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夏融

　　这几日母亲做事时总有些恍惚，昨天摔碎了一个盘子，今天拿水杯时又差点磕碎一个。幸好当时她在旁边看着，水杯才没被摔坏。
　　她不知道那天妈妈和舅舅说了些什么，但总归是些让人不愉快的内容。妈妈看起来似乎有些像是丢了魂，总是心事重重，做事也容易出神。
　　妈妈和她打算今天去外婆家，昨晚她问妈妈要不要收拾行李，妈妈当时摇了摇头，只说我们只去一天，她有点奇怪，往年她们都是去上几天，等到把大年过完，而这次妈妈却决定早些走。是因为去年的事情吗？应该也不至于，只是那件事发生后，舅舅和她们的往来还是少了，往常过节时也会有三两句短信问候，只是今年一切全无了。她有些好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她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正铺床时蓦地看见了床头柜上的一抹蓝色，是夏安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送给她的书，都半年过去了，但是她还是没有看完，真是遗憾。读书这种事很有趣，当你翻开书时你会读得很快，很有耐心，四分之一的书刷刷间就看过了，时间的流逝在书本的魅力面前也显得那么不值一提。而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对书的耐心似乎也渐渐少了，开始你会一星期读上两页，等过上一些日子，也许你就把这本书忘了。
　　那这本书呢？她也是这样吗。她试着想起当时书中的内容，只记得开篇大段大段的段落，却忘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礼物吧。说起来，似乎夏安和她似乎没有互送东西的习惯，半年来，夏安留给她的，也只有这本书了。
　　她捧起那本书，擦拭了下那书的表面，又把那书放在了房间的书架上，和她曾经没看完的书一起列在一排。
　　本来说是寒假看完的，但是似乎还是更适合等到以后再看一遍。毕竟之前的内容她忘记得太多了。
　　“雪儿，还有多久。”妈妈已经在客厅催起她来了，看样子妈妈已经收拾好了。
　　她应了一声，随即便把放在椅子上的书包拿着走了。
　　她出卧室门时，客厅已经被妈妈打扫得干干净净了，茶几上除了水果盘什么也没有，而沙发上更是整整齐齐。
　　好吧，走吧，她拉上大门时内心不知为何有些沉重。
　　希望这次什么都不会发生吧，就是这样。
　　“雪儿？”妈妈站在楼梯间等着她，手上提着一个方盒子和一个驼色小提包，催促她快些。今天的妈妈似乎不像以前一样很认真地打扮，只是在身上披了一条披肩，除了脸上简单的妆容，别的什么也没变。看来妈妈真的是没什么心思打扮，她微微叹了口气，便跟着妈妈下楼去了。
　　今天汽车站的人依然很多，但是她和妈妈提前在网上抢了票，所以其实不用浪费太多时间。
　　看着汽车站里来来往往扛着大包小包的人群，她有些好奇，夏安也曾经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吗？或许在某次过年时，她和夏安也曾经在这里擦肩而过，只是他们不认识彼此而已。
　　妈妈一路上话很少，脸上也透着股说不出的倦意。今天妈妈似乎为了掩盖连日来的黑眼圈，在脸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粉，但仍然隐约可以看得出眼下的黑色。
　　“雪儿，拉着我。”到了等车的地方，人渐渐多了，妈妈怕她们被冲散，便拉着她。
　　“好。”她牵着妈妈的手，莫名觉得很心安。
　　等到了车上，妈妈把手中的方盒子放在行李架上，然后又回到座位上，看着她没有说话，有些欲言又止的，或许和舅舅的电话有关。
　　“雪儿，我待会儿要和你说一些话，希望你能有心里准备。”妈妈抿了抿嘴，似乎接下来的话是她经过严肃考虑后的。
　　“嗯？”她看着妈妈，绽开了一个似是单纯的笑容。她不能表现得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只有表现得简单，妈妈才会心安，她一点都不希望妈妈担忧太多。
　　妈妈拉住了她的手，而此时汽车已经开始发动了，引擎发出了有些聒噪的响声，妈妈微微地皱了皱眉，旋即眉头又舒展开，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一般，一切只是发生在一瞬间。
　　“你父亲他……来了外婆家。”她的话说得并不大声，在汽车的轰鸣声下听起来有些模糊，但伴随着快速跳动的心脏，每个字她还是听清了。
　　“我知道了。”她反握住了妈妈的手，语气轻柔，也不知道是想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妈妈。
　　妈妈似是没料到她的反应，顿了顿，旋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到时你不用理他。”说完这话，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神情温柔。
　　春雪脸上神色不显，心中却荡起一片涟漪。
　　爸爸回来了，为什么在离开他们这么久之后，他又突然回来了呢？是要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要拉着她和妈妈的手，说什么原谅的话吗？他既然已经消失了那么久，而她们好不容易才把他丢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好不容易把他清除开她们的正常生活，为什么他又要突然出现？难道他以为嘴上说几句漂亮话就可以把她和妈妈这些年受的苦抵消得一干二净吗？
　　如果真的心里有她们，为什么要选择离开？为什么要选择留给妈妈和她一大笔债务？即使如此，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不联系，而此时又出现？
　　她们不是他的玩偶，说放弃就放弃，说捡起就捡起。
　　即使妈妈会谅解他，她也决不会的。
　　她又想起了当年他离开时的场景，当时她听到关门声，跑到门外劝他不要离开，当时她还那么小，那么需要他，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句告别也没有。
　　父亲，我的父亲，既然选择离开，那么你也应该承担离开的后果。

　　不多久，便到站了，停车站在小镇的边缘，要走上一段距离才到镇上。她和妈妈下车时，车上的人依然很多，她们说了很多句“麻烦，让一让”才勉强下车。
　　“待会儿爸爸会在吗？”之前在车上时她把书包放在身前，下车时她仍然把书包背在前面，不如往年，书包里的东西并不多。
　　“嗯，别担心。”妈妈看着她，温柔地笑了。今天的妈妈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衬着她苍白的肤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很显然，妆容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小镇还是如往日一般，无论城中大楼拆了几幢，高楼立了几座，小镇依然如往日一般，安安静静的，偶有农户走过，穿的还是往日的服饰。
　　城中的雪堆了许多了，小镇的雪下得更是厉害，乡间的小路两边雪铺的很厚，像是白色的毯子一般。听外婆说，有时雪下也藏着些小动物，也不知道真假。
　　她和妈妈很默契地都没有提起父亲，只是闲聊了几句乡间风光。听同学们说，有时和母亲之间根本没有话说，也许有时她和妈妈也是这样的，但是她却记不起那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她和妈妈也有不和睦的时候，但大部分时光，她和妈妈都不愿相互怨怼。
　　到了镇上时，镇子上的一切看起来都与红色有关。路边摆起的对联摊子是红色的，百货店门口贴的大大的福字是红色的，连人们身上都穿了些红色：有的人戴了红色的帽子，有的人穿了红色的衣服……似乎过年时，所有人都喜欢红色。
　　妈妈正牵着她走着，偶尔也会到各种摊位面前瞧瞧看看，妈妈走得很慢，似乎一点不担心时间。
　　她正拉着妈妈走着，妈妈却突然顿住了，顺着连牵着她的手也突然松开了。
　　春雪有些疑惑，顺着妈妈的视线看去，却见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看起来质地很好，似乎价格不菲，那个男人看起来有些显老，此刻他正在和一个卖绣品的摊主说着价格。即使过了好一会儿了，妈妈却仍然盯着那个陌生的男人，她扯了一下妈妈的袖口，妈妈才回过神来，脸上仍是一副有些魂不守舍的神情。
　　也许那是妈妈的旧相识吧，她想着。
　　她又打量了那人一下，他看起来衣着整洁，和摊主说话时也神情从容，似乎是一个家庭条件不错的人，但是她每年都回来，却从没见过他，他是镇上哪家人在外面长年做生意的远亲吗？
　　妈妈已经回过神来，打算挪步走了，那人却突然转过头来，春雪和他四眼相望，他似乎没预料到这尴尬的对视，一下子便放下手中的绣品，直直地看着她，嘴唇微张着，似是要说些什么，但过了好几秒，他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她有些害怕，便拉了拉妈妈的衣服，妈妈也察觉了些什么，便牵着她快步走开。
　　“蔺萱。”突然有人叫起妈妈的名字，她下意识地向那个人的方向看去，却发现那人竟走到了离她们只几步的距离了。
　　纵然那人唤住妈妈，她也听得很清楚，但妈妈还是没有停住，反而越走越快了。
　　“蔺萱。”那人又叫了一声。
　　她悄悄回头一看，那人快走着跟了上来。
　　那人同她视线相接，露出了一个亲和的笑容，她突然想起了父亲幼时抱着她念故事书的神情，似乎一模一样。她的脑中突然炸开了，那是父亲吗？
　　“蔺萱。”第三遍，他还是执着地叫着。
　　她牵着妈妈，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妈妈身体的颤动。
　　那真是父亲，她心里更确认了。
　　妈妈在父亲第三遍的呼唤下，终于停住了脚步。
　　妈妈转过身，看着父亲，就这样和父亲对视着，一言未发，似乎早上试图擦妆饰粉展现出来的生气一下子就失掉了，她的盔甲、她的骄傲，在和父亲间的相望中一下子就失掉了。在和父亲对视的那两分钟，妈妈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
　　也许只是无意展现出被包装好的一面。
　　“你来干什么？”妈妈淡淡地说。
　　父亲看着妈妈，神情似乎有些激动，只是眼中隐约噙着一滴泪。
　　春雪心里一点也不感动，只是有些疑惑，明明是他当时离开她们的，为什么现在又要找她们？在父亲刚离开她们的那一年，她晚上经常被妈妈的哭声惊醒，虽然当时还小，但她知道妈妈心里难过，只是抱抱妈妈，什么也没说。那时她曾经很需要父亲，无数次祈祷过希望换去她的一切来让父亲回来，但是她只不过是在一次又一次地祈祷中更加失望罢了。终于，在最后一次祈祷中，她彻底地失望了，那次以后，她再不愿说起父亲。那之后，她们也搬家了，有关父亲的记忆全部消失了。
　　“蔺萱，我回来了。”他看着妈妈，眼中亮亮的，似有千言万语未说出口。
　　妈妈看着他，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神情漠然。
　　“你这样没用的。”向来温柔的妈妈说出了这样一句残忍拒绝的话，说完后便牵着她转身走了。
　　“蔺萱，我对不起你们。”父亲赶了上来，和她们齐步走着，父亲每靠近她们一步，母亲便移开一步，如此反复，两人却锲而不舍，仿佛在做着什么比赛一样。
　　“蔺萱，这些年来你们辛苦了。”父亲仍然在念着些话，但这话对妈妈似乎一点不管用，妈妈仍然快步走着，恍若未闻。
　　“蔺萱，是我不对，当年我不该……”正说着，母亲却突然打断了父亲：“别说这些。”她看起来神情有些凶，眉头紧皱，有些不耐烦，似乎很不愿提起这些。
　　“好，不说以前，这些年我也过得很辛苦，我刚开始和别人做生意，亏了很多钱，后来遇见了当年在部队的战友，我对他有恩，他借了好一笔钱给我，我们一起做生意，开始很辛苦，有遇见对家雇来的地痞砸摊子，有遇见不讲道理的顾客，但无所谓，每当想起你们母子俩，我就有力气了，我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后来，终于生意有了起色，我试着找你们，但是你们已经搬家了，你的电话也变了，我找遍朋友，没人知道你的下落，我找岳母，但是她不肯接我的电话，好不容易找到你哥哥，他也不愿意告诉我你的下落。我当时真的找的好苦……”他似乎很着急母亲不理他，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了，看起来就像班上被老师请家长的同学一样。
　　“真的吗？”妈妈的眼神飘到了他的身上，他用力地点着头，他向前一步，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母亲没有后退，只是神色莫名地看着他。
　　“真的，真的，你看这是我们当年当出去的戒指……蔺萱，你看。”他似乎很着急证明，用力地打开盒子，但一个不注意，盒子却掉到了地上，他弯下腰去捡，身子却微微颤着，似乎身体很不好，但他还是努力弯着腰去够那个盒子。
　　“我来吧。”话刚落下，妈妈便蹲下身子把盒子捡了起来。
　　“谢谢你。”父亲看着母亲温柔地笑了。
　　“你还是这……对不起，我不说了。”父亲看到母亲的神色，还是止住了即将要说出的话语。
　　父亲打开了盒子，那是一个很漂亮的戒指，虽然上面的钻石很小，但却亮亮的，很是夺目。妈妈忍不住摸了摸那个钻石，脸上原本锋利的棱角也化为柔和，神情温柔。而父亲也看着那个钻石，嘴角微扬。此时的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一家，刚刚的剑跋扈张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真的来找过我吗？”母亲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问起父亲。
　　“七次。”父亲也看着母亲，仍是笑着，只是眼边的皱纹看起来有些沧桑。
　　母亲看着他，不说话，似乎在考虑着这话的真实性。
　　“实际上，刚离开你的半年后我就后悔了。那时还没遇见战友，身上的钱被骗得一干二净，又不好意思找别人，只能睡公园，那时晚上有时看见人家一家子路过时开开心心的，心头真的很后悔。”他低着头，似乎有些不愿看着母亲的眼睛。
　　“你不用说了。”母亲接过了父亲手中的盒子，轻轻地放到了提包里。
　　父亲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一下子看着母亲的眼神都亮了。
　　“我知道了。”母亲看着父亲，温柔地笑了。
　　“我相信你说的话，只是我还不愿意原谅你。”她的语气比起之前柔和了许多。
　　“那么，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母亲的手放在身前提着包，看起来很是端庄。
　　父亲微微一笑，接过了母亲手中的东西，母亲的手微微缩了缩，还是把东西拿给了父亲。
　　“我已经那边的摊子都收了，我打算以后到这边发展，这边的环境其实还不错。欠战友的钱我也还清了，这下我们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场景，此时父亲看起来笑眯眯的。
　　“嗯，好。”母亲突然轻轻地应了一声。
　　父亲似乎也没料到，一下子僵住了，旋即脸上露出一种很惊喜的神情，他的脸上浮着两朵红云，看起来很是激动。
　　“我原本打算，若你过了今年还不回来，就向法院提起离婚了。既然你回来了，那么这婚还是不离了。”虽然母亲刚刚说了应允父亲的回答，但还是给父亲泼了些冷水。
　　父亲点了点头，似乎也是同意。
　　空气一片寂静，父亲屏着呼吸听着母亲说话。
　　“你欠我们母女许多，用一生来还吧。”母亲看着父亲，笑得温柔，可笑着笑着，眼角却流出了两行泪。
　　“还有那七次，证明给我看。”母亲又说了一句，也许那七年，是母亲心中永久的痛。亦如她一般。
　　也许母亲心里也是委屈，她轻轻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也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始终不放。
　　良久的沉默，旋即还是母亲开口。
　　“和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情吧。”母亲这样说。

　　她拉着母亲的手，听着父亲说起他这些年，母亲听得很认真，她却有些出神，她在想，父亲这次会一直留下吗？她悄悄地看着妈妈，妈妈的脸上还留着泪痕，只是眼角温柔了许多，当听到父亲发生的好笑事时，眼里都是盛着些笑意，看起来都是久经风霜的幸福，当听到父亲经历的不幸时，眉头微微皱着。看起来，母亲真的愿意听他说话。
　　也许这样也好，他们慢慢近了外婆家，外婆的门前也贴了一副红底黑字的春联，看起来很喜庆，随着步伐的靠近，房里隐约传来的电视声也慢慢地大声了些。
　　外婆家的门虚掩着，当走到门口时，父亲走到母亲身前，为她们拉开了门，然后最后进去。
　　等父亲关上门时，她和父亲四目相接，父亲脸上仍然盛着笑意，他看着她，笑得很温柔，她也回之一笑。
　　母亲还在前面等着他们，看到他们的互动，脸上也露出一副温柔的神情。
　　也许妈妈也需要一个家，但愿……但愿父亲不要离开吧。也不知道是母亲单纯，还是她复杂，总之，她希望母亲能够开心，像现在一样。如果母亲愿意相信他，那么，她愿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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