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歌

　　提到天师道的时候，裴昇的整个脸几乎都黑了，如生吃了蟑螂一样难看。

　　归命女仙常年不管人妖两界的争端，自然不知道天师道等这一众门派与他的恩恩怨怨——更何况，他如今小腹处的伤口正是由天师道弟子所创，提到他们，裴昇就恨得牙痒痒。

　　但，这毕竟是归命女仙的所托的事，他虽然有权力拒绝，但也得问出个其中所以然来，再做决定。沉默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为什么是这个人？”

　　“……因为她对于整个仙界来说，很重要。”

　　“天帝曾经养过一只神兽，唤作‘赤日翎’，这只神兽传说能撩动九天之火，是天界第一等的战力。由于当时仙魔大战，便将它投入到与魔界的战争中，只是可惜，那头神兽第一天上战场就死了。”女仙轻描淡写地说，“但赤日翎的死和常人所说的死不一样，她的死亡只不过是一场轮回，周而复始，无休无止。而这一次轮回——它成为了人。”

　　“就是你刚刚所说的那个叶白颀？”裴昇挑挑眉毛。

　　“没错。”女仙露出狐狸般狡黠的笑容，低头拨弄了一下垂在胸前的长发：“这原本是天帝托付给我的任务，但我是个大忙人，没空，所以我将这事托付给了你。让你留在她身边，也是为了监督她，为期一年，看她赤日翎的力量是否稳定。一年后，我就让你成仙。”

　　“行，那这事儿我答应了。”裴昇迟疑了一瞬，“但……这莫非还只是第一步？”

　　她很欣赏裴昇的爽快，她向裴昇走近了几步，道：“对，第二步……等你找到了她再说，你只要找个适当的身份，留在他身边就好。”

　　裴昇：“啊？什么意思？？”

　　女仙撑着下巴，声音慵懒：“意思就是，你可以去做她的徒弟。”

　　话音未落，女仙的手指便重重地点在了他的额头上。

　　刹那间，女仙已位归原处。他没看清女仙的手，只看见眼前衣带飘飘，他伸手欲抓，却骇然发现自己五指关节却僵硬异常。一道宛如火烧般的灼热痛感从他天灵盖延伸到四肢百骸，疼痛只持续短暂的一瞬，但如海潮波涛，一阵又一阵，每次痛感袭来，他就发觉自己丹田处所储存的修为被削弱了一分。

　　这种僵硬伴随着的阵痛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裴昇脑子起初还很清醒，但疼久了，雷击般的麻木感已伴随着四肢通向全身。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坠冰湖，脚下还被绑了一个大石块，将他迅速地拖入到湖底。

　　但很快就有一个人把他湖底给捞了上来，他一睁眼，就看见归命女仙正云淡风轻地坐在他身边，跟个没事人一样。

　　“你对我做了什么？”疼痛散去后，裴昇心底顿时升起一阵怒火，抬手便想抓住归命女仙的胳膊，但这一伸手，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行动变得无比缓慢。

　　“这也是一场考验，既然是考验，就不可能留着你那三千多年的修为办事。如今你的修为已经被我封印，待你成仙的那一刻，自动解封。”

　　面对这种欺骗，裴昇气得脸色发绿，怒道：“封印修为的事儿，你刚才怎么不说？”

　　“说了，你还能答应得那么痛快吗？”女仙笑吟吟地劝慰道，“不过成仙的事情我可没骗你，作为一个神仙，这点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

　　女仙的言下之意就是，你现在发现自己入套已经晚了。

　　如果换做平时，裴昇凭借着三千多年修为也能和女仙五五开，但跟她一动手…....不动不知道，一动才体会到了那种憋屈的痛苦。

　　有心无力，有力也使不出……看着归命女仙那张笑得极为欠打、并且嘲讽意味浓重的臭脸，裴昇真想把自己的鞋底板印在她的脸上。

　　“第一次封印修为封印了这么久，你倒也是有本事。”女仙向他伸出一个大拇指，并从怀里拿出两个小药瓶，扔到裴昇的手中，“这是天界最好的药，专门应对魔界浊气所感染的创伤，治你这点小伤效果立竿见影。另外，你的容貌也会在这几天里慢慢改变，换成另外一幅行头。毕竟在人界混，就得有一幅人界的面孔，你长得太……张扬了。”

　　裴昇接过药看了一眼，哼道：“我后悔了行不行？”

　　“不行，男人要说到做到。”

　　裴昇用一个白眼表达了他的不满和不屑。

　　再简单地交代两句后，女仙也不再多言，她身形一转，很快就消失在了一阵青烟中。
　　石殿中又再次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用女仙给的药粉洒在伤口上，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然全好了。

　　“那老妖婆的东西倒是神奇……” 裴昇喃喃，正当他下意识地准备进一步运气打坐的时候，他的肚子此刻发出了一道极不合时宜的“咕咕”声。

　　伴随着清脆的“咕咕”声，裴昇才想起了自己的修为被封印，此刻的他，与一个普通人并无区别，没有妖力的支撑，他也逃不过一日三餐。

　　裴昇感到很不适应。

　　但仔细一想，他以妖的身份活了三千九百九十九年，最后一年竟然当了一回人，不适应倒也情有可原，只不过面对黑堀山那穿过云海的石梯，足足上千阶，从上面走下来的时候，累得几乎一度窒息。

　　关键是窒息也都好好藏着掖着，不能让其他小妖发现了。走到山脚时，负责把手黑堀山的韩秋璃见到他明显吃了一惊：“大……大人不是说好了闭关三天吗？怎么就……”

　　裴昇作为黑堀山的老大，妖力以至绝顶，虽然正儿八经帮小妖们办起事来一丝不苟，但平日里闲下来就很臭屁。面对韩秋璃的问题，他双手抱在胸前，不着痕迹地捂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狭长的眼梢微微一挑：“你们有意见？”

　　闻言，站在他面前的妖精们哀嚎着齐刷刷跪倒了一片，随后韩秋璃也紧随着半跪下一只脚，低头惶然道：“不敢。”

　　裴昇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向山外走去，这时韩秋璃又断断续续地开口道：“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大人您脸色很红，而且身上……您的法力，在下也感受不出来了……”

　　脸红？

　　裴昇没有完全接受人的身体，一个人走了几千阶石梯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了好好说话不让其他妖怪发现端倪，他又强行提了一口气憋着，此刻的他，完全没有注意自己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的事实。

　　裴昇哈哈一笑：“这是我昨日修炼的功法，目的便是隐藏修为用的，脸红是正常情况。”

　　韩秋璃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大人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修为？”

　　谎话一个接一个的圆，说得他自己也有些紧张，韩秋璃毕竟跟了自己这么久，一点疏漏就容易被她捉住，他立在门边，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我准备去一趟人界，隐藏自己的修为，才好办事。”

　　“大人莫非是想亲自去探究那群道士们的底细？”韩秋璃眼底闪烁着五体投地的钦佩光芒，连忙又把头恭敬地垂了下去：“不愧是大人，能想出这么好的计策。”

　　韩秋璃身后的小妖们又发出不绝于耳的叹服之声。

　　裴昇看着齐刷刷跪倒的他们，神情复杂。

　　他需要一个正当的借口离开黑堀山一年，不被手底下的小妖们怀疑，又足够光明正大。至于韩秋璃所说的探究底细？他自己都没想到那块去。

　　他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道：“不愧是秋璃，这都猜到了。不过你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告诉其他的妖怪，有人问起，就说我去镇守绝灭城了。”

　　“是。不过，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去？要不要我暗中安排几个部下照应您？”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人多了，反而可能暴露我的身份。”虽然裴昇对天师道有那么一丁点的了解，但这些了解大多建立在战场上所使的功法上至于门派所在何处？规模如何？他一概不知，但找人这事儿太晚不行，越早越好。

　　裴昇道：“就今天吧，我赶时间。”

　　黑堀山石阶，从山顶的石殿蜿蜒向下，直到山脚竹林的尽头。裴昇顺着走过去，看着这千百年间同样的风景，一寸寸从眼底掠过，以他喜新厌旧的性子，这平淡的一切本该是索然无趣的，可他心底竟淡淡生出了些许不舍。

　　他放慢了脚步，踩着青石砖一路向前，直到不远处那道碧绿色的结界前停下。

　　——这是当年为了应对九天十帝的雷劫而设立的结界，以他现在的凡人之躯，迈出去了，如果成不了仙，没有解封法力，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结界的莹莹光辉照在他半边侧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背后，是手下一群小妖依依不舍的眼神，他这次离去，时间匆忙，没通知所有人，原本韩秋璃准备召集群妖给他开个送别仪式，被他直截了当的否决掉了。

　　谁还知道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呢？

　　他的耳边隐约传来了韩秋璃的呼喊，他回过头，才发现自己把她甩远了一截，她手里捧着什么东西，正风风火火地向他赶来。

　　再看久了，自己恐怕真的会舍不得吧？索性绝情些，把步子迈出去。

　　望着结界外青翠如染的群山，裴昇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微扬，扯起了一丝傲气到极致的笑容。

　　他会成仙，然后回来好好护着你们的！

　　迈出结界后没走两步，裴昇就听见“咚咚咚”的拍打声。回过头，看见韩秋璃带着一群小妖凑到结界底下，一张嘴张得大大。但由于结界是完全隔音的，因此他根本听不见韩秋璃说的些什么。

　　不过，从她的唇语……

　　裴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全身，然而惊愕地抬起头。

　　——出门太仓促，他没带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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