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梅人

　　方子慕这身形在满场江湖人之中，并不算出奇，甚至相当瘦削文弱。加之衣裳也文雅齐整，不是武袍打扮，颇有些格格不入，像是不知从哪溜进来看热闹的。
　　但他往此一站，稳如泰山，阿山忽然觉得人群不再拥挤得难受，吵嚷声响被方子慕那清亮嗓音清洗，耳朵也好受许多。
　　“不慌，你且看着。现在才是那热场的小曲儿，名角还未出场，我估摸着，也差不多该露面了。”
　　“……时间？什么，方兄，你竟还留着后手？”
　　阿山大为吃惊，左右环顾，想看出他指的“名角”究竟是什么人物。
　　“那么，人也给各位看过了，于情于理都给足各位面子。若是想继续坐席的便留下，想走的，天阳也不挽留，请便！”
　　南堂主看场面似乎已经平稳，张狂一笑，大手挥动，要叫弟子将人质带走。
　　人群哗然，阿山顿时大怒，要向前冲出阻拦，方子慕则不动声色伸手揽他的腰，将他扣在原地。
　　“净光斋主素心麟女在此，倒要看看何人今日能带得走我净光弟子！莫说带走，就是少了一根头发，也拿你南堂主的项上人头来还！”
　　沙哑怪声划破上空，忽然有十几条人影从围墙外飞落而入。
　　为首的是一位身姿佝偻却鹤发童颜的老年妇人，头戴镶银线小圆帽，身着白底绣莲花的短襟小袄，以老者来说穿得实在单薄，更怪异的是两脚赤着，不着鞋袜，着实引人注目。
　　踏地之后老者快得看不到影，众人还未及反应，她就已冲到人质近前，枯瘦两臂不知做出什么怪异动作，架着净光人质的四个天阳弟子就悉数翻白眼瘫软倒下。
　　她一手捞起一个净光弟子，向空一抛，立刻有位中年男子飞身过来接下，脚不沾地就脱出人群不见踪影。
　　南堂主顿时大惊，反手抽出兵器朝她迎去，凶相毕露大喝出声：“传令！鸣钟！封住山口，任何人不得进出！通知堂主！”
　　老者轻身纵起直跳上房檐，应对他的攻击不费吹灰之力。
　　“小娃娃会喊两嗓子，就觉得了不得，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姑奶奶今日便教你如何做人！”
　　那赤脚老太自称净光斋主，已让阿山大为愕然，她那说话声沙哑低沉实在听不出男女，功夫身姿更是怪奇难懂。他被方子慕拉着，好不容易从人群后探头，发现老太已与南堂主盛文海战成一团，步法极快，又凭着体型娇小，就算盛文海放出天阳兵器，却也全然伤不到她。
　　听闻净光是治病救人之处，从未想过还有如此高手藏身，阿山正看得大开眼界，只听得远处数个地方都传来人群奔走骚动的声响，一时间喝骂争斗声四起，甚至远处可见浓烟四溢，场面混乱之极。
　　“怎么，发生何事？！起火了！”
　　阿山转头拉着方子慕的衣袖，指他看冒出浓烟之处。那烟浓黑，直冲天际，看得人着实心惊。
　　方子慕却笑着摇头：“今日有风，若是刚起火，烟可浓烈不到如此，还能拧成一线向上飘。恐怕是有人查到天阳关押人质所在之处，放出信号，这多天来净光为救人静待时机，到此时终于出手，也是压着一口气，要将人强行抢出去了。”
　　阿山听得震惊，又担心起来：“可……天阳人多啊！此处又无地利，天阳已经封山，如何能将人带走！”
　　他虽然世面见得不多，辰砂寺所教授的武学底子却相当扎实。他早已看出天阳功夫虽不是一等一的上乘武艺，可已经比在场诸位客人好上许多。
　　净光虽然杀出来得时机甚好，天阳措手不及，可环顾看来，仅有斋主武功深厚，其他人功夫却参差不齐，拳脚套路竟也不尽相同，不知是弟子本身就来自各个武门修行医术，或是拉来的帮手，总之与天阳人手齐备严阵以待的架势相比，还是逊色不少。
　　他看得紧张，方子慕却已显得十分悠闲，还解下腰间葫芦喝了两口酒。
　　在这节骨眼上，场内已经大乱，帮天阳的，与帮净光的，已然战作一团分不清谁是哪边。
　　趁乱与天阳弟子过了十几招，一路赶到内院出口的卢少庄主，跳上墙去，从高处举剑大喊。
　　“诸位！看来天阳是已丧心病狂，不看江湖颜面，点烟处想必是我卢剑山庄的探子已寻得地牢所在，看是助纣为虐还是替天行道，诸位掂量轻重，要救人便随我卢剑山庄杀出去！”
　　他这喊声正是给不知如何行动的院内众人提醒，原先就结盟的数派立刻响应，纷纷涌出内院，而其他人看情势不对，虽不想淌浑水，却也不想丢面子。
　　看天阳态度乖戾，难以同盟，大多不想淌浑水者便都跟着救人队伍向外赶出，指望能借机离开，而天阳早有防备，埋伏弟子尽出，在院墙边阻住人群，顿时有人受伤倒下，挤得武器都拔不出，脚步也迈不动。
　　没想到方才还平稳的局面霎时失控，人流混乱，天旋地转，阿山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有一股力拖着自己，不由跟随跑动，等清醒过来，视野开阔不少，不知为何已到宽敞空地之中。
　　“呆山，看你下盘挺稳，在人群里怎么东摇西摆，像喝醉似的，没有爹爹护着，走路都不会了？”方子慕笑道。
　　他头发纹丝不乱，衣衫整洁，不像阿山狼狈不堪，还是悠然散步的模样。
　　阿山知道是被他带出纷乱，尴尬地拍打衣服，左右看看，前面是各色人等揪打一团，后面还是同样，来时走的什么路线，阿山本来就都交给方子慕，从未记过，现在连身在何处都弄不清楚。
　　“会走，会走。方兄，多谢引路相助，现在如何是好？”
　　方子慕不答话，快步向前走着，时不时小跳闪身躲过利刃与人群，阿山急忙跟着他前行。他走得轻松，身后的人却像跋山涉水，跌跌撞撞。
　　走出很远，方子慕才扬起下巴：“还问如何是好？现在该做的事不就只有那么一件而已，你一路辛苦，今日来天阳，所为何事？”
　　阿山急忙应答：“那当然是要救出净光人质了！”
　　方子慕一笑：“此刻地牢所在处都已得知，人心已倒向净光一边，终于等到如此机会，此时你不该也赶去救人吗？”
　　阿山点头，迈出几步，却又迟疑停下。
　　“可……都已有那么多人去了，更何况我资历浅薄，现场已有那么多江湖前辈，仍敌不过天阳的怪异功夫，若是我打不过，又叫人来救我，岂不添乱？”
　　方子慕听他这样说，诧异回头，噗嗤笑出声，又转为大笑，像是他说了什么荒诞的笑话。
　　“笑什么？方兄，亏你还笑得出来。”阿山不解。
　　“我笑你谦逊也得有个限度，你竟说自己功夫不如那些摆花架子都嫌筋太硬的乌合之众？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不是方某吹牛，就叫在场诸位排着队，每人都挨你一拳，挨打完还能站着的也不会超过十个。”
　　阿山被他说得愣住，都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差点咬到舌头。
　　“这话说得就太过了……方兄你平日总是挖苦讽刺人的，今日忽然夸得这样过头，又故意折损我不是？”
　　方子慕闭眼笑着挥袖：“不信啊？你去试试便知。”
　　“试？怎样试？”阿山又是愣着眨眼。
　　“你去随便拉个人，打一拳看看，不就懂了？你好歹是辰砂寺清河小僧的弟子，就算他未给你挂上大弟子的名号，但哪怕你只被他指点一招半式，说出来也能把在场诸位吓个半死。江湖人都讲究师门传承，虽显陈腐，却也自有它的道理，其中缘由你一试便知。”
　　阿山狐疑看他片刻，却是两手抱拳，施了一礼。
　　“既然方兄这样说，我便信。我这就去救人，方兄孤身一人，小弟不能照应，刀剑无眼，还望方兄保重！”
　　方子慕挑起眉，怔过片刻，这才抬脚作势往他屁股上虚踢一脚，笑着骂。
　　“呆山！我方大侠还需要你来照顾，不被你拖累就不错了，还在这酸腐起来！快些走远，看着心烦！”
　　阿山知道他并未生气，也露齿一笑，转身横眉竖目，运气双拳，卷起袖子迈腿大步奔走，直冲进人群中去。
　　他虽心中不安，但辰砂寺每日锻炼极为艰苦，弟子混战的练习也是时常有之。从外乍眼一看，场面乱得毫无头绪，不过身处其中，阿山集中精神，却很快看得分明。
　　毕竟天阳弟子都穿着蓝衣，忙于阻拦人群前进，或许原先是有布阵和计划包围人群，但天阳未曾想到众派联手，加上净光忽然杀出，几番冲击之下，各处都是毫无章法，乱战一气。
　　阿山跑得快，越过数个纠结人群，很快心里便理清该如何打，帮哪边。只是方子慕说他功夫远超在场武林人士，他还是信不过，心中有些不安。
　　既然方兄让他打一拳试试，那便打一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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