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医术苏破天际

　　暮春三月，是个好时节。

　　四周峰峦起伏，茫茫白雾飘散在苍翠之间，山上开满了野桃花，淡如雪粉似霞。

　　衣明子坐在桃树下缓缓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墙角一大丛金黄的连翘上这才有所触动。

　　前一刻她还在灵山之巅是万民敬仰的大医师；后一刻就变成了桃源村的二傻子……

　　医者不能自医，再没比这更可悲的事。不，还是有的，比如此刻衣明子检查着自己的身体，灵脉尽毁……

　　她伸手摸了摸老桃树的枯枝，叹了口气。这株老桃树是孟爷爷亲手栽的，经风暮雪三十多年结出的果子依然皮薄汁多如今正是开花的好时候，自从前几天孟爷爷去世后，满树绯红一夜凋零。

　　还盼着尝一尝呢，毕竟这世间灵气稀薄仙桃没有，老桃聊胜于无。

　　衣明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空落落的静的让人心惊。孟爷爷无儿无女无亲无故，丧事也极为简单，他这一撒手，清贫的屋子就只剩下她这个孤女。

　　砰的一声破旧的院门被人撞开，一伙人抬着一扇门板冲了进来，为首的黑塔汉子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指着她，“衣明子你看看你爷爷干的好事，父债子还今天你必须给我个说法”。

　　衣明子站着没动，半年前她被孟爷爷从冰天雪地里救回来，整个人木呆呆的宛如一具活尸，孟爷爷日日用药温养着她，总算让她恢复了神智。

　　黑塔汉子陶大壮满脸戾气地指着地上盖了白布的尸体，“我媳妇吃了你爷爷的药，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欠债还债欠钱还钱，人没了你得赔给我家。”

　　孟老头子是外乡人，衣明子是他从后山的药谷里捡的，不仅长得丑还有些痴傻，脸上一大片蝴蝶黑斑看着都吓人。虽然又丑又黑，只要能生孩子那都不算事儿。何况她一个哑巴，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围观的村民暗自摇了摇头，这个陶大壮仗着兄弟人多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桃源村本就贫穷，外地女子更不愿意嫁进来，陶大壮好不容易娶上媳妇，连生三胎都是女儿，这肚子里又怀上一个，好了，一不小心一尸两命。这孤女要是落进他手里，那还有命？

　　老村长急急忙忙从村东头赶过来，叹了口气，“大壮，你这是干啥呢。”

　　陶大壮翘起二郎腿在院子里坐下，“干啥，我来要个说法。”

　　老村长气的直跺脚，“死者为大你先把人抬回去，这不合规矩。”孟老爷子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生前也是德高望重，这头七还没过呢就被人闹到家里来。

　　陶大壮斜了他一眼，“要我回去也行，她也得跟我回去。”

　　也有人看不下去了，“陶大壮，做人讲点良心，你这么做也不怕遭天谴。”

　　陶大壮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怎么不讲良心，一命换一命，那你把你家闺女赔给我。”

　　那人呸了一口不再说话，陶大壮这没脸没皮的，什么事干不出来。

　　衣明子弯了弯唇角，当年前去灵山求医的百里下马十里下轿，在灵山脚下一步一叩首，谁敢喧哗。她弹了弹指甲想撒点毒药弄死这群人，等了半天没动静。衣明子低头瞧着自己的手，哦，她都忘了这里不是灵山，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山旮旯。

　　陶大壮不依不饶，“我媳妇肚子里可装的是我老陶家的大孙子，既然是她爷爷害死的，衣明子必须赔给我家。”

　　老村长气的浑身发抖，“你媳妇前天晚上摔倒的，昨天从医院拉回来就没气了，孟大爷都过世好几天了，你这也能怪他？”

　　陶大壮一蹦三尺高，“就是他开的药，我媳妇吃的药都是从他家拿的，不吃他开的药我媳妇也不会死，这个庸医老子早晚要扒了他的坟。”

　　说完给他弟弟们使了个眼色，一伙人拿起绳子就去绑衣明子，老村长张开双臂拦在衣明子面前，“陶大壮，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你这是犯罪。”

　　陶大壮哼了声，一脚踩在石凳上，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王法，我告诉你老子就是法。”

　　他们人多一个拉扯就把老村长推倒在地，眼看绳子就要套到衣明子身上，衣明子抬起头来缓缓开口道：“孟爷爷说她胎位不正脉象不稳，宜静不宜动，没有给她用药。” 声音温婉柔和，还略带些沙哑。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呀，明子会说话呀，那她咋不说话呢？”

　　“对呀，每次跟她打招呼她都不吭声，这咋回事呢？”

　　“我的妈呀，不会是孟大爷附体了吧”有人惊恐地捂着胸口，后退了几步。

　　陶大壮也没料到这一出，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懂个屁，现在死无对证你就胡说八道，你让乡里乡亲说说，这哪家没吃过你爷爷的药。”

　　衣明子面色平静，她问：“你们看病付钱了吗？”欺负人欺负到她头上，也不看看她是谁。

　　陶大壮哼了声，看不出来这姑娘还伶牙俐齿的，“收个屁的钱，你爷爷都把人给治死了，没让你们赔钱就不错了还要钱，你知道人命值多少钱吗？”

　　衣明子垂眸，人命呢不值钱，她从围观的一群人面前走过，“你没付钱，你没付钱，你也没付钱……”

　　村民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这古怪劲儿从何而来。屋后的老乌鸦一飞冲天，呱呱怪叫了几声，衣明子走到门板前掀起地上的白布，露出底下青黑交加的脸。

　　那突如其来的狰狞样貌落入陶大壮眼中，让他一阵胆寒，“衣明子，你想干什么，我可告诉你我媳妇要是冤魂不散，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衣明子从簸箕里拿了些乌田草搓成团塞进孕妇嘴里，“你不是想要孩子？”

　　就个孩子嘛又不是什么难事，别说这肚子里有一个，就是不孕不育她也能治。她五指并拢在孕妇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摩挲了一会儿，回头对离得最近的人说：“抬回去要生了。”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敢动，陶大壮的几个弟弟也吓蒙了，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是知道，前天嫂子摔了一跤走到半路就断气了，他们准备送往医院讹上一笔，谁知道半路车子坏了，等到了医院早凉透了，人家根本就不收。

　　这死了的人，她怎么能生孩子？

　　一旁的老婶子拽着桃枝直打哆嗦，“明子啊，这是咋回事呢？”

　　“要生了”这产妇身子弱也经不起折腾，衣明子抽出根金针在她脚底扎了几下。

　　陶大壮眼看着白布底下的肚子一起一伏，吓的脸都变了颜色，他往后猛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恐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诈尸了。”

　　　其他人闻言更是撒腿就跑，“有鬼啊。”

　　衣明子轻笑了下，鬼，哪里有鬼捉来只试试药，她还不知这世间百草的药性。回头对几个胆子稍大点的人吩咐：“过来帮忙抬出去，人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没死吗，那陶大壮家的灵堂咋都支起来了？

　　衣明子抽出金针在陶大壮头顶扎了下，轻呵：“起来，抬出去。”

　　陶大壮直愣愣地站起来，双手抓住门板就往外拖，躺在上面的孕妇发出了一声哀嚎：“疼啊，疼死我了，救救我。”

　　眼瞅着孕妇的脸色从青黑变成了惨白，其他人这才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忙，几乎是刚跨出孟家院门，就从产妇□□滚落出一个血糊糊的婴儿。

　　婴儿双眼紧闭全身乌黑，衣明子抬手金针刺入他眉心捻了几下带出一滴黑血，片刻后婴孩发出几声微弱的啼哭声，有人惊叫了句，“呀，是个男孩。”

　　陶家老太太战战巍巍地跑过来，感恩戴德上前想握住衣明子的手，“闺女啊今天多亏了你，老陶家终于有后了。”

　　衣明子避开她瞥了眼门板上的婴儿，勾勾唇角：“回去好好养着吧。”

　　找她看病一不付钱二不讲理，她敢治，他们敢养吗？

　　送走了扰人清静的村民，衣明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这双手，幸好医术还在总算让她有些安慰。她绕过篱笆走到一旁的荒地上，那里有座新坟，坟前立着块儿木板上书：孟老先生。生年不详，唯有归期。

　　她在坟前静默了片刻，犹记三日前孟爷爷为她施了最后的金针，他躺在竹椅上拉着她的手搭上自己的手腕，脉如潮涌，汗出如油。

　　他说：“明子这就是绝脉，我大限将至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等我走后你去清泉镇找你师兄他会好好照顾你，你要好好的，学一门手艺做一个好人……”

　　衣明子往坟上添了捧新土，孟爷爷今年九十有六，命数该尽，她若强留他在这世间，于他并无多大益处。好人，什么样的才算好人，这世间医者仁心，当年在灵山可是医者无心，“我允你一年不杀人”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该死之人我不会留”，又想了想再补充句，“留一口气在。”

　　毕竟孟爷爷与她可是有救命之恩，她的命，嗯，很值钱。

　　毛毛细雨从天而落沾湿了她的衣襟，衣明子顶着飘零的花瓣，孑然一身融入到空濛的烟雨中。等出了桃源村周遭景色陡然一变，连带着她也不一样了。每走一步褪去一个残影，像是留了串走马灯，飘渺虚无的影子被风一吹消失的无影无踪。

　　衣明子抬头望天，四周山崖陡峭，只有一条黄土路弯弯曲曲向前，她慢悠悠地往前走，灵山被毁三千年，她重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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