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

　　魔物那天晚上的夜袭不过是个试探。两天后魔物分三路登岸袭击凡人。天后带着心宿，和天帝与张宿分成两路，也不过救下了部分凡人。余下那一路魔物吞噬整个渔村所有凡人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族四人只不过看到一片废墟。
　　心宿看着渔村废墟面色发黑。张宿站她背后，脸色亦是不好。他们都是凡人修仙，虽说如今早已伐骨洗髓成了神仙，对凡人总有些道不清楚的香火情。然而适才情形他们也清楚，没有天帝或是天后，自己绝对敌不过铺天盖地而来的魔物。即便是天帝天后，能保全心宿和张宿已是十分不易，若不是魔物赶在日出之前撤退，两位星官少不了要带点伤。
　　心宿突然感觉有些异样，仿佛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出现了。这久经战阵的直觉以前救过她命。她警惕地环顾四周，果然看出了问题。
　　不远处有个英灵。
　　英灵是女人模样，长长波浪般的褐色卷发松松坠在肩上，同色的眼眸又大又幽深，衣着紧身，好身材一览无余。她腰上挂着两把匕首和一把弩，此刻却是双手空空。
　　她知道心宿看见了，刻意把空手举到身前。
　　心宿浑身紧绷，唤出飞剑护体。
　　天后突然出声道：“她是来寻我的。”
　　心宿看了眼天后，心中惊讶。
　　不止是心宿，天帝和张宿都看着天后。
　　天后走到英灵身前五尺处，亦是双手空空。
　　英灵莞尔一笑，说起了异界语。她说得既急且快。
　　天后开口说了一句异界语。英灵放慢了语速，又说了几句。天后回答了几句，英灵笑笑，转身离去。
　　天后目送英灵，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走向天帝。
　　“她是我的旧识。我救过她。”天后自嘲一笑，“当年我救过的，一个个估计都成了英灵。”
　　她知道心宿和张宿不明白，却只是看着天帝。
　　天帝知她心思，点点头。
　　“无尽洋中心有一个封印，另一边有大洋，顺洋流去则可入万千凡世。海皇世代守护封印。陛下与我失踪前便是去查看封印，不想出了意外。之后想必封印破裂，魔物也好，天使也好，便是从另一边来。”
　　天后直视心宿双眼，再看了张宿，又看天帝。
　　“一万多年前我去了那边一个凡世。”
　　她斟酌了一下，继续开口道：“我救了些人。帕特丽夏便是那时救的。却是没想到时隔万年，居然在这里再见。”
　　“她特意来找我，便是告诉我玛门出现了，也许会来这里。”她顿了一顿，“魔物等级森严，低阶魔物听高阶魔物指挥。最顶尖的魔物便是魔王。玛门是六大魔王之一，代表贪婪。其余五个是傲慢，欲望，愤怒，嫉妒和怠惰。帕特丽夏说她追踪玛门才找到这里。她想与我联手铲除玛门。”
　　“可信否？”天帝直视天后。
　　天后并未挪开视线，沉稳道：“只有虔诚信徒才能成为英灵。教义不许说谎，想必她不会骗我。”
　　天后环视心宿张宿。他们两个依然未从震惊中恢复。
　　“联手与否，请陛下裁决。”
　　她神态平静，看不出任何心潮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之事。
　　海族与魔物有血海深仇。天族却和天使英灵势不两立。身为海皇，想必天后想灭绝魔物为海族报仇雪恨。然而身为天帝之妻，势必不能对天族的想法坐视不理。
　　天帝明白天后两难。
　　“兹事体大，再议。”
　　天后颌首不语。
　　心宿张宿彼此对视一眼。
　　两位陛下之间似乎有些不对劲。心宿从未在天后脸上见过现在的表情。她形容不好，却觉得看着便有少许难受。天帝陛下也有些微怪异。心宿眼中的陛下向来平和，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此时陛下虽然脸色沉静，却好像暴风雨即将来临。
　　心宿虽迟钝，也知道自己再留下徒然碍眼。张宿亦如此想。两位星官不约而同请退，避到百尺之外。
　　天帝心烦意乱。上次如此不知是多少年前。他看着自己妻子。成婚年余，作为妻子，她十分尽职，作为天后，她也始终把天族放在心上。她所作所为无可挑剔。
　　然而，他总能感觉到一丝疏远。
　　她有太多他所不知的过去。她有太多身份带来的顾忌。
　　海族全灭。她若是在他怀中哭上一场，或许他会觉得更亲近一些。然而她没有。即使在她应该软弱的时候，她也始终坚强。作为天帝，他钦佩海皇，作为丈夫，却是感觉她并未敞开心扉。
　　而现在，她若是自作主张，作为丈夫，他能体谅她的心情。然而她却不打算为难他，一心为他考虑。这般善解人意，却不是和他商量，便是从未想过要有难同当。
　　“你我成婚已有年余，我只知你姓名，却不知如何私下唤你。”天帝反复思量下，却是如此开口。
　　天后惊讶，微微抿嘴。
　　“父王唤我元娘，封号昭暄。母亲叫我飞飞。”她有些不好意思，“金乌族女孩小名大多是鸟儿，飞飞，小羽毛。”
　　“我唤你元娘可好？”
　　天后浅浅一笑。
　　“陛下说好便好。”
　　天帝握住妻子双手，直视她一双明眸，看着里面的自己。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有些话，从来没有问过，有些事，也从来没有做过。”
　　天后望着丈夫，欲言又止。
　　“成婚以来，你一直对我很好。关心我，在乎我，我一直视作夫妻间理所当然。然而，你总是以我为主，却不要求我为你做任何事。”
　　天帝顿了顿，眼中忧伤。
　　“你把我当成天帝，一直做一个完美的天后，却未把我当作你可以依靠的丈夫。”
　　天后抽出双手。
　　天帝像是赌徒，等待一个结果。此时沉默仿有千钧之重。
　　“我不知道如何做陛下妻子。”天后终于开口，“将心比心，我知道天帝需要怎样的天后，也知道如何做一个好天后。但夫妻间应该怎样，我实在不知。若是陛下与我并非帝后，若是相遇时不知彼此身份，也许我能学着把陛下当作朋友，当作情人，当作丈夫。然而我是海皇，陛下是天帝，终究不可能做一对平凡夫妻。若是我靠着陛下，向陛下索取什么，便是代表海族要求天族，陛下或许就要为难，我便做不好一个天后，也做不好一个妻子。与其那样，不若一开始便不要有期待。”
　　她浑身散发着疏离的气息，视线没有焦点。
　　“有一事一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既然陛下先开了口，不如就让我也把话说清。陛下雄才大略，智勇双全，若是没有随我去无尽洋，也许天族不会损失惨重。我不配做天后，请陛下答允和离。来日待海皇戟恢复，我依旧会带陛下回归，拨乱反正。”
　　“元娘！”天帝将天后揽进怀中，“这不是你的错。”
　　天后任他抱住，一动不动。
　　“陛下如何回答死去的万千天族？”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责任。如果天族要怪，便冲我来。”
　　“可我并不想成为陛下的负累。”天后轻轻推开天帝，“这便是我身为海皇的骄傲。即使海族不复存在，海皇也应该有海皇的尊严。”
　　天帝心惊，他这是要失去她了。
　　“陛下，是我错了。我不该算计陛下，不该嫁给陛下。陛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值得更好的妻子。”
　　“元娘……”
　　天后微笑，仿佛冬天里第一朵雪花。
　　“其实早该和陛下说的，只是我，舍不得离开陛下。”
　　她明明在笑，天帝却觉得心底一颤。
　　他又一次将妻子抱住。
　　“既然舍不得，为何又要说出口？我又怎么舍得你？我只是想更靠近你，只是想成为你的依靠。天族如何，海族如何，你我夫妻一体，天海便是一家，同进共退，不分彼此。你将天族当作自己子民，我也自然把海族视作亲人，万没有为了天族海族之分而舍弃你的原因。纵然前路艰难，我也想与你携手同行。”
　　他凝视妻子，诚挚道：“余生万年，我只愿你我心心相映，比翼双飞。”
　　天后眼睛发红，连眼圈也染上粉色，却终于没有流泪。她伸手环抱住天帝。
　　心宿遥遥望着这对尊贵的夫妇，见两龙似乎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心中很是欢喜。
　　“心宿大人登仙前从未成过亲吧？”张宿陡然开口。
　　心宿不解，问道：“的确。张宿大人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是有些感慨。这天地间最至尊的夫妻，想不到也有闹脾气的时候。”张宿捋须笑道。
　　心宿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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