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

　　乔荣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指，话音嗫嚅地说：“这山林我家管了十多年，哪里有个兔子窝我都一清二楚。至于果子颇多的那处山头，原是我与妹妹巡山时偶然发现的，因有刺花藤隔着，难得钻身过去，村里应当还没有人发现。”

　　“那你还告诉我们？”乔小佩惊疑出声，偏脸朝她姐看来，微睁的眼睛里分明写着这么一句话，“他脑子没坏吧？”

　　乔小遇瞪了一眼妹妹，视线旋转至乔荣身上，抿唇道：“那便谢谢你了。”

　　见人接受了自己的善意，乔荣眉间的那股紧凝的局促感终得了松释。

　　他咧嘴乔小遇姊妹俩笑了笑，往布兜里掏出了几个雀蛋放到乔小佩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了句“这事你们别告诉旁人”的话后，旋才折身离开。

　　“这般也算得感念善意么？”乔小遇抿唇暗想，看着乔荣的背影一阵摇头。

　　她姐妹俩又往松林间转溜了片刻，将松果拾满背篓后，方才离开此间，而乔小遇终没抵住妹妹的的央求，帮小糯米团子提了好一段路的背篓……

　　“姐姐，这话说回来，关于那边山头有果子的事，咱们便当真装作不知道么？”乔小佩纠结再三，终凝眉问道。

　　乔小遇轻“嗯”了声，“不然怎样？饥荒当前，各有各的营生，咱家不也为了免人觊觎，私下里猎兽存粮，不是么？”

　　乔小佩的眸光跟着沉凝下来，假设性地问道：“姐姐，届时若邻里有人家穷得揭不开锅，苦巴着眼求到咱家门上来，你说咱家这粮是借还是不借？”

　　乔小遇脚步渐缓，清澈的眼眸里仿佛有一湾河水静静流淌着，显得那般温和……

　　她轻转过脸，柔和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总不好眼睁睁地看着人挨饿等死吧……”

　　乔小佩微微启口，“只咱家的米粮多帮几家人还行，这整村的人却过于为难。所以这关系也应分个亲疏，平日里对咱家多有照拂的，自不好袖手旁观。可咱家那几个亲叔伯，还有爷爷奶奶，我担心娘心里过不去那个槛儿……”

　　乔小遇静听完妹妹这话，心头不禁觉着十分宽慰。且不论家里人在帮不帮的事上如何为难，妹妹能想到这一层，便已算得不错。

　　她把背篓停到路边歇息，接着道：“若有余力，咱们自应帮人，但值不值得帮，也需要衡量一番。”

　　“几个叔伯家那边你不用担心，娘心里那槛儿虽不好过，却也不见得就那般难。我只担心临到那情境下时会发生什么意外，而不仅是糊饱肚子那么简单。”

　　话至半处，乔小遇的声音已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沉抑感，而口唇里的津|液似都被凉|燥的秋风给吹挟进了路边的荞麦地里。

　　乔小佩沿着她姐的目光看去，且瞧得这荞麦杆端处缀着的粉白小花，似繁星般迷了人眼……而人便这般恍惚着、满心期冀着，当蜜蜂的嗡叫声传入耳中，无端地又添了丝焦躁与忐忑。

　　只怕等秋雨渐透，如画般的斑斓景色渐被浸湿，这些藏抹于人心上的复杂情绪便都会被染作一团，成为湿沉沉的墨色。

　　乔小佩的呼吸渐渐凝重，而对于她姐口中的“意外”，乔小佩是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

　　回到家后，乔小佩那两只从乔荣处得来的雀蛋终究落了个被放在茶壶里煮熟的命运……

　　小糯米团子原本异想天开，以为过几日这雀蛋就会孵化，说什么也不让她姐碰的，等见着雀蛋进茶壶里了，不禁哭哼了几句，而她也因此难得的被傅娘子给收拾了一通！

　　这事原本不会闹到这份上，只正巧当时乔冉安夫妻俩从乔大娘家那边回来……

　　夫妻俩直沉着脸，一言不发，而乔小佩偏还凑上前去，让乔冉安给她做主……便这般无端地，乔小佩直接被傅娘子拧着耳朵提进门，可疼得她一阵哇哇大叫。

　　傅娘子口中骂说小女儿净惹家中不宁，情绪十分不耐，这让乔小佩觉着既委屈又愧疚……乔小遇且瞧得她爹默然以应，只得先将妹妹带离此间。

　　“爹，这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这趟过去，怎一回来就拿了妹妹……”

　　乔小遇到底没有把“撒火”两字说出口，只担心她娘因这话音刺到，又顾自挤进弯巷窄墙，在缝隙里挣扎……

　　乔冉安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似也存了与她同样的顾虑，半晌才犹豫着瞥朝傅娘子的方向，叹道：“原是你爷爷奶奶自说他们年纪已大，便连河边的那一小块菜地也再使不上力耕种了，所以想着与各家重新商量下赡养的事。”

　　“赡养？”

　　乔小遇沉下眉来，疑问道：“爷爷奶奶的身子还算康健，怎会突然提说赡养的事？再说关于赡养之责，咱与几个叔伯家在前些年时不就已经请何照熊断了个分明么，为何又要重新商量？”

　　“这……”乔冉安的舌尖仿佛沾了道苦咸之味，直令他苦巴了脸，只他方欲开口解释，这话头便被傅娘子给抢了去！

　　傅娘子还不曾静下心来，是以并未急着反思自己拿了小女儿撒火的举动有什么错处，只张口骂道：“他们能为什么？便是你几个叔伯家年里收成不好，又想往咱家里吸血就是了！”

　　乔冉安听言无奈，只讪讪地吞咽了下口水，旋将四肢缩折回来，蜷作一处……

　　他这模样，倒与那躲在墙角旮旯地里的米汤虫无异，但将上头遮光的碎石瓦块拿开，米汤虫立时便将腿脚缩回自己的紫黑外壳里。

　　“教人生气的是你爹这木头脑袋，便听你爷爷奶奶叫几句苦，口中竟不曾出声辩驳半句，反让我里外不是人！”

　　乔冉安听着傅娘子嗓音里的哭腔，不禁皱了皱眉，喃声道：“我能怎么办？那可是我亲生父母啊，难道让我放着他们不管不顾？几个哥弟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二嫂还道她原想送代善去镇上的学堂里识些字，可遇着灾年，束脩都凑不齐了……”

　　乔冉安似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刺痛傅娘子的话，声音渐低渐弱，复又将脸埋进臂弯里。

　　“呵，她家的孩子还想去学堂？那咱家的呢，便仅是我用竹枝在泥地上教画几个字？”傅娘子瞥了眼乔冉安那身“软骨头”，失望地偏侧过脸去，而呼吸声已不自觉地带了种凝滞感。

　　乔冉安皱眉低声道：“你这人怎么还讲不通道理了？咱家都是女孩儿，识那许多字有什么用？”

　　“女孩儿怎么了？不必想着送学堂了，可是说就能省出些钱与你二哥家的孩子用？我还道说农村娃呢，一辈子扒泥啃土，有那当秀才的命么？”傅娘子讽刺道：“披什么格，做什么春秋大梦！”

　　乔小遇见氛围紧僵，伸手轻揉了揉眉心，接着问道：“那爷爷奶奶是想要怎么赡养呢？轮着到各家里过日子，还是几家人按期送些米面柴油什么的过去？”

　　“呵？你奶奶又不傻，怎愿意轮流在几个儿子家里过？你那几个伯母婶母心里就更不乐意了……自是送东西过去。”

　　傅娘子瘪了瘪嘴，气瞪了眼乔冉安，方道：“当初由分地的事情扯开去，各家所需尽的赡养之责是说得清清楚楚的，可如今除了猪油，别的都改年为月，且各家数额等量。”

　　“这不是明摆着为难人么？我但提起咱家里的光景，想卖说两句惨话，你爹便连朝我瞪眼，一脸惊异地看着我，好似我说的话有多不地道般，而他才是这个家里做主的，赡养父母的事能由他一口定下。”

　　乔冉安听及此处，不禁咋舌拧眉，难得辩驳出声：“怎越说越离谱了？我可断断没有自作主张的意思。”

　　“你这时候却是学会说漂亮话了？你哥几个同在场时，我可没见你皱下眉头。可还记得他们是怎么堵我的话的么？”

　　傅娘子嘴角浮起一股哂笑，指责道：“便拿了咱家赶在村里牛疫确诊前将猪仔全都宰杀了的事堵！你那样的默然，会让他们觉着咱家有所依仗，真能承担起赡养之责……”

　　“确是担得起啊！不过两袋米面的事，各家都出些，两个老人能吃得了多少？”乔冉安抬起眼来，径直出声打断傅娘子的话。

　　许是不耐的，又或是下意识的，乔冉安的话音竟带了一种“理所应当”的意味——这显然令傅娘子的情绪再度扩化，直至于崩溃的边缘。

　　肉眼可察的，傅娘子面上神色瞬间被冰凝住，而那些存于她肌理之中的血液的流淌速度似也变得异常缓慢，渐凝顿沉聚下来……

　　但见傅娘子的唇色由红转紫，乔冉安也觉着后背冷凉，他试着开口解释，“媳妇儿，我是想着咱家存了这许多粮，便再提说赡养之事咱也不算‘打肿脸充胖子’不是？这是好事啊，你倒反过来与他们哥几家争什么呢？”

　　“天爷！这算劳什子好事？乔冉安，你脑子莫不是被驴给踢了吧？一家每年出两袋米面，总下来就是十袋，两个老人两张嘴，他们能吃得了这么多？你娘道说按月给，且听着是给几个儿女家少添负担，可实际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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