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梅人

　　“说谎。这样吧，虽不是为了曲子赏你们，可我这里有份非得姑娘来动手才做得好的事，简单得很。你们愿意做么？”
　　两个少女一愣，对视片刻，又看向宿红。
　　曲娘款款起身，对方子慕深深一礼：“那要看公子所托何事了，这些孩子都是好人家姑娘，家里穷苦实在没有活路，才送来跟我学曲，还望公子切莫为难她们。”
　　“不难，不难，”方子慕朗声大笑，“两位姑娘，你们可会梳头？”
　　少女愣着，继而点点头。
　　“那就好，你们也看到我这小弟，不拘小节，头发乱得鸟窝一样，自己又不会打理，之后本公子要带他去见人，实在丢人得很，你们可想想办法，替我把他收拾得像点人样？做得好，这些赏钱便都拿去，可添置不少脂粉呢。”
　　宿红忽然抬手，隔面纱掩着口，轻笑出声。
　　“公子真是有趣。也罢，虽不是听曲的赏，可小女唱曲千首，难见一人如此通音律解风情，便当这是谢礼。”
　　两个少女正因同伴得赏心里难过，听到师父准许，便高高兴兴跑到阿山身旁坐下，解开他随意束着乱发的簪绳，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梳，边悄声商议着边整理起来。

　　——

　　阿山只觉自己如坠云霞之中，周身热融融筋骨都酥了，还有水浪般的力量在推着他的身子，不住颠簸摇晃。
　　又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感到弥漫五脏六腑的热度褪去不少，凉风吹着额头，叫他渐渐清醒，总算察觉那摇摇晃晃不是梦境，身上的酥软也并非全都是舒适之感。
　　“啊！”
　　忽然惊叫一声，直坐起身，阿山只觉后脑磕在什么硬物上，砰地发出巨响，震得他完全惊醒过来。
　　“醒了？”
　　身边传来不耐烦的言语，阿山还不知身在何处，又惊又疑扭头过去，听到脖子一声轻响，钻心挠肺的剧痛剐进肩膀，又捂着脖子倒回原处。
　　“一惊一乍什么，不过就是坐个车，跟商队跑这么久，连坐车都不会？再吵就将你扔下去。”
　　方子慕在他身边闭目养神，一脚踢在他小腿上。
　　“哎哟，别，别动我！”
　　阿山本来就脖子疼得受不了，叫方子慕踢歪身子又晃两下，脖子就像要从肩上掉下来了。
　　这是怎么？！他睡一觉，就睡出重病来了么？！
　　“在车上睡觉，也能睡出落枕病来，真是服了你，”方子慕闭着眼，探手到他颈上，指尖从他耳根向下摁，“这里？”
　　“啊！不，不不，另外……另外一边……”
　　阿山说到一半，声音就跑了调，方子慕不快地睁开眼瞪他，发现他只歪脖子倒在车座上，疼得根本无暇看人，瞪也无用，只好叹息一声，将手臂绕过他脖子，指摁另一侧经络。
　　“这里？”
　　“啊——”
　　阿山未加防备，痛得惨叫出声。
　　方子慕手法极快，指尖下捋两寸，食指内弯猛弹，阿山疼得又是浑身颤抖不敢动弹。
　　“方子慕，你又做什么孽……”
　　他缩着肩，大气都不敢出。
　　“啊？还疼？那爹爹也管不得你，到净光斋去找你投奔的高人救命吧。”
　　方子慕收回手，懒于多说，又闭上眼。
　　阿山试着放下肩，松开手，左右晃头，顿时大为安心：“真好，不疼了。你明明不通医理，治这些伤筋动骨却有两下子。”
　　“谁告诉你本公子不通医理？只不过你这毛病与医药无关，不过是睡得太沉扭着筋罢了，江湖人大多能自行化解，你却疼得哭爹喊娘，丢不丢人。”
　　“我才没哭爹喊娘！我……我从未睡觉扭过脖子，有些惊慌罢了。”
　　阿山摸着脖子，心有余悸愣坐半晌，才想起还未问坐在车中的缘由，赶紧伸手掀开帘子向外眺望。
　　“这里是哪，我记得与你正在吃饭，又为何会忽然睡去，坐到这车上来？”
　　方子慕却斜着嘴角，对他这问题颇为轻蔑：“你说呢？”
　　“我明明是问你，你却来问我……你方才说让我去找净光斋的人看病，那现在是……”
　　“正是前往那里的路上。”方子慕闭眼笑笑。
　　“嗯？怎么……我不记得自己上过车，你，你是不是，给我灌了什么药……”
　　“你不过是不胜酒力，醉晕过去，还是我雇人将你抬上车的，你竟恶言伤人，真是不知好歹。”
　　“可……”阿山只觉得不可思议，试着摇晃四肢脖颈，“只是喝几杯酒，就会醉得不省人事？那酒岂不是和毒药一般厉害，为何人人都说酒是好物？”
　　“你生来第一次沾酒，自然反应大了些，多喝几次便不容易醉了。”
　　阿山看他一眼，仍是想不起几杯酒下肚之后，究竟做过什么。伸手搔搔后脑，却觉得手感奇怪，又多摸几下，终于发现头发与往日大不相同。
　　“发现了？”方子慕睁开一只眼，半笑不笑地看他。
　　“我这头发，怎么扎得这样紧，好难受……你又对我做什么了？”
　　阿山想用力扯开发簪，却被方子慕伸手攥住手腕拦着。
　　“别动。好不容易把你收拾得像个人样了，你还不领情，这头是雇两个美姑娘给你梳的，还替你用香帕子洗了脸，这福分好多人花钱还求不来呢。”
　　阿山紧张地上上下下把头摸过，他那头浓密蓬乱的头发已经给梳得干净整齐，在头顶用布带扎得整整齐齐，发簪端正，簪棍材质凉而细致，摸起来也与自己之前用的那根木棍不太相同了。
　　“什……什么美姑娘？！”
　　“你见过，给宿曲娘伴曲的两人。”
　　想到之前唱曲奏乐的几位，均是难得一见的清秀佳人，阿山摸着头，脸不由烧红起来。
　　“嗯？你竟然……谁要你做这些多余事了！”
　　“多余？你也不看看你原来那乡野村夫的模样，配得上本公子的倾城国色么？将你打扮整齐点，别人姑且还当你是个给本公子提鞋的下人，若是不收拾，别人还当你是什么缠着人要饭的，将你拉去见官府呢。”
　　“你……堂堂一个男子汉，怎可开口就吹嘘自己倾城国色？你长得是阔气一些，可也算不上绝世美貌啊。”
　　阿山正被他的厚脸皮噎得说不出话，方子慕却撩开额发灿然一笑，丝毫未有愧色：“你可真是眼瞎，本公子这张世间罕有的脸，你若是看惯，以后见凡人就如同嚼食十年粮仓里的剩米，一丁点滋味都没了。”
　　阿山疲惫不已地闭上眼，靠窗歇息。头与双手还沉重不已，想必都是醉酒缘故。
　　酒果真是毒物，少沾为妙。
　　“你走的这条路，真是往净光斋去的？我看天色都已经昏暗，听师父说，净光斋与潭罗还是隔着不少距离的……”
　　“呆山，出行在外，你懂得有我多吗？”方子慕不耐地打断他的问话，“净光斋不同于寻常江湖门户，是寻医问药的地方，自然在百姓之间有名声，虽不比一般药堂医馆那样出名，找个跑惯路的老车夫，自然是知道怎么走的。”
　　阿山又掀开帘子看看，外面风景与之前大不相同，风中有淡淡湿气，远处大片水面在草地中波光粼粼，如天成明镜，倒映青山鸟影。
　　“好大的水面……京城虽有护城河，我一路也见过大小湖泊，可比起这里却是不值一提了。真漂亮。”
　　阿山高兴地只顾探头看，立刻就把之前被取笑的事忘记。
　　方子慕笑道：“这都不知？比之潭罗，西面的幽沧湖反倒更是有名。这湖体量极大，坐车一天也绕不完半圈。这水里鱼虾蟹都肥美无比，天下一绝，你竟毫无所知就来了？”
　　“幽沧湖，这便是幽沧湖！”阿山激动不已，“常听师父说起，这湖终年不冻，是天下第三大湖，今日有缘一见，果真风景秀丽，气度不凡！”
　　“冬日并无什么好看，若是阳春三月，这里蜂鸟成群，团花似锦，才是人间胜景，游湖的人也多不胜数。”
　　阿山不由回头，探看方子慕的脸，却只见他神情平静，并无信口胡说之意。
　　“方兄，听你如此熟悉，你以前来过潭罗？”
　　“呵，本公子博学广识，来与不来，又有何妨？”
　　方子慕答得含糊，阿山听得更是摸不清头绪，不由撑着座位，又向他靠近些。
　　“来过？还是没来过？若是方兄曾经造访过净光斋，那有些规矩讲究，还望方兄不吝赐教。”
　　“嗯？规矩？一个治病救人的小门派，能有什么规矩，难不成还在门口摆个阵法，让你破拆几局秘招才放行吗？”
　　阿山这才明白，方子慕怕是也没来过，今日初来乍到，并不如看起来那般无所不知，只好叹息。
　　“这我可不知，师父说，越是小门派，越是有些古怪讲究。你若是没来过，可切莫口出狂言，又害得我见不着那位高人。”
　　方子慕只从鼻孔里挤出笑声，不答话。
　　车走得不紧不慢，阿山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看外面天色，已不似午时明亮，像是要近黄昏，想必车也行过不短距离了。
　　“方兄……”
　　“有话便说，吞吞吐吐不像样子。”
　　“我当然是有话就说，可想想说了你也不会好好答，我便又觉得不说也罢了……”
　　方子慕转头过来，手肘搭上他的肩，身子整个靠到他身上。
　　“说。本公子准你说。你说了，这句便好好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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