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玫瑰

　　我们是在烟花三月的时候，到达扬州的。
　　那时候的扬州，正是江南好风景。清风拂面，柳絮纷飞，就像一场人间的梦境。
　　扬州，大抵是很浪漫的城市。我是喜欢这种浪漫的，才子佳人，吟诗作对，我觉得这才是东方最为迷人的魅力。
　　可惜了，那时候最负盛名的大诗人杜牧已然去世。
　　落拓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我很好奇，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子。人类总是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死去，但是却能留下他存在过的痕迹。这时候的扬州，遍布着他的痕迹，他写过的诗，他流连的青楼，都被人津津乐道。
　　缇雅说：“我想去看二十四桥。”
　　这只新生的年幼吸血鬼，已经沾染上身为吸血鬼的一切习惯。她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不幸，忘记不能在阳光下起舞的悲伤，她捧着管家给她弄来的杜甫诗集，完全看不懂诗句的意思，但是还是对着诗里描述的场景向往不已。
　　这样也罢，如果她已经完全对一切丧失兴趣，只能日复一日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的时候，那将是什么样子呢？
　　“那么小雅，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找李亿了。”
　　她在一瞬间沉默下来，是了，从长安到扬州，这么遥远的距离，我们一路走来，即使是以非人的速度，也耽误了很多时间了，久到她都忘记了我们最初的初衷，只是为了那个悲伤的美丽女子的思念而来，看一眼她思君不歇的那个少年，究竟是怎么样的。
　　沉默只是一瞬间，她马上又笑得灿若星辰。她说：“苏，我喜欢上这片土地了怎么办？你帮我取一个属于这片土地的名字可好。”
　　很多年后，每当想起那一幕，我都记忆犹新，大抵，那就是缇雅最初的变化。从名字到灵魂，然后，我恍然失去了她，她已经不再是我的缇雅了。东方就是有那样的神秘力量，将她从束缚中解救出来，然后，她抛弃了一切过往，那是一切的重生。
　　我习惯性的望着月亮，仿佛那才是能支撑我一切生命的力量，我说：“你跟我姓苏可好，你就叫苏月白吧，月亮，还是要永远皎洁才好。”
　　缇雅很开心的笑了，她别扭的行了一个东方的礼仪，喜悦的说道：“月白谢苏姑娘赐名。”
　　我们来到李亿的府邸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让鱼玄机牵挂的少年，曾考中状元的少年，在历史上几乎没留下过一丝痕迹的少年。很多年以后，人们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曾经一抬花轿把那个名为鱼幼薇的美丽才女纳为妾。
　　我们隐藏在他们宅着里一颗苍天大树上面，在静谧的夜色里，我看到那个让鱼玄机思慕的少年。他身着一身白色的唐装，袖口绣着一缕梅花，他在自斟自饮，默不作声。那样的少年才俊，
　　但是他不开心。
　　他的妻子裴氏很美丽，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他们彼此敬重，举案齐眉。
　　但是，他不开心。
　　我很不能理解人类的那种感情。他们彼此爱慕着，却不能在一起，彼此心里没有爱，却要一辈子绑在一起。
　　后来我才知道，人的一生都何其短暂，想在千万人中一眼遇见自己爱着的人何其不容易，而你深爱的人正好爱着你，这几乎就是微乎其微的事情。然而，人类又是喜欢自我折磨的生灵，他们被他们的法则深深的束缚着，身不由己的过自己内心无比痛恨的生活，将他们最珍贵的爱恨勒杀干净。
　　反正将就着，也是一辈子。
　　不由得想起妲己说过的话，她说，我就爱他了，即使他不爱我，我也不愿意将就。我有几千万年的岁月可以浪费，迟早，他会愿意为我将就吧。
　　那其实是何其勇敢的事情，用漫长的时光，等待一场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将就。
　　“小雅，你们人类，真是很奇怪的生灵。”
　　于是缇雅很不耐烦的甩开我的手，很不高兴的说：“叫我月白。”
　　我微微笑，然后在她的惊呼里，一跃而下，落在碎石铺成的小道上，站在李亿的身前。他似乎被凭空出现的我吓了一跳。
　　然后，我眯着眼睛，很轻地说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那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然而下一刻，他立马回首四顾，然后，一把拖过我，一直走到隐蔽的树后他才停下来。
　　“是她让你来的么？你是谁？”
　　我微微屈膝，就像一个普通的唐女一般，然后淡淡的说道：“奴家苏浅浅，小字式微。”
　　我隐约听到，缇雅在树上发出的轻微的笑声。这般折子戏中的一幕，以这样的场景展现出来，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李亿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的与众不同，他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似乎有种很忧伤的感觉。然后他说：“式微，式微。胡不归？”
　　小字不过是我随手编的，我隐约记得阮籍是喜欢这句话的，式微，式微。胡不归？天色已渐黑了，你为何不归来？我不知道写出这句话的人是什么心情，只是，这一刻，我觉得，这句话在这里，更能表达鱼玄机的心情吧。李郎，天色已黑，你可知那个美丽的女子在等你归去？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问她怎么样了。他望着地上的叶子发呆，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然后我听到他的妻子唤他的声音，她打着灯，沿着碎石小路一路寻来，他才一个激灵，迎过去。
　　耳边能听到他们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就像每一对寻常夫妻的对话，刚刚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华丽的错觉。
　　那一夜，我在大树下站了很久，缇雅坐在树上，也坐了很久。
　　我是希望他回来找我么？我是害怕他其实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回来找我的时候找不到了么？希冀这种东西，真是没来由的，却让人感觉强烈的。
　　最后我知晓，他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在扬州逗留了很久的时光，缇雅总是喜欢在夜里的街道飞奔，那样极限的速度，让她有一种乘风而去的错觉。
　　李亿还是会在安静的月夜里自斟自饮，他在怀念她，但是他对她的感情，也就止于怀念。除了怀念，他还能做什么呢？他的妻子，不仅仅是貌美，还拥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是他官场的助力，而且，那是发妻，无论如何他也不会为了她而离弃自己的妻子。
　　缇雅有时候也会靠在离他很近的树杈上，安静的翻着诗集，然后在他发现自己的时候，突然开始诵读鱼玄机的诗。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他会听到，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饮尽杯中所有的酒水，然后对着月亮发呆。
　　我很是失望，他甚至不会写一首诗来诉说什么。
　　或许我们应该去拜访那位大诗人温庭筠，我迫切的想将他们对比一下，看看鱼玄机曾爱着的两个男子，到底有什么共同点。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我这样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鱼玄机死了。
　　后世说到鱼玄机的死，都是说她是妒杀她的小丫鬟，然后以命偿命。我绝对不相信这些话，一句也不信。
　　我认识的鱼玄机，会爱而不得绝望的写诗，会怀念曾经的美好，会哀伤会放荡，会感慨命运对她的不公，唯独不会嫉妒。她倾国倾城，她诗才横溢，但是，她却死于嫉妒？
　　那一刻，我只想一下子飞回长安，我想知道，我们不在的那一段时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是，有些事情，错过了，便一辈子都无法回头。
　　我最后一次见到李亿，还是如以往一般，他在那里自斟自饮。
　　“幼微，她死了。”我在他面前，黑色的长发遮住了我的眼睛，让我没有来得及捕捉到他一瞬间的感情。他顿了一下，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随手一丢，起身跌跌撞撞的离开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李亿了。
　　我不知道人类的思念能持续多久，我也不知道人类的将就能延续多久。如果曾经深爱的人已经死去，那这份爱，会是终结还是，永远延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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