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归

　　日月轮转，时日迫迫，白驹过隙总是只在眨眼间。

　　孟舜英年已及笄，翔玉也从那个整天跟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的害羞小子，长成了一个俊朗的少年。

　　不幸的是前两年陈妻重病而逝，家里便只有陈二虎与他们姐弟二人了。

　　陈妻病重之时，陈二虎向亲朋好友借了不少银子给妻子治病，更以高利找自己大哥借了纹银十两，如今利滚利，已是欠下哥哥嫂子三十两银子。

　　这日，斜阳晚照，暮霞漫天，冬日里很难得有这般的好天气。

　　孟舜英与翔玉正在房中温习功课，土坯房光线十分昏暗，陈二虎便早早地为孩子们点了一盏桐油灯。

　　一张小方桌上摆着厚厚的一沓书卷，孟舜英端坐于桌边，正自凝神细读。

　　翔玉慵懒地斜坐在椅中，一手执书，一手撑颔，漫不经心地随手翻看了几页书卷。

　　过了会又若有所思地凝目注视着正在认真读书的孟舜英，朦胧灯光下少女肤若凝琼，黑白分明的眼眸华彩流光，一时竟舍不得移开眼。

　　“你不好好读书，看我做什么？”孟舜英目不离书地问道，她似乎天生就比别人多长了只眼睛，每次总是看都不看就知道翔玉在一旁是用功读书，还是在敷衍偷懒。

　　“姐姐，你说我们是亲姐弟吗？”翔玉索性将书扔在一旁，双手撑着下巴望着孟舜英：“若是亲姐弟吧，我与你长得一点都不像，若不是亲姐弟吧，那为何才几岁的你会带着我逃命呢？”

　　“这重要吗？”孟舜英目不离书，语声轻轻淡淡地。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情分早已经胜似亲人，加上翔玉聪慧也听话，孟舜英待他比亲姐弟都还要亲上几分。

　　“当然重要。”翔玉烦恼地扯着自己头发，眉头紧得能夹死蚊子：“姐姐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孟舜英依旧眼皮也不抬：“爹爹这几年身体不大好，以后别说这些令他伤心的话。”

　　“嗯。”翔玉温顺地应了声，从小他就愿意顺从孟舜英的意愿，十几岁的少年正是最难以管教的年纪，倔起来就连陈二虎都没辙，唯独只听孟舜英的话。

　　不知为何，只要看见孟舜英，翔玉就会感到特别踏实。

　　他拿起书又翻了几页，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道：“姐姐，前些日子，先生考我一道题我答错了。”

　　孟舜英有些诧异，翔玉读书向来之只肯花六七分工夫，但仅六七分的工夫却也让私塾的那位花白胡子的老先生像捡到宝似的见人就夸：“此子真乃天赋异禀。”

　　就从没听说翔玉有不会的题，便耐心问道：“是哪一道题？平日里不是叫你多用些功的吗？”

　　翔玉抿唇一笑，促狭地道：“这道题先生可没教过。”

　　孟舜英笑着摇了摇头，心道，原来这不是先生考你，是你小子要考我呢。

　　“你说来听听。”

　　“先生问我何为仁？何为勇？我却答不出来，姐姐我也来考你，如是你，你会如何作答？”翔玉有些兴奋地问。

　　闻言，孟舜英自书上抬眸，目光璀璨如星，正色道：“心怀慈悲是为仁，生而无畏为之勇，仁者必勇，然，勇者未必皆仁也。”

　　翔玉怔了怔，讶然道：“咦，这是去年青麓学院的入学考题，听说答对的只有三人，姐姐真是太厉害了。”

　　孟舜英抬手敲了一下他前额，笑骂道：“你这个小鬼头。”

　　翔玉真心赞叹：“姐姐若是男儿，将来我们便能一起去参加科举，定然都能高中。”

　　孟舜英笑了笑，豪气干云地从桌子下抽出一把木剑，当空一劈：“我若是男儿，定要去从军，好将边境那些侵犯大晋国土的外族打个落花流水。”

　　别看孟舜英平时文文静静，这十年间可没少跟村里的顽童们打架，仗着这把木剑，竟也将那些人高马大的少年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翔玉假装吃了一惊的样子拍拍胸口，笑道：“那便要庆幸姐姐不是男儿了，沙场征战，生死便在顷刻，可叫我担心死啦。”

　　孟舜英收起木剑，打趣道：“就你嘴甜。”

　　两姐弟闲聊之际，陈家大嫂又过来要账，她每过半月都会来一次。

　　人还未进堂屋，便听她扯着嗓子嚷嚷：“二虎，今日可不能再拖了。”

　　陈二虎前些日子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卖了五两银子，见她上门要账，忙从房内取了过来，双手捧过递到陈家大嫂手上，有些窘迫地道：“大嫂，你再宽限几日，明日我找人帮忙将东边坡上的树砍一些，差不多可以还清欠你的银子，你看这样可好。”

　　陈家大嫂拿着银子靠在堂屋门板上，冷哼一声，说道：“二虎，如果不是一家人，我怎会容你拖欠两年之久？今日就还我这点银子，这也太不像话了。”

　　陈二虎陪笑道：“二虎知道，谢谢大嫂体谅。”

　　其实陈家大嫂来二虎家之前早就在心下盘算过几番，今日上门她是别有目的，当下说道：“东坡上的树也不劳烦你找人砍，这样吧，你就将那块坡连同那些不值钱的树林，抵做欠下的银子，看在你和大虎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们再找给你三两银子如何？”

　　陈二虎不禁一怔，当初爹娘在世分家时，大嫂霸占了爹娘的房产不说，更将那些肥沃的田地抢到他们名下，而自己与妻子不善争抢，步步退让便只分得东边一块小坡地。

　　当时坡上仅有稀稀拉拉的几棵小树，后来自己与妻子节衣缩食攒了一些银子，买了一批树苗，日夜看护浇灌长了十几年，才长成如今这般模样，不说那一块坡地，光是那些树木也远远不止二十八两银子。

　　陈家大嫂见他犹豫，冷笑一声：“二虎，我和你哥哥好意帮你，你可别不知好歹，这么些年，我们待你们一家如何，你心里应该有点数，做人不说知恩图报吧也不能忘恩负义是不是？”

　　在房内的孟舜英听到陈大嫂咄咄逼人，不禁动了怒气，起身走出房来站在她面前，沉着脸说道：“伯母，按照市价我家那块坡地怎么说也值两百多两银子，你今日强行要我爹爹以二十八两纹银让给你，是当我爹爹老实好欺负么？”

　　陈大嫂白了她一眼：“大人的事哪有你这黄毛丫头插嘴的份，一边去！”

　　大嫂为人泼辣，骂起人来相当地尖酸刻薄，溪桥乡的老嫂子小媳妇就没一个骂得过她，陈二虎担心孟舜英受委屈，对她道：“樱儿，不是让你陪着弟弟读书的么，出来做什么？快回房。”

　　孟舜英摇摇头，温声道：“爹爹，您放心，我不怕的。”

　　陈二虎看着平静镇定的孟舜英，觉得她和乡里的每一个女孩子都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陈大嫂拿眼角瞟了一眼出落得水灵标致的孟舜英，心里又转了好几道弯：“你想管也行，我家大牛也该成亲了，不然你给大牛做媳妇，欠的那些银子就当做聘礼了。”

　　陈大牛虽名叫大牛，可一点也不壮实，从小就病病歪歪的，连一桶水都提不起，人还娇滴滴的，就连饭碗都是他爹给他端到面前，他才舍得动一动。

　　孟舜英一听就乐了，轻嗤一声：“你家的那位祖宗还是留在家供着吧，少去祸害别人。”

　　陈大牛在外人眼里是废物，可在陈大嫂心里，那就是心头肉，见孟舜英这么瞧不起她宝贝儿子，两眼一瞪，就要狠狠呵斥她一番，抬眼间忽然瞧见少女渐渐沉下脸，眉目之间竟似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凛然之气，陈大嫂心头一跳，半晌才回过神。

　　陈大嫂暗暗骂自己没用，想到自己被一个孩子吓一跳，不由更是恼怒。

　　狠狠剜了孟舜英一眼，颇有些恼羞成怒地骂道：“左右只不过是一个不知在哪里捡来的野杂种，也敢这么瞧不起人，真是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

　　陈二虎见他如此恶毒的辱骂舜英，再好的脾性也忍不了了，愤然反驳道：“大嫂，你这么骂一个孩子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陈大嫂轻蔑地将他瞪一眼，不屑道：“难道我说错了么？她不是你捡的，难不成是你偷偷与别人生的野种不成？”

　　陈二虎气得脸色发绿，恨不能打她两个耳刮子，可对方毕竟是个女人又是自己大嫂，所谓长嫂如母，总不好当真将她打一顿。

　　翔玉本来一直静静地站在房门口，却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去，折回来时手里已是多了块拳头般大小的石头，眉清目秀的脸阴沉沉，一声不吭地扬起手中石块照着陈大嫂后背就砸了过去。

　　十几岁的男孩子气力已是不小，猛砸下去，陈大嫂只觉得后背剧痛，“哎呦”一声大叫，忍不住打了个趔趄，回身一看是陈二虎家的养子翔玉，简直肺都气炸了，恶狠狠地叱道：“小狼崽子，下手这么狠，看我不去报官把你这个小崽子抓起来坐监。”

　　翔玉手里紧紧握着石头，稚嫩面上竟隐现几缕杀机，低头盯着陈大嫂，一字一句地道：“坐监之前，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陈大嫂见吓唬不住他，心里一阵发虚，这种斗气耍横的半大小子她见得多，无知无畏的，下手也没个轻重，搞不好真会出人命，转了转眼珠，瞬间就有了主意，立马麻利的躺在地上撒泼耍赖大喊起来：“打死人啦，这家狼心狗肺的白眼狼恩将仇报啊，不还钱还打人哪！”

　　陈二虎见陈大嫂这般败坏自己和孩子们名声，亦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平素老实，见翔玉又要冲将过去，生怕他当真惹出什么事出来，忙拉着他说道：“小玉，算啦，由着她闹吧。”

　　翔玉平日里并不是一个惹事的，讲话都没有大声过，但若谁当真惹恼了他，不将那口气出了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孟舜英也担心闹出大事，便对翔玉道：“听话。”

　　这时邻居们听到动静纷纷围在门前七嘴八舌地议论，陈家大哥也从家中寻了过来，见自己媳妇在地上打滚，觉得甚是丢人，上前一把拉起她低声喝道：“自己手足兄弟闹成这般，也不怕外人笑话，赶紧起来。”

　　陈大嫂没想到自己丈夫会训斥自己，更是火从心起，怒道：“你给我住口！你弟弟赖账打人还有理了是不是？他既然不同意拿林子抵账，今日便将二十五两银子还给我，半文钱都不能少。否则我们到公堂上说理，到时役身折酬不说，恐怕他们父子二人的刑罚也是免不了的！”

　　短短一日到哪里去给她酬来二十五两银子，明摆着就是逼陈二虎交出那块坡地。那陈家大哥一向管不住自己这个贪财泼辣的媳妇，被她一吼便也不敢再做声了。

　　大晋律令对民间借贷不还的失信者处罚极是严厉，哪怕是高息借贷，到了日期不还，笞刑坐牢或判处劳役是绝不可避免的，何况翔玉又出手拿石头砸了她，陈二虎怕孩子受到连累，不得不忍气吞声，叹气道：“你要那块坡地给你便是，今日你我立下字据，以后两清不再纠缠。”

　　孟舜英与翔玉都极是不忿，先后叫道：“爹爹，不可。”

　　陈二虎摇摇头，说道：“罢了，没那片林子也不打紧，以后爹爹多做点活便是了，放心吧，爹爹定不会叫你和弟弟受苦遭罪。”

　　见陈二虎如此坚持，孟舜英和翔玉不便违拗，再说也确实想不出其他方法解眼下之困，就只好垂头不语。

　　陈大嫂哼哼道：“早答应不就好了，非得闹出这么多事出来。”悻悻然地找来村正做见证，与陈二虎立下字据，方才拉着陈家大哥回了自己家。

　　事后，陈二虎将孩子们哄去读书，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堂屋木椅上，暗自伤神。

　　眼看着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本来他是要将那片树林留着将来给舜英和翔玉的，万一自己年纪大了做不动活，那块坡地与树木也可以备不时之需，如今被大嫂讹了去，两孩子便没了家产傍身。

　　再说翔玉读书又很是聪颖，陈二虎筹划着再过几年就将翔玉送到青麓学院去参加院试，可倘若没有银钱孩子定是要吃苦的，这么一思量，陈二虎便决定铤而走险。

　　溪桥乡往东三十里，是高鬲山，山高林密，翠峰连云，百年前盛产各种珍稀药材，远销各地。

　　后来大晋建都陵安，人口逐渐增多，采药的人便也更多了些，渐渐地，高鬲山上的诸多草药便慢慢绝迹不生了。

　　陈二虎一家世代居住于此，小时候曾听老人们讲过，高鬲山南面有一处绝壁，嶙峋突兀陡峭非常，无人能攀，正因为如此，那儿生长的稀有草药极为繁茂，甚是珍贵。

　　打定主意，陈二虎便唤过舜英，告诉他自己要出去几日，吩咐她好好照顾小玉。

　　舜英心有疑惑，问道：“爹爹，你要去哪儿？”

　　陈二虎免得他们担心，就随意扯了个谎，道：“去都城找点活计，几日便回，你和阿玉在家乖乖的啊。”

　　不知为何，舜英心中升起一丝不安的感觉，劝道：“爹爹，您不要这么辛苦，这几日我和阿玉准备伐些柴烧炭，过些日子与您一同赶车去都城，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陈二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柔美乖巧的女孩儿，心中忽地闪过一丝内疚，她本应是金枝玉叶的小姐，现下却在这个寒苦的家里做着粗重鄙贱的活，自己当年一时私心，是不是害了这两个孩子？

　　轻叹一声，说道：“阿玉读书要紧，你一个女孩子家也别再做这些粗活，听话，爹爹过几日就回来了。”

　　谁知，陈二虎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舜英与翔玉一直等了五六日，也不见陈二虎踪影。

　　又过了两日，村正携了陈家大哥一起来找舜英，在堂屋椅子上坐定后，两人对望一眼，村正方才开口，脸上神情极是凝重，斟酌着措辞告知他们，陈二虎从高鬲山的悬崖上失足坠落，已然死了好几日，昨日才被采药的同村乡民发现。

　　两个孩子瞬时便觉得天崩地裂，这陈二虎虽说不是他们的亲生父亲，可这么多年以来从未苛待过他们，在孟舜英与翔玉心里早就将陈二虎当做生身之父一般看待了。

　　现下听得噩耗，两人便要去高鬲山寻爹爹，陈家大哥甚是悲伤，毕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想起妻子做的那些事他不免愧疚至极，抹了抹眼泪，说道：“你们还是别去了，自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人都没法看了，可别吓着你们，村正与我已经在村里找了几个乡亲，过一会我们就去高鬲山把你爹爹接回来。”

　　次日，陈二虎的遗体便在村里人的帮助下运回了溪桥乡，入殓时村里一些心慈的长辈担心两个孩子受不了，没敢让两孩子见着陈二虎那惨不忍睹的尸体。

　　自陈二虎去世后，那陈家大嫂便似转了性，对舜英和翔玉嘘寒问暖的，甚是关爱。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舜英心中自是不信陈家大嫂会真心实意的对自己和阿玉好，只是不知她究竟有何图谋。

　　自己家一向清贫，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说有，也只剩下这几间老房子了，这是自己和弟弟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万万不能落到她手里，所以一直以来舜英对陈家大嫂是格外防备，更将自己家的房契藏到了妥当隐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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