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字丑奴儿

　　每日里拼了命的赶路，每日里都疲累不堪，浑身如散了架一般，疼痛不已，似乎再在马背上颠一颠，便会连着骨头都碎了开来，可是玄婴不敢停，不敢好好休息，不敢闭上眼有力气去想一想爹、炎、辰哥哥，这么多自己对不起的人，是不是因为自己命中带煞了，害了娘，害了爹，让炎与辰哥哥伤心。虽然依然朝着西南方向赶路，玄婴却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去找辰哥哥，也许只是想知道他很安全，远远的看他一眼，让自己能够安心吧。可是，从此以后该何去何从呢？
　　赶了两个多月的路，终于到了天授部落所在的山谷，眼前熟悉的风景令得玄婴多日来的疲惫与难过稍稍冲淡了一些，牵着马沿着湖边慢慢地走，往日的记忆一幕一幕闪过，玄婴呆呆的站在湖边，落日之下的湖水泛着金红的色泽，跳动着粼粼的波光，暖风吹过来，岸边的垂柳一丝一丝拂过她的脸颊，玄婴痴痴的，好像还是很久以前，自己站在这里，辰哥哥在对岸树木掩映之下大声地叫她，她笑着追过去，却只颓然的看到一地交错的光影。
　　“玄婴——”
　　玄婴募地一怔，却不敢回头，是谁在叫她么？谁在叫她？
　　“玄婴——”那声音骤然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朵，她闭一闭眼，这一定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婴，你还怪我吗？你还怪我——”被人紧紧地拥在怀里，这样真真切切的感觉，玄婴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玄婴喃喃的说道，似是在问自己，又似在问身后的人，大智禅师的预言，这样深深切切的印在她的脑子里，令得她无比的恐惧，不敢去看身后的人。
　　“因为你在这里，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月了，你知道我多绝望吗？要不是曛说你一定会来的，我就错过你了，错过你了——”那样激动地切切的声音，玄婴转过身去，看着他的眼，炎，你怎会在这里？你的国家呢？你的子民呢？
　　炎的样子依然带着满面风霜，这样深陷的脸颊，毫无血色，曾经那样温暖的双手，带着突出的骨节，粗粗的茧子，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好像手中捧着什么无价的珍宝，玄婴终于忍不住扑在炎的怀里痛哭出声，这一刻，让一切都消散吧，什么天下，宿命，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女子，希望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双宿双栖。
　　“别哭啊。”炎手忙脚乱地想替她擦掉眼泪，岂料越擦越多，“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炎长叹一声，只能将她紧紧的拥在怀里。嘤嘤地哭了半晌，玄婴终于抽抽噎噎的停住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想见我么？”炎放开她，走到湖边用绢子沾了水，仔细的替她擦脸，玄婴摇摇头，一时之间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你看你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可是让我心疼了，你就这样喜欢折磨我，见到我连一点欢喜的神色也没有？”炎的嘴角浮着一丝微微的笑意，眼中满是宠溺之色，这令她痴迷的眼神呵——
　　“你看你越发的瘦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了，总是不会照顾自己。”他这样絮絮叨叨的，一点也不像她心中那君临天下的帝王，他可是为了她磨折了如此多的霸气么？
　　“你也瘦呢？很辛苦么？朝政谁来处理？”她与他十指交缠，掌心相贴，这样清楚而真切的幸福，她真愿这一刻就此停驻，直至沧海桑田。
　　“你倒是很关心天下呢？也不关心关心我么？”他假装吃醋道。
　　“你就是我的天下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二人坐在湖畔一株浓绿的垂柳之下，柳条丝丝缕缕随风起舞，拂过两人的脖颈、脸颊，痒酥酥的，远处落日熔金，夕阳已是沉入山谷之中，大片大片金红的色泽沉淀下来，映得四处姹紫嫣红，碧绿的湖水如同一块温润的碧玉，镀着一层闪闪的金色。
　　良久良久，二人都默默无语。
　　“我们就这样相忘于湖山好不好？”玄婴的脸映着一抹夕阳的绯红，艳如桃李一般。
　　“好啊，我就一直陪着你，老于湖光山色之间。”炎的声音静静的，温柔的。
　　犹疑了半晌，玄婴抬起头来，炎看着她，忽然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你许我这一刻，那便是永远了。”
　　“宫中——”
　　“我出来的时候，令六弟摄政了，本来还要再等一等的，朝中还不大稳，兵权也没全收回来，那些藩王实力大得很，本来是打算传位给六弟的时候，让他摄政一段时间做过渡期的。”
　　“那为什么——”
　　“为了你啊，我怎么放的下你，你这么任性，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
　　玄婴默默无语，自己真的有些任性了，像个孩子一般。
　　“我派了无数的人去找你，那些没用的东西——”炎的眼中顿时浮现一股狠戾之色，一闪而逝，“我知道是曛放走了你，我虽然拿他没办法，但是我还是有办法从他口中知道你的下落，我来不及准备好一切，那整个冬天我在皇宫里如坐针毡。春天的时候，总算把局势控制得稳定了一些，我传旨令六弟摄政便马不停蹄的来找你了。”
　　他一口气说完，她却能从他的语气中知道那一段时间他有多么辛苦。
　　“对不起。”她伸手抚过他的眉他的眼。
　　“我说过，永远不许对我说这三个字。”他轻吻她葱白的手指，“只是有的时候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那天，实在是气糊涂了，你口口声声的不相信我——”
　　“我知道，我知道的。”
　　“其实，我很嫉妒他了，总是让你这么牵牵念念，有的时候，我总想，留不住你的心，留住你的人也是好的，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你怪我么？”
　　“我怪你什么呢？”玄婴靠在他怀中粲然一笑。
　　“你怪我我也不会将你让给他的，你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他忽然像一个赌气的小孩子。
　　“炎——”
　　“嗯。”
　　“你——”
　　“怎么啦？”
　　“你见到辰哥哥了吗？”
　　炎的神色一变：“你还是放不下他。”
　　玄婴咬咬唇，不再说话。
　　“我来这里半个多月了，并不曾见过半个人。”炎的语气凉凉的，带着些嘲讽。
　　“那上次，我在御书房见你，你手中的玉像是哪里来的？”
　　“哦，那个玉像，是老四送来的。”
　　玄婴心中一惊：“那四王爷有没有说是从哪里得来的。”
　　“老四说那是一个高手玉匠雕的，看着样子好，便送给我赏玩，怎么，这个玉像和他有关系。”
　　玄婴蹙着眉：“那是他们族中的圣物，这里本是他们的聚居之地，只是现在，难道四王爷——”
　　“老四一向不管朝中事体，前几年骑马摔伤了左腿之后就更加闭门不出了，你怀疑——”
　　玄婴摇一摇头：“我只是有些担心，也许是我多虑了，只是不知辰哥哥他们去哪里了，这么多人，难道能凭空消失不成。”
　　他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有我在了。”
　　玄婴勉强的笑一笑，却再也没有心情欣赏这湖光山色了：“你说他们会去哪里呢？”
　　“要不要四处找找，也许会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炎尽量让自己大度一些，虽心中颇有些闷闷的。
　　玄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兴奋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对了，我可以去问灵枢、素问。”
　　“灵枢、素问？”他皱一皱眉头，“他们是谁？”
　　“等我回来再跟你说。”玄婴急匆匆地正欲上马，却被炎一把抱将下来。
　　“不行，我要陪你去。我再也不放你离开我身边了。”炎的面色严肃，不容拒绝。
　　“可是，那是他们的禁地？”玄婴蹙眉。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哪有什么禁地。”不由分说，炎纵身上马，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坐稳了。”
　　说罢，狠狠一鞭，枣红马顿时飞驰而去。

　　离这禁地竟也有一年了，这里鸟语虫鸣，花叶扶疏，还是去年的样子，只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了。玄婴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年前与辰哥哥如姐姐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时光，心中分外伤感。
　　“发什么楞，还不快走。”炎拉着她的手，当先进入洞口之中。
　　“小心——”她不由得急道。话未落音，炎便一脚踏空将她一起带了进去。
　　一样晕眩的感觉，落地之时她还觉得脚步有些踉跄，偷眼看炎，却是睡在地上，昏迷不醒，不由心中大急。
　　“夫人——”不用看也知道是灵枢、素问二人，那样清脆甜美的声音，令得人心中清明。
　　“你终于来了。”灵枢二人相视一笑。
　　“不要叫我夫人。”玄婴摇摇头，“你们把他怎么了。”
　　“有些事，他还不不要知道的好。你接受了夫人的元神，在我们心中自然就如夫人一般。”
　　玄婴对她们姐妹却是无可奈何：“我不是你们的绿柔夫人，不管怎么样，这修罗印以后我会想办法还她的，她是她，我是我。”
　　“夫人怎么说便是怎样。”灵枢她们并不与她争论。
　　“我来，只是想打听天授部落的下落。”玄婴并不说二话。
　　“神仙不得干涉人间之事。”二人对着玄婴笑笑，“不过倒是可以告诉你，你关心的人暂时并无危险。”
　　“那么天授部落了。”玄婴并不甘心。
　　“他们——”二人对望一眼，“由何处来，已回何处去了。”
　　玄婴听得莫名其妙，还想再问，灵枢忽然说道：“夫人要不要去看以前和燚王的住处？”
　　玄婴摇摇头，她一直对于生命灵王占据了自己的身体耿耿于怀，虽然这副样貌拜她所赐，迄今为止也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但玄婴并不为此而高兴。
　　“孩子，我即万物，万物即我，有何区分，又何必区分，你又何必执着。”
　　有声音自她灵魂深处响起，那样温柔，如春日暖阳般和煦温暖，又像在母亲的怀中，被关爱，被呵护，玄婴心中竟一点也不诧异，像是那声音在她心中便与生俱来的一般。
　　“你心中耿耿于怀些什么？”那声音令人径直沉溺下去，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适。
　　玄婴如着了魔一般，似乎身处茫茫大海，又好像站在暗沉沉的黑夜之中，孤单、恐惧、痛苦汪洋恣肆地席卷而来，一些记忆不时跳动着，闪现着。那是小姑姑，好不容易乞得半个饼，回到破庙却见到她在被流氓欺负，她的衣服被撕得七零八散，身上是一道道鲜血淋漓的痕迹，小姑姑疯了一般扑上来，她已是吓得傻了，眼睁睁看着那流氓欺负小姑姑，最后满足地扬长而去。那是冬天，小姑姑拥着自己躲在破庙的角落，寒风肆略，小姑姑将自己抱得那样紧，明明已经冷得遍身麻木，怎么那寒冷还这样深入骨髓。又是崔妈妈的脸，那样狰狞，鞭子一道道地抽在她身上，火辣辣的痛。好多人，好多人，看着她，向她吐唾沫，“滚出去，丑鬼——”
　　“不要，不要，不要——”玄婴无力地挣扎着。
　　“孩子——”像母亲一般慈爱的声音，玄婴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一袭葵绿色水纹绫衣裙，长发一直垂到脚后，一支辟寒钗挽着简单的发髻，容长脸儿，眉目之间温润如玉。
　　“你终于愿意见我了。”那女子淡淡的笑，如风拂杨柳般。
　　“你是她吗？你在哪里？”玄婴的表情像个见到娘的孩子。
　　“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玄婴抚着胸口，有些怔怔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笑：“我就是你啊。”
　　玄婴一脸迷惑之色。
　　“你很难过对不对，觉得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很恨，恨这一切，恨这命运，甚至恨你身边所有的人。”那女子的语气忽然变得咄咄逼人。
　　“我没有，我没有——”
　　“你总是想他们爱你只是因为你的容貌，没有了容貌你又是什么。你其实并不相信任何人，你也不爱任何人。”
　　“我爱炎，我爱辰哥哥。”玄婴歇斯底里的大叫道，声音却有些飘忽。
　　“你爱吗？你只是需要爱，有一点点伤害你就逃开，你不敢去爱，也不敢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他们都对你那么好，你放不开手，一个也舍不得放掉。所以你不敢面对任何一个，炎、辰、你的父亲”
　　“别说了——”
　　“婴，不要害怕苦难，也不要怨恨。”女子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你爱谁呢？你究竟爱过吗？”
　　玄婴垂下眼睑，眼中若有所失。
　　女子的声音忽然就淡了，目光如水一般流过：“红尘万丈浮生梦，此心安处是故乡。”
　　玄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女子。
　　“去看看风烟里吧，那里有你想知道的——”女子的身影渐渐消散了，如雾霭一般。
　　玄婴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原地，灵枢、素问含笑看她，似乎那一场梦并不长久。
　　“风烟里在哪里？”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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