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

作者:谢*******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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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阿福是连夜走了十里山路,找到一个村落,花了几十块钱才向村民讨了一碗热粥喝,又请人家用拖拉机把他送出大山。虽然山里的人们尤其是在那个时代的人们是那么的朴实,但这样的大雪天走这样的山路,毕竟还是拿着生命开玩笑,没有几个人敢这样玩的。许是被阿福的故事感动,或者是看在几十块钱在当时的山里可以足够一家人一年的花销的面子上罢,那个三十来岁的拖拉机手接下了这单生意,冒风突雪把阿福送出大山。走出大山后,不管阿福怎么好说歹讲,就是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把阿福孤零零地扔在山口外就突突突地开着拖拉机返回家去了。
      走出大山来到国道边上,来往的车辆多了,再搭车回城就相对容易了。尽管如此,阿福的那副惨相还是吓倒了很多司机,都鸣着喇叭从那身边加速而过,不敢搭载这个怎么看怎么像越狱潜逃的家伙。最后还是一个拉货的卡车停下来,把已经冻得失去知觉的阿福拉到驾驶室里去了。倒不是这个卡车司机胆子大不怕事,而是他有同行的另一个司机,那个家伙是个山东大汉,少说也有一米□□的个头,二百多斤的份量,是无需害怕阿福的。再说了,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这个搭便车的家伙真的是逃犯的话,凭他们两个人一定能手到擒来,送到公安局去,那不是一笔外财吗?
      就怕他不是逃犯哩。

      阿炎醒过来了,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用双手分别向左右划拉了一下,就像是小时候在河汊子里跟着男孩子学游泳一样的动作。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直到右手指尖碰到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襁褓,她才明白自己这个类似游泳动作的实在意义。
      小田田早就被摔醒了,正在吞一声吐一声地嘶声哭着。阿炎疯狂似地坐起身来,把儿子抱在怀里贴在胸前,嘴里一边哦哦地哄着,眼里的泪水却像有一台抽水机往外抽一样,我声无息地哗哗流淌起来。
      母子两个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泪水在胸前都结成冰茬茬了,孩子甚至哭睡了过去,阿炎终于止住了悲声。在这种状况下,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聪明的阿炎知道这个道理。阿炎向四周望望,这才知道自己母子大难不死的原因。
      他们母子现在是坐在一个像小山一样高的麦草堆上。因为四周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看不出那是一个草堆,远远看去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雪山。草堆是依傍着一棵大树的,树杈飘荡着一条鲜红的毛线围巾,那是本来缠在阿炎脖子上的,现在挂在树枝上了。阿炎不知道,除了屁股下面的这个大草堆,还有这棵大树和这条围巾,也参与了救她母子一命的壮举。
      阿炎现在想起来了。在车子向悬崖边上冲过去的那一瞬间,她从臆想之中猛地醒来——说醒来其实并不确切,是下意识吧,对,还是下意识,她就闪电般地伸出右手,把躺在座位上熟睡的儿子抱在了怀里,死死地抱住,把整个襁褓捂在自己的胸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一定是毁灭性的灾难。
      自从离开滨海,不,自从离开清远哥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充满着不安,充满着不祥之感。不像一年前那样,虽然她一个人住在王连甫的老家,虽然好久也见不到清远哥一面,但那个时候她的心里是安稳的,信念是坚定的,甚至——她觉得清远哥就在她的身边,一双热切的眸子无时无刻都在盯着自己看,自己的心里是热乎着的,信念也是坚定无比的。
      这次来滨海市见到清远哥,这种坚定无比的信念一点点地被稀释,进而被完全蒸发掉了。她是被王市长安排进城的,不是清远哥处理完了家庭的事,把她接进城来的。她来的那么不是时候,正赶上清远哥处在人生转折点的时候,清远哥自从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就先是惊讶,然后就是皱紧了眉头,没有一刻的舒展。她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了,自己的出现给清远哥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她当然不怨清远哥让阿福把自己送走,即使是在这么恶劣的天气,这么一个百年不遇的暴雪寒天。她甚至怀着了美好的憧憬,认为只要过去这个大坎,清远哥就会一马平川,自己的明天也会跟着阳光灿烂。
      这些美好的憧憬冲淡了她的忧伤,也似乎驱走了一些刺骨的严寒。直到被甩出车门的那一瞬间,阿炎闪电般把儿子抱在胸前的那一刻,所有的憧憬和愿望都化作烟消云散了。
      就在阿炎在急速的跌落过程中而导致半昏迷状态之时,就像车子被两棵粗树挡住一样,奇迹再一次出现。谷底长着一棵十几米高合抱粗的大树,伸出的枝杈挂住了阿炎脖子上围着的围巾。那条线织的围巾又厚又结实,是阿炎自己一针一线勾出来的,用了一斤半羊毛线呢。巨大的冲击力把粗壮的树枝带断了,围巾又被下面的一根更粗壮的树枝挂住,把阿炎吊在了半空。阿炎被围巾勒得差一点儿断了气,这回是真正昏迷过去了。但她在昏迷中也牢牢抱住儿子田田,没有松手。那根更加粗壮的树枝还是禁不住她们母子的分量,咔喳一声断了,阿炎掉在树下的草堆上。天幸啊,经过两根树枝的缓冲,再加上厚厚的雪层和草堆接住,她们母子竟没有受到一丝损伤,只是阿炎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勒痕。
      那条救了她们母子两条性命的红色围巾,荡荡地悬挂在最下面的树枝上,鲜艳得就像是火烧云时的晚霞。

      刘清远抬腿把阿福踢了一个跟头,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向着食堂大厅门口就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这把子异乎寻常的大力气,竟把一百六十多斤的阿福像个面布袋一样拖出大厅,再走了十几步才把他扔在雪地上。他的胸中燃烧起一团炙热的火焰,整个胸膛就像一座马上爆发的火山,烧得全身的热血沸腾,甚至冲上脑门,把眼睛也要点燃了。但他还很清醒,不能再让阿福说下去了,不能再让他在大厅里停留哪怕一秒钟。趁着大厅里的人还没有跟出来,他低沉着嗓音说:“马上回去!不管什么事过了今天晚上再说。要是常燕问你,你就自己想想怎么回答她吧。”
      阿福得了命令,果然一声也不喊了,从雪地里爬了起来,踉跄着奔出建委大院。
      “那你到底想让他怎么骗我?”还没等刘清远转过身子,一个冰冷的声音已经在脑后响起了。刘清远缓缓地转过头去,发现妻子常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背后,一双半眯着的眼睛里射出两道想要杀人似的寒光。
      常燕说完这句比地下的积雪还寒冷的话,轻轻绕过刘清远径直向大门走去。她不需要刘清远的回答,也无需回答了。这里头的事情,没有比她更清楚内幕的了。从政治上对父亲背叛,从感情上对自己背叛,都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常燕的身影还没有在大门口消失,身后脚步声响起,王有良市长带着侄子王连甫从餐厅里出来了。王有良拍了拍刘清远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没有处理好?阿福开着公车出去办私事了吗?这样影响不好,记住,要下不为例啊。我还有几个文件要批复,就先回去了哈,你这个大主任肩上担子很重,要好自为之哟。”说着一挥手,黑色红旗辗着冰雪开了过来,车门打开。王连甫重重拍了刘清远一下,一句话也没有说,跟着叔叔钻进车门,车子一溜烟地驶出建委大院,消失在夜幕之中。
      餐厅里传出悠扬欢快的乐曲之声,那是剧团的姑娘们继续表演她们突然中断下来的拿手节目。

      第二天一大早,阿福开着吉普车带着刘清远来到出事地点。那辆被卡在树干中的轿车早已被交警部门用吊车拉了上来,送去了山下的停车场,现场只剩下两个半截的树干,多处树皮被刮蹭掉了,露着森森的树骨,在寒风中兀立着,向刘清远无声地诉说着前天的故事。刘清远站在悬崖边愣了半晌,突然就坐在雪地上滑了下去,双手抱住那满身伤痕的半截树干,呜呜地号啕痛哭起来。
      阿福没有去劝。他也想像刘哥这样忘情地痛哭一场,但已经流不出半滴泪水了。他甚至有个吓人的冲动,就是上前抱起刘哥,从当日翻车的地方一起向着那深不见底的山谷一跃而下,再也不理会这世间的任何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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