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魂归

　　想是过了许久，久到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许多快要忘记的陈年旧事。醒来后，才发觉自己躺在了床上，旁边的椅子上还坐着个人，细一瞧那不正是阿冉么。
　　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好像自己的面皮又回来了。又嗅了嗅身子，也没有那作呕的味道了。只是这手脚刚长好还不太实用，挣扎着坐不起来。

　　此时他已经发觉她的小动作，伸手托住她的肩让她靠在床头。
　　“你醒了，要喝口水么”，说着便起身到倒了杯水递到她嘴边。
　　她其实也不算渴但考虑到阿冉的好意还是张嘴喝了几口，边喝边打量着他。

　　唔，怎么感觉阿冉变温柔了许多，想来应是他心里过意不去。

　　“阿冉呐，你看看你带的什么风气，这小鬼儿一个个好人皮面具，还把我的也剥了去。”
　　“嗯，我知道”，他轻声应着。
　　那两只鬼现在已经被关在18层地狱里，日日夜夜接受千刀万剐，沸鼎蒸煮之刑。

　　他们需要用无休止的痛来弥补他们所犯下的过错。

　　“你怎会一点修为也没有了？”他问道。
　　“哎，我栽了别人暗算失了法力，不过是暂时的，等风头过去我就去讨回来。”

　　就连诉苦，也不愿与我说么。

　　“你定的那破规矩可害惨我了”，她故作愤怒状。
　　“嗯？”
　　“生人咋就不能进冥界了？想来当年是我做的不妥，那你也不用迁怒旁的人罢。”
　　“那之前从我这儿偷走一千年修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你那天救我时也度了快一百年的修为了吧，想来肯定是原谅我了”，她笑着眨了眨眼。

　　何况是你欺骗在先，你若真长的这么好看，我能偷偷溜走吗？

　　“原不原谅是你说的算的么”，他说道。
　　“放心，我就暂时在你这避避风头，等风头一过我立马就走，绝对不再打扰你了。”

　　她看到他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下，好似被气的不轻。

　　“嗬，现在冥界外可围了一群仙兵向我讨人呢，你怎的出的去？”
　　“放心，阿呆肯定有办法的。”

　　听到这个名字，他眉头一挑，嗤笑一声，不屑道：
　　“他怕是拿头救你。”

　　“不不他现在在闭关还不知道我躲在这儿。等知道后肯定会来救我的”，她显得信誓旦旦。

　　他们现在已经好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要是不放你出去，你该如何？”，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他试探道。
　　“啊？”她狐疑地盯着他，似乎确认他在开玩笑，“不是吧，又来？”

　　435年前你欠我的还没还，怎的不能留你把以前的帐清完？

　　一月后的某天，奈何桥上，鬼魂们排着队拿着判词准备去阳间投胎。长队当中有个小姑娘，瘦的像株枯树，与旁的鬼魂或垂头丧气或交头接耳不同，她面上无悲无喜，只双眼盯着桥边盛开的红色彼岸花出神。
　　这一切小宁仍感觉像是在做了场梦一般，不真切。
　　大概在十几天前，那群鬼差把他们这些生人从白骨冢带到鬼域，进了阴司。还对他们说他们即将接受阴司的判决，拿到判词就可以去阳界投胎了。

　　他们这些生人大都云里雾里，她也是。

　　直到主簿大人在人群中点到她的名字，将她带到别处，她才明白怎么一回事。
　　在那，她见到了传说中的鬼王和…石声。

　　原来，那鬼王寻的女子便是石声。此刻这个在阴司的鬼王倒是和在白骨冢时的他有很大不同，记着当时的他还凌厉倨傲的让人不敢与之对视，而眼前这个倒像是沾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还有他看着石声时那种让人一目了然的情意。

　　见着她来，石声高兴地拉着她的手叙着旧，提到小花离去的消息时石声脸色黯淡了不少，旁边的人使眼色让她止了口。
　　小宁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心里思索着，难怪她与之前自己见过的生人大为不同，难怪她有几分乐天派，也难怪她始终坚持去鬼域。她既是鬼王旧好，那也应该活了不少岁吧。

　　虽没有问过她半分往事，但看石声那轻松自在的神色，她清楚地明白，她与石声本就不是一路人。

　　有的灵魂生来高贵，他们不仅衣食无忧，叱咤一方，还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凝滞的岁月，便如眼前的这两个人；有的灵魂生来便被安排好了轨迹，纵使你有通天的抱负，纵横的才华，也只能随着时光变迁湮灭在那些倥偬岁月里，在六界之中浑浑噩噩的活着，在轮回道内遍历悲欢离合，就如她自己，就如这芸芸众生。

　　前者风轻云淡间挥挥手便能干预他们的生活，决定他们的生死；后者却是一点怨恨也不能有，只能伏地低眉，颤巍巍接过前者的判决，甚至还要涕零满面感恩戴德。
　　本来这两方是齐齐的平行线，只因了出了这个意外，让她这样平凡的灵魂竟然能与之产生交集，甚至还能帮到了一点忙。

　　她是撞到了好运，而那庾魉穆君呢？他们是遇到了噩梦。虽是素未谋面，仅通过石声的口认识了他们，她也很同情那两只正在18层地狱受刑的鬼，如果身份对调，她或许也会和他们做一样的事——剥下好看的生人面收藏，在冥界本就是件约定俗成的事，他们又错在哪里了呢？

　　错就错在他们剥错了人。
　　只一念之差，已万劫不复。

　　小宁从一百多年前和母亲被流放到这白骨冢以来，经历了太多难过的事，目送了所有故人的离开。所以对于小花的魂飞魄散，她愣是没有哭出一声。

　　她的眼泪早在很多年前就流干了。

　　眼前的石声，正是把她从无边无际的苦海里救上来的贵人。

　　因着自己曾给过她一小盒安魂香，鬼王跟她说她可以留在阴司选个职位做，可她还是选择随那些生人一起投入轮回道。她还被准许，有可以生生世世保留记忆的权力，但她也是拒绝了。

　　那些糟糕的旧事还是不要让地上的自己想起了罢。

　　虽然可能随着自己投胎，这里的一切都做了了结，阳间阴间再没人记得小花他们存在了，留下的只剩冢里的那堆白骨，而那堆被遗弃在冢里的骨头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埋进黄沙。

　　只做个凡人便好，她道。

　　但最后，鬼王还是予了她一个人间太平盛世里的长公主的命格。

　　长公主么？

　　她拿着那纸判决静静地看着，想必这下一世能享尽人间荣华，看遍世间繁景吧。自从7岁那年随母亲踏进这黄泉，便再也没见过地上的风景了。这样也好，小宁端着那碗黄澄澄的孟婆汤仰头饮下。

　　就让婴宁这个人从这阴界消失罢。

　　此刻阴司的一间屋内，石声正百无聊赖地躺着，想来仙界那边许久没什么动静，而小宁又已经去了投胎，想来这冥界再没什么留恋的了，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

　　应是挑个什么时候给阿冉告个别？

　　可看阿冉的意思好像不想轻易地放自己走，要不还是偷偷溜走算了。但这样一想自己好像又亏欠了阿冉什么似的。
　　正想着，阿冉已经敲了门进了屋。

　　赶早不如赶巧，石声讪讪地朝他笑。
　　肯定又在耍着什么心思，他想着。

　　“阿冉呐，小宁已经去投胎了吧”
　　他点点头，“恩，上午就走了”
　　“那，什么时候…我也…”
　　“不行”，他倒是回答地干脆利落。
　　“为什么？”
　　“你麻烦完我之后就想拍屁股走人？”
　　“你还想怎样啊，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宝贝”，石声简直快要疯了，眼前这人到底是想怎样啊。
　　“要不这样吧，等我回去后给你要点宝贝来，到时你看上什么便自己拿就是。”

　　话音刚落，石声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嘴角微扬。

　　“那——人也可以拿么，我要是看上这个人了该怎么办。”

　　唉，他又来，四百年前就是这样。他到底看上自己哪点儿啊自己改了还不行吗？

　　石声强按下内心的烦躁，好言劝道：“阿冉呐，我的鬼王大人，都好几百年过去了，我们都应该放下了罢。”
　　“是啊，已经过了435年了”，他喃喃道。
　　她根本不知道思念了一个人435年是什么滋味。那是比失去更为长久的痛苦，足以使人疯魔。

　　他起身，朝她一步步靠近，眼中含着一种令她琢磨不透的情绪，似乎有点儿怨恨？他伸手拨散头上发髻，一头如瀑乌发四散开来，配着这身红裳，倒是显得妖魅几分。

　　是了，自从她来阴司后，他便褪下往常穿的黑色衣袍，换上了身红衣。记着以前的她特别喜欢给自己穿红色的衣服，叫着自己美人儿。

　　她有些慌，他不会要故技重施吧。几百年前，每次自己要走时，他就是靠着这招留住自己，不过现在的自己可再是不会上当了的。
　　“你…你这是作什么，我可发过誓只爱阿呆一人的。”

　　嗬，又是这个人，他到底有什么好，能让她心心念念至此。

　　“是吗？”说着，他脱了外袍解了衣襟，露出大半个胸膛，脚跪在床边，两只手却顺着她的大腿攀了上来。

　　“你不想要——快活么”，他轻声说着，声音温柔缱绻。

　　此刻他的突然勾引，令石声的心陡然砰砰跳了起来。
　　盯着那张美的令万物失了色的面皮，她咽了咽口水：“我…我心里只有阿呆一人。”

　　可越说底气越不足，到最后几个字竟消了音。

　　其实，细细想来自己也不是很爱阿呆，只是跟他相识相伴了近千年，日久生情罢了。

　　看见她的犹豫，他痴痴笑了起来，石声相信眼前如此这般妙景天上地下难逢其二。

　　他伸手攀上了石声的脖颈，脸贴着脸，嘴唇挨着她的耳朵，声音沙哑而动听：

　　“主人”

　　他用仅能两个人才能听到的挑逗的语气说着。声音虽是不大，石声却听了却是一股子热血涌上脑门。

　　这么多年了他竟还记着自己的癖好。

　　是的，自己就是对那种乖顺地像猫一样任她摆布的男子毫无抵抗力，每每看到他们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自己内心便爽到了极点，想来是有些变态。
　　阿呆那个呆皮总是冷着一张脸，怎么教都教不好，悟性可远赶不上阿冉。

　　她终是忍不住，转头咬住耳边的那张唇。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欺身上前将他压倒，腾出右手来扯他的衣衫，他倒是也不挣扎，只随她摆弄。
　　唔，感觉现在的阿冉倒比着四百年前听话了许多？不过，她可中意的很。
　　此一刻春宵帐暖。

　　阿呆，你可别怪我，是他先勾引我的，是个女人都把持不住啊。

　　夜半，用药的时间到了。他起身穿衣，一双黑瞳端的是清冽无双，身子上却到处都是欢好后的痕迹，片片青紫的淤块令人触目惊心，那原本令人倾羡的薄唇也被床上那正熟睡着的人儿咬的不堪目视。
　　他却盯着身边的女子无声地笑了起来，轻轻地俯身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放在自己心尖儿上的人啊，她的一举一动，自己都喜欢的紧怎么办。

　　这面皮可好用的很阿。
　　对了，得赶紧喝药去，喝了药才能保持这面皮的光鲜，保持得了这面皮才能留住她的人。

　　他相信，只要她不厌倦，自己就能像之前那样再留她个几十年几百年。那时她说不定已经变了心意，中意他了，他想着。

　　六界之内，又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的痴情人儿正苦苦等候，不过好在他已经等到了。

　　想来是人是妖，是仙是魔，终逃不过情之一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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