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砂行

　　霁明庄很快接到来自夜幽潭的书信，庄主风韬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真是反了，夜幽潭竟敢如此怠慢，这门亲事……就此罢了！”
　　“庄主，庄主莫生气。”一旁的贴身属下见状，连忙安抚。
　　风如晦也是好奇，走上前来拾起被父亲扔在地上的信笺，从头到尾细细看过，便扶着风韬坐下：“爹又何故生这等闲气，不管怎么说，夜幽潭也是答应了让女儿过去。”
　　风韬可不甘心，将风如晦拉至身侧，满面愁容：“如晦自小聪明伶俐，又是爹的心头肉，爹怎么忍心你受这等委屈。”
　　“爹，这不算什么，只要能进了夜幽潭，其他的就都交给女儿吧。”风如晦倒不介怀，看上去对以后的事已经成竹在胸。
　　风韬无奈地叹息：“霁明庄与夜幽潭素来无怨，看如今的形式，表面与夜幽潭交好是为明智之举，却没想到他们……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爹，女儿自愿到夜幽潭去，不是说夜幽潭掌握了诸多江湖秘密么，我倒要看看，他夜幽潭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等我们拿到夜幽潭的把柄，岂不……”
　　风韬本有此意，只未明说，竟不想风如晦也有念头，仔细琢磨，还真不知是丫头自己的主意，还是早就猜透了他的心思，风韬不由得脊背一僵，随即展颜笑道：“如晦目光长久，我这个当爹的都要佩服几分了，只是……”说着，他收起笑脸，尚有些担忧，“毕竟我们不清楚你这次去的到底是个什么龙潭虎穴，万一那潭主待你不好，你旁边儿又没个依靠……”
　　风如晦思量片刻，咬咬牙：“管他什么龙潭虎穴，就算是地狱那般可怕，我也敢闯一闯，身为霁明庄大小姐，再不济，他们还能杀了我不成？”
　　风韬缓缓吐了口气，即便仍然忧心忡忡，但见风如晦意志坚定，也倍感欣慰。最终商议决定月底便派人将风如晦送到夜幽潭去。
　　“廿八？”江燃皱了皱眉，“这么仓促……”
　　“今日十三。”唐锋雪提示道。
　　“潭中可需上下打点一番？”唐久朝想得周到，又好似故意问起。
　　“不必了，一切照常便好。”江燃的心思显然不在大小姐上，话锋一转向唐锋雪问，“你那边可有消息？”
　　“暂无有用的消息传回来。”
　　医馆的日子格外清闲，可越是这样散漫的时光，就越容易转瞬即逝。
　　经过几天休养，秦玖臻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秋锁阳的医术，还是医馆特制的金疮药，都要比街上那些不入流的小医铺更胜一筹。秦玖臻知道，他不能再等了，他也等不及了。没有人可以体会他内心的煎熬——明知仇人近在咫尺，却不能与他殊死相搏，任凭一腔热血激荡，偏偏要再三压制，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居然可以做到这般隐忍。
　　“明媚，带我去找穆深吧！”秦玖臻语气迫切，手中紧紧握住那把长剑，仿佛做好了与人决一死战的准备。
　　明媚料定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不希望来得这么快。她虽然是个乞儿，可她不傻，也清楚复仇不是玩笑话，多少人寻仇不成反被杀，她也不是没听说过。如今秦玖臻对穆深恨得牙痒痒，她更是难以阻挠，沉默一会儿，明媚抬眸，看到秦玖臻的眼里燃着熊熊烈火，隐隐带着一丝狠厉。
　　“小秦，你……有几分把握？”
　　明媚问了一个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秦玖臻一怔，声音低沉：“我不知道，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我若不去找他，我……我做不到。”
　　“我明白。”明媚没有劝他放弃的打算，尽管她十分担心秦玖臻的生死，“小秦，如果你打不过他……”
　　“我甘愿被他杀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异常坚定。
　　明媚有一丝惊慌，但她努力保持镇定：“不行！你想想看，如果连你也死在他手里，你家的仇就真的没有人能报了，不是有句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既然忍了这么久，何不……”说到这，她顿住了，神情复杂，目光闪烁。半晌，她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柔声说道，“小秦，答应我，如果打不过，你就逃，只要你活着，就还有希望，永远都不要放弃希望，哪怕……再渺茫。”
　　秦玖臻不由得有些惊讶，眼前的明媚完全不像是这么久以来与他相依相伴的懵懂女孩儿，他下意识眯了眯眼，重新审视这个看上去柔弱得经不起一丝风雨的妙龄少女。此刻，她站在他面前，那张人畜无害的甜美的脸上，灼灼的目光竟比自己还要刚强和倔强。
　　“好。”许久，秦玖臻点点头。
　　“这才对嘛！”明媚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脸上的表情也更加自然，一下子恢复了俏皮的模样，猛地拍了一把秦玖臻的肩膀，“你乖一点，才是我的小秦。”
　　秦玖臻愣住了，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甚至觉得方才突然认真起来的明媚只是他产生的错觉。
　　“我现在就带你去找穆深的住处，但是小秦要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哦~”明媚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又转过身来再三叮嘱。
　　秦玖臻随着明媚穿过百棠园，来到后院，站在两排厢房之间，明媚仔细回忆着，继而她脚步轻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一间房门前停下来。
　　“就是这里！”
　　秦玖臻猛地顿住脚，再次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迈开步子，步伐缓慢，却显得格外沉重，那双眼阴狠毒辣，不像昔日如秋水清澈。
　　四下寂静，无风吹动的树叶沙沙作响，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方才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起了大朵的云，像浪花一样从远处翻涌过来，一时间隐天蔽日。光线不再刺眼，阴沉的天气似乎更适合杀人，好像上天也在为秦玖臻创造复仇的条件。
　　明媚躲在树后，微微探出半个脑袋，忍不住浑身一颤，打了个寒噤。
　　“你闪开些。”秦玖臻嗓音沙哑，偏过头来嘱咐。
　　许是察觉到杀气，穆深房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他就直挺挺杵在房中，正对门外，稍稍低着头，凌乱的碎发抚过面颊，致使那张脸只能看清一个刀削木刻般的轮廓。紧接着，他缓缓抬起眼睑，长而浓密的睫毛拨开发丝，露出一双凌厉的眼，宛如银光乍破，使人心头一沉。
　　明媚立即往后缩了缩身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面对这个人总是如此恐惧。
　　秦玖臻咬咬牙，没有退却，只见他浓眉一蹙，“刷——”地抽出剑来：“该是我们算账的时候了！”
　　穆深看似没有与他拼命的意思，只是冷冷开口：“我不会在这里和你动手。”
　　说罢，房门“啪”地一下又关得紧紧的。
　　秦玖臻怎么肯错过这样好的机会，心里不禁着了急，破口骂道：“穆深，你给我滚出来！你这个胆小鬼，有种的别怂！”
　　话音一落，门里响起一个冷森森的声音，竟像是从地狱传来：“明日午时，街南巷口见。”
　　秦玖臻恨恨一跺脚，咬牙切齿地把剑收回鞘中。现在看来，除了明日应邀，别无他法。
　　不知是谁看到这一幕走漏了风声，事情传到秋锁阳的耳朵里。她没有呵责，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只让半夏抽时间到明媚那里提点一下，自己则去看望穆深。
　　“锁阳姐。”
　　穆深凛冽的眸子只有在面对秋锁阳的时候才能稍微温和一些，语气也不是那么阴冷可怕，他更愿意在秋锁阳面前表现得像个寻找依靠的孩子，以便贪婪地从她身上摄取温暖。
　　“阿深，刚刚是不是有人来找你麻烦了？”秋锁阳也不责备，眼中只有关切。
　　“我知道这里的规矩，不会和他动手的。”穆深难得表现出乖巧的一面，仿佛一个顽劣的孩子在做保证。
　　秋锁阳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心地揉揉他的头：“姐是担心你被人欺负，受了委屈。”
　　与此同时，半夏也端着茶水送到秦玖臻房中，见他脸上怒气未消，坐在床榻一侧的小木凳上不言不语。明媚则与他离得远远的，兀自伏在圆木桌旁，两手托腮，嘟着小嘴，满脸不高兴。
　　两人各怀心事，半夏突然不知从何说起，轻轻将茶水放置妥当，稍一思索：“秦小公子的伤八成是快要恢复了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万不能掉以轻心，还要多注意休息才是，待伤口痊愈，也方便四处赏玩。”
　　言尽于此，这话中的含义他们二人一听便知，半夏于是也不过多打搅。
　　“小秦，明天……”明媚欲言又止，停顿片刻，终归只听得一声轻叹。
　　秦玖臻面无表情，满脑子都是明日与穆深的约定：“明天你就不要跟过去了，这些打打杀杀的，不适合女孩子。”
　　“唔……”明媚没有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随手拈起一缕长发拿在手里一圈一圈缠绕着把玩，显然有些心神不宁。
　　秦玖臻无暇顾及她，也不多问，甚至没有抬眼看一看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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