嗝，一把拉过他袖子囫囵抹了把脸，还顺带擦了擦鼻涕，方解气道，“谁说我不开心了……？好吧！就算有，可是……那也是之前的事了。”

　　她眼睛还是红红的，看着他吸了吸鼻子，带几分我见犹怜的委屈，努力认真道，“我……死了以后，过去这么多年，你再娶，也是人之常情……我才不像师父，我知道，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不能现在总拿出来翻旧帐，这不光明磊落。”

　　长长出一口气，虞夏知错就认，诚心道歉，“之前说那些话，是我口不择言，是我错了，你别往心里去。我以后……我以后不这样了，一定不跟师父同流合污，做这种混账事儿！”

　　他手指缓缓停在她眼角，温热地，小心翼翼地流连，虞夏看着他的眼睛也慢慢红了，一时慌了起来，“哎！怎么呢，我哭完你哭啊？礼尚往来呗，我也得拿袖子给你擦擦？”

　　谢清池看着她，想笑一下，那抹笑到唇边，却依旧是支离破碎的。

　　虞夏看着眼前人这个绝美的笑，一时呼吸都忘了，怔忪间听他和着星光叹息道，“没有……夏夏，我从没有。”

　　彼时她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为何今夜谢清池如此反常，只一心想着赶紧哄好他，听了一耳朵便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你没有，我知道了。”

　　她上前一步，主动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谢清池双手垂在身侧，只僵了一瞬，便紧紧拥住了她。

　　后来那场梦醒，虞夏耳畔总是翻来覆去地回响他今夜的这句话。

　　他说，他没有。

　　她感知到他胸膛有些颤抖，于是更轻柔地伸出手，顺了顺他挺直的脊背。

　　星光在这夜里细碎温柔，映照着寨子里远处的火把，交相闪烁辉应。

　　虞夏许久浅叹一声，撇撇嘴，撒娇似的小声对他絮叨，“师父这么作下来，我确实有些讨厌他了……讨厌得都不想给他做饭了。等师娘出关我见到她，一定要跟她做朋友，我太喜欢师娘这样的姑娘了！”

　　她仰起头，去蹭他的下巴，眼神柔软清澈得像一只小鹿，“你说，明天一早，师父会去追回师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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