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边

作者:温如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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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相番外·兰台此去无觅处(下)


      ◇◆◇

      明徽帝和陆隐相对二十年,共同实行新政十年,意见不统一是时常的事,三天两头便是一阵大吵。日后回想起来,明徽帝也不能想象自己是忍受得了陆隐的脾气的。

      陆隐的脾气又臭又硬,即使面对帝王,也是一颗冥顽不化的顽石。

      陆隐的脾气和其他人不同,他不会正面顶撞任何人,永远是温和谦恭的模样,可是他不认可的事,便慢悠悠说,“可臣不会做。”

      他的语调永远温和,如同春风化雨,可他不会做的事,即使是口头,也不会有半分改口。

      明徽帝常常被他气得跳脚,“你是不是想气死朕?”

      陆隐摇摇头,眼神极亮,“可臣,是陆隐。”

      ——可臣,是陆隐。

      陆隐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帝王,冥冥中知道,如果他退让了,就会退让一辈子。

      后来,废除胡荻奴制度以陆隐的坚持而得以实施,那时那对君臣都不知道,这是陆隐命运走向悲剧的起始。

      只是明徽帝却在心里下来定论——陆隐实在是一个脾气很糟糕的人。

      可是陆隐身边的人,他的同僚,他的挚友,他的学生,却都说陆隐私底下的脾气还不错,他便有些分不清,他记忆里的那个陆隐是否只是因为记忆偏差夸大了。

      ◇◆◇

      变法实行的第三年,北方番王起兵造反,打得是“清君侧,兴王权”的旗号,矛头直指陆相,醉翁之意却是在于新政触了他们的逆鳞。

      明徽帝第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第一次意识到把陆隐放在风头浪尖有多可怕,那很可能会要了陆隐的命。

      陆隐任性地把他的命悬在他的千秋社稷上,他却任由他胡闹,甚至不能出面去替他挡一挡那向他射来的箭。

      是年,明徽帝被迫废除新政。

      青年时的明徽帝是一个极度有胜负欲的人,他不能接受失败,可是陆隐陪着他,跌落悬崖,他觉得在悬崖下,也不错。

      一对年轻的君臣,一起逃过明枪暗箭,一起趟过刀山火海,什么话都已经不必再说,彼此心照不宣。

      “皇上,新政没有错。”

      那是陆隐第一次主动来握帝王的手,干燥温润,指节分明,分明是一双文人的手,其实根本不是一双替君王捉刀的手。

      明徽帝也会想,陆隐甚至都没有他高大,他却把这千钧重担负在他一人身上,实在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这万里山河有那么多人,他们身上的重担可以轻些,也不要紧。

      他第一次开口,“倘若……”

      没有倘若。
      陆隐看向他,满怀着一生最赤诚的火焰,在这凄风冷雨中也不曾熄灭,他永远记得这一个眼神,提醒在往后的岁月中,也要用同样温暖和炙热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百姓,因为陆隐曾这样爱着他的百姓。

      “可臣,是陆隐。”
      他是陆隐,就没有倘若。

      新政执行又废止了三次,每一次,陆隐都孤注一掷,一意孤行,到了最后一次,连帝王也不能保住他。

      陆党谋反,证据确凿。

      他记得最后一夜,陆隐前来告别他的帝王,明徽帝心中悲怆,不肯掀开珠帘。

      陆隐第一次没有顶嘴,他说,“兰台此生永不会怨恨皇上。”他们已经相识二十年,可是明徽帝总觉得这个潦倒男人身上长着不会老去的灵魂,永远赤诚热烈,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到了新政执行的第十五年,所有世族阶级终于认可了新政,并开始享受新政带来的红利。

      可陆隐死了,死在第十年里的寒冷料峭的寒冬。

      无人侍疾,无人送终。

      陆隐这一生,为这命运,为这不公平,他挣扎过,努力过,并为此活出了最好的模样。

      他是荒芜原野上蛰伏已久的火种,却在明徽帝的手掌心燎成了无边野火。他用自己的力量,平番乱,镇流寇,平田权,带给了百姓一个风调雨顺的太平盛世。

      可这样热烈和灿烂的一个人,却悄无声息死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

      ◇◆◇

      陆隐平反是在陆隐死后的第五年。

      由他的学生柳文清和他的儿子陆渐羽发起,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天总会来,明徽帝却觉得来的太迟了。

      那时新政稳定,天下大安,明徽帝终于掌控了天下大局,即使他们不动手,他也要还陆隐一个公道。

      他看着他和他的学生共同编纂的《海晁文志》时,想着陆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究竟还瞒着他和天下做过什么呢?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陆兰台了,这本身就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

      明徽帝时常想自己怎么样才能再遇到一个陆隐的人,陆隐死后五年,他终于死心,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像陆隐这样的人了。

      可是,陆隐的学生柳文清却说,“这个世上未必没有第二个陆隐,只是明徽帝,再也不肯把第二个陆隐捧在手掌心上了。”

      陆渐羽娶妻的婚礼上,皇帝陛下忽然来访,他这一日分外和蔼,说,“陆爱卿不在了,那高堂的位置朕可以坐吗?”

      陆渐羽和新人自然诚惶诚恐的把皇帝请上高堂。

      陆渐羽在朝廷为官,头一次见刻板肃穆的皇帝这样失态,不免有些惶恐,皇帝拿着酒杯一口一口的闷下肚子,漫不经心问起了陆渐羽的家乡,陆渐羽只好一一回答。

      “陆卿,待到海晏河清,我一直想回你的家乡去看看。”

      “是不是真的有很多美人?”

      “每一个都比你好看吗?”

      帝王这三问吓得陆渐羽七魂去了三魂半,到了最后,听帝王说不过是一句玩笑,才如释重负。

      可陆渐羽却觉得,皇帝口里的“陆卿”并不是他。

      明徽帝没有说破,只是想起自己近来时常做梦,梦见那个与他争锋相对了一生的少年从没有老去,也没有死去,而是在南国故乡的城墙上长成了一棵永不凋零的树。

      ◇◆◇

      明徽帝晚年的时候,善忘,时常叫错人,有一次无意唤了一声“兰……”,十一皇子愣了一下,也不知道他父皇的口中的“兰”是谁。他翻遍宫中名册,也找不出那个早夭的皇子公主,或者后宫嫔妃叫做“兰”的。

      明徽帝淡淡笑了一下,我是记错了罢。
      当晚明徽帝又一次梦见陆隐这个讨债鬼。

      梦里的陆隐还是少年郎的模样,穿着青衫,摇着纸扇,坐在卦摊前,真像是要开张算命,可他没有生意,便拉了他,非要给他算姻缘,他发笑,他一宫佳人,还需要他算姻缘?

      这边的陆隐却摇着扇子,说,“你这个命,是‘熙熙攘攘,孤寡一生’。”明徽帝听完,即使在梦里,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凄怆不能忍。

      他想起了一桩陈年旧事。

      就在陆隐高中状元参加琼林宴的那一日,绯袍簪花的少年郎一本正经的立在殿下,像一棵芝兰玉树的树。他起了坏心,调笑说,“状元郎这样拘谨,莫不是真的想把孤娶回去做媳妇?”

      陆隐诚惶诚恐,“太子殿下,臣不敢。”

      “我不过开个玩笑,爱卿别往心头去。”他觉得自己总算是把陆隐调戏回来,报了大仇。

      陆隐讪讪道,“我自然不会往心头去。”

      他不过是一句玩笑,陆兰台也不会往心里去,可偏偏是他……往心里去了。

      在为陆相平反的第五年,陆相死去的第十年,明徽帝不知怎的心血来潮把年号改成了“兰瑞”。

      福寿绵长,兰瑞无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可是这样一个有福泽的年号,倒也不错,那一年果然就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可惜陆隐再也不能看到。

      明徽帝晚年看史官编纂这一段历史,竟然也想不出怎么定义他和陆隐之间的关系……他们不是朋友,不是师徒,也说不上“君臣相得”,更无法心意相通,他甚至找不到任何一点与他有关联的地方。

      他苦思不得,只好自嘲道:

      “唯一有关联的,大概是我与他……争锋相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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