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梅人

　　“既然你都知道，还用本公子说什么？若是小肚鸡肠，不能成大事者，本公子还不屑于与他结交。知道你会回来，便让你自己回来，本公子搭车快些到潭罗，你才有这热水热被窝，不然怎样，你觉得和你凄风苦雨一路泥泞回来，那才叫真朋友？”
　　阿山张张嘴，觉得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又不住在心里叮咛，这人一张嘴能把死人说话，万万不可真的听进去。
　　“况且你那包袱早就湿透，干粮只怕全都给泡霉了，真亏你还打算吃下去。”
　　“习武人，不贪图口腹之欲，只要有一口粮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阿山说着，却摁住额头，只觉阵阵眩晕袭来。走到半途，天色昏暗时，他已开始犯起发晕的毛病，走路自然就慢了，不然还能回来早一些，不至于淋得那样惨。
　　将他饿昏乎的模样看在眼里，方子慕低声哂笑：“一样？还是不一样？你要真觉得一样，我就叫小二把那些热酒热菜都撤了，你啃干粮喝雨水，过你的苦行僧日子。”
　　阿山心中百般纠结，捂着饿到发疼的肚子，最后还是叹一口气。
　　“吃，当然是要吃。是你待我不好在先，现在你请我吃饭赔罪，我为何要较这个劲？”
　　方子慕虚假地拍拍手：“不错，不错。跟着爹爹走走，总算是脑筋松些，不像原来那么臭硬了。”
　　阿山狠狠哼出声，不理会他。
　　等酒菜上来，阿山坐到桌前，二话不说便拿起碗筷大吃特吃。那温热好的酒飘香四溢，他也不客气，倒一杯就喝下去，顿时从喉咙暖到心，身体寒气太重，也不怕酒气了，他喝完一杯，竟觉得还不够暖和，又倒一杯仰脖灌下。
　　“呆山，算是领会到酒的好处了？”
　　方子慕也自己斟一杯酒，慢慢啜着，看阿山狼吞虎咽无瑕理会他，坐得无聊，便笑着出声说话。
　　阿山还是不回答，只管大口大口啃着馒头。鱼糕早叫他三两下就扒下肚，吃得真是风卷残云，只见往嘴里塞不见，馒头两口一个，满满一碗肉，没夹几筷子就见了底。
　　方子慕第二杯酒还没喝完，他已将桌上碗盘全都打扫干净，深深呼出一口热气，摸着肚子，神情轻松不少。
　　“吃饱了？”方子慕半笑半嘲弄地看他，“不够还有。”
　　“不必，多谢方兄。”
　　阿山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吃饱，好像已经把刚才的怒火忘了。
　　“既然饱了，那便来说说正事。你方才说你明日一早就要去应天郡，可是当真？”
　　阿山不敢再喝酒，给自己倒上茶，听他这么问又是一愣：“当然是真。”
　　方子慕冷冷笑出声：“我之前对你好言好语，你全都当耳旁风，你孤身一人，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若是天阳将人悉数掳走，那便不是一两人的私怨，而是门派争斗，你什么都未弄清就想去救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大侠，可以和天阳整个门派为敌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现在净光有难，无人相帮，恐怕江湖消息还未传开，只有你我知晓，人命关天，思前想后又有何用？赶到应天郡一探天阳明法阁，才是要紧。”
　　方子慕抬手背在他额上掸过，打得响亮一声：“呆山，就你这一根筋到底的性子，就算去了又能探到什么？！”
　　阿山捂着额头，怒目圆睁，倔脾气也冒上来：“反正我就是要去！”
　　“哈哈哈，”方子慕却反倒笑得开心，“你说得轻巧，你怎么去？要没有方爹爹给你雇车，你还打算用两脚走去不成？”
　　阿山赌气扭头，不愿看他。
　　“用不着你关照，不缺你那几个钱，我也去得成。明天一早就去集市上找活做，我看了，潭罗地界大人多，有得是要人干粗活的地方。”
　　“好好好，你急着要去应天，可却愿多花日子赚路费，你说不是傻还是什么？那方爹爹也只好陪着傻儿子，在这潭罗多住几日了。”
　　阿山本已起身去拉门，打算逐客歇息，听方子慕这句，又停下步子。
　　“你要陪我……？你又不去天阳，自然是和我不走一路……”
　　“哈哈哈，方大侠我本就四海为家，走到哪算是哪，和你去净光不过是闲得无聊，去造访高人解解闷，本是为你好，劝你不要管别人家务事，你要管，本公子还不是被你拖累得也要管管了。”
　　方子慕起身，拉门招呼小二进来将桌子都收拾干净，自己却未再多说，一步跨出门去，竟径直拉开隔壁的门，自己进去，再没出来。
　　原来这人就住在邻间，怪不得方才知道自己回来后来得这样快。
　　阿山愣着站在原处，好半天才将门合上。
　　方子慕，当真是要助他一臂之力，去天阳救人不成？
　　看这人做事极为随性，恐怕今日允诺，明日就翻了脸，还是不要太当真为好。明日早起，去找份活再说。

　　——

　　这再粗的活计也是要分熟工与生手，也讲究资历背景，阿山是出辰砂寺增长见识之后才知道。
　　他之前到处寻活干，都是只有低声下气求人的份，可从常守柱的商队出来，只要报上自己曾在柳林商行的车队里做过活，招工头们就抢着收他。
　　问一上午下来，阿山竟问到了三份工，能从早上睁眼干到睡下，还有人包吃包住。
　　找好了活，阿山的心也安下，便给忘忧楼写去一封信，讲明自己只受方子慕一日食宿的恩惠，之后不再烦劳他照顾，说清近日在何处落脚，便放下心事，去忙着筹备往应天郡的开销。
　　而方子慕往日明明不管他走到哪都如影随形，时不时就如鬼魅冒出吓人一跳，这些天却不知是打什么主意，不仅未曾露面，连口信也未曾找人带来一个。
　　以为方子慕真随性到不打招呼就离开潭罗去别处玩乐，阿山替当地商行运货经过酒家巷时忍不住去忘忧楼打听，却得知方子慕还好好住着，每日都回来。
　　莫非他还真打算等着，阿山在此停留多久，他就等多久么？
　　看他那样喜欢贪图小便宜，却在此事上又全然不计较。心思当真是猜不透。
　　日子一天一天忙碌过去，阿山的荷包也渐渐鼓起来。他干活勤勉，找的都是日结工钱的零活，能做多少便尽力为之，七八天下来，他除了路费，还多攒出不少零花钱来。
　　“阿山，有贵客叫你，你快放下手里的活出去看看。”
　　这日，天晴云疏，正是大好的赶工日子，阿山正忙着给商行的库里搬货，就听到同行的伙计来叫人。
　　“贵客？可有报上姓名？”阿山擦着满头汗，手里还在忙活。
　　“姓方的一位少爷，说是你的好友，哎阿山，你在何处还结交过这样富贵的人啊？”
　　阿山睁大眼，看向伙计，又深深叹息，扯起颈间布巾来擦净脸，匆匆往外走。
　　“他不是什么富贵人物，不过是讲究吃穿，模样长得俊俏，能骗骗人罢了。”
　　走到商行外面的大街，阿山一眼就看到站在路边两手负在身后，站得玉树临风的方大侠。
　　今日方子慕又换回当初那一身白衣，发髻梳得比前几日还更整洁精致，面色如玉，双眼清灵明亮，在明朗日光下，真是俊得叫人挪不开眼，不知有多少来往路人，经过时都要多看他一眼。
　　阿山却是对他这副皮囊看惯了的，不为所动，过去便伸手拉方子慕的衣袖：“你这惯骗，又站在路边妨碍人家做生意。你找我何事？”
　　“去，去，你这呆子，洗手没有，就来乱摸我这白衣裳。别凑得这么近，汗味都飘过来了。”
　　方子慕故作厌恶地捏着鼻子闪身躲开他的手，而阿山已经知道这人是有意逗弄他，不再上当，还是坦坦然地站着。
　　“找我何事？”
　　他实在没闲谈的心情，还有一车货等着搬呢。
　　看他正经，方子慕也不再多谈笑：“叫你，自然是有正事。你且随我去个地方。人多不好说话。”
　　阿山动也不动：“啊？去哪？你说清楚。”
　　“去城外找个僻静地。你那点工钱，全都不要也罢，比起那些搬一辈子也没完没了的货，你应当还没忘记要去应天郡这事吧？”
　　阿山一愣，继而拧起浓眉：“当然没忘。我路费也已攒得差不多了。就算你不来，我本也打算明日就去找你的。我这里活还没干完，约个晚些的时间可好？”
　　方子慕两眼一眯，笑意粲然，正是那种令阿山最是身上发凉的神情。他露出这神色时，多半是要使什么坏心眼，而且是早已盘算好的。
　　“商行那边已打过招呼，你跟着来便是。你就是现在回去，今日也已没什么活可做了。”
　　“你……！”
　　阿山心中一惊，再看身后，他已猜出七八分，不由得恼火。
　　“你自己吃喝玩乐还不算完，又来扰我！你是不是和工长胡说什么了？害我丢了这份活，今日的工钱就少一半，又没人管饭了，晚上住哪里？”
　　“你本就打算明日来寻我，现在生气什么？这商行和万花的商行有不少生意往来，我和他说说情，留你过夜又有何难，走走走，爹爹带你去好吃好喝。给你买的好衣裳，你也不穿，又是这副土样子。罢了罢了。”
　　方子慕看他怒容满面，也不生气，伸手拍着他的肩，掌内暗含力道，一掌便将他搂到身边，由不得他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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