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皇后

　　回到京城，刚离了街头讨饭的行当，胡瑛就被京城权贵狠狠打了一把脸。玉烟楼这破地方，照她在军中的脾气，早给砸了。可是皇城根下，若是她真动手砸了，受苦的还是她这光脚的叫花子。

　　可姓范的实在逼得紧，她上台拉二胡前，问明了此地是卖艺不卖身。这次进了这财主的房，发现他们竟然骗了她，这些男人打女人的主意还不算，连男人也不放过。

　　他们无权无钱的平民百姓便如此好欺负么！

　　胡瑛火冒三丈，她从来也不是个讲道理的人，被逼得急了，就想动手。她冷眼瞥过去，范掌柜等人还轻蔑地看着她。

　　胡瑛刚想动拳，一人拉住了她的手。她回头一看，是小阿俏。

　　“跟我来。”小阿俏不管旁人，拉着她就走。

　　“俏娘，俏娘！此事你别掺和……俏娘！”范掌柜叫她她也不听。

　　小阿俏把胡瑛带到她的房里。拿出一套雪青色麻布棉衣，让她换上。

　　胡瑛走到屏风后，脱下衣裳。她身上的半块玉佩掉了出来，她捡起来，看了几眼，收好了。

　　“胡姑娘，日后做事可不能如此莽撞了。”胡瑛在屏风后换衣裳，小阿俏在外面说话。

　　胡瑛微惊，她看出来了她是女子。

　　“我的女儿身，很容易看出来么？”胡瑛沉声问。她脑海里划过许多画面，强行压下了。

　　小阿俏轻笑道：“对某些人可能很难，对我来说却很简单。”

　　“什么意思？”

　　“男人看到我，没有不起色心的。可你看我的神情，很单纯。”小阿俏笑道。

　　胡瑛换好衣裳走出来，衣裳很合身，是男装。

　　“多谢俏娘。”

　　“从这里走了有何打算？”

　　“我什么都会，干什么都比这好！”胡瑛随口道。

　　小阿俏的神情黯了一瞬，胡瑛忙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会别的东西，哪怕赚得少，但别人休想左右……”

　　“你还是别说了。”小阿俏红了眼，却仍旧笑着。

　　“你也想离开这里？”胡瑛问。

　　小阿俏神色一怔，随即摇头道：“若是能离开，我早离开了。”

　　前几日有个显贵向老爷讨她，说是要纳她为妾。她千般不愿，却没有勇气真的离开。她只会弹琵琶，从进玉烟楼起便以色侍人，她不会别的营生，出了这玉烟楼，怕是过得猪狗都不如。

　　胡瑛想让她跟她走算了，但一想回去还要跟胡叔挤那小门房，她倒无所谓，但小阿俏这天仙一般的女子，如何吃得了这种苦。

　　胡瑛没说什么，小阿俏也没再说话，给了她两瓶润肤愈伤的药膏便送她出去了。

　　胡瑛走出去，把那套所谓的天竺蚕丝衣裳放到范掌柜面前，昂首挺胸走出了玉烟楼的大门。

　　－

　　魏浔派冯尹等人找了胡瑛六日，终于打听到了她的下落。

　　“昨日半夜，玉烟楼赶出来一个琴师，就姓胡。”

　　“玉烟楼？”魏浔确认了一遍。

　　“正是。”冯尹说，“那琴师进去才三日，得罪了一个客人，又不肯服软，就被赶走了。”

　　魏浔思索片刻，又问：“那她人呢？”

　　“她出来时已是半夜，没人看见她去了哪里。”

　　魏浔眉头锁了起来。

　　玉烟楼不算烟花之地，楼里的姑娘都卖艺不卖身，但玉烟楼背后的人不简单，若那真是胡瑛，她究竟如何进去的呢？

　　陛下丧礼刚过，立刻有朝臣提出立新君之事，有部分主张应遵从先帝遗诏立太子，还有一部分则抓着太子的弑弟之罪不放。当然，绝大部分朝臣还没有出声。

　　朝局正乱，三司会审迫在眉睫，胡瑛又出了事，魏浔有些苦恼是否应把此事告诉太子殿下。

　　“继续打探她的消息。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魏浔说。他还是决定先把此事瞒着，等找到胡瑛的下落，或是三司会审之后再说。

　　－

　　一个三尺小童从棋院跑出来，在门槛上被绊了一跤，也不哭，爬起来就要跑，被一个人拎住了后颈子。

　　“跑哪儿去？”

　　“哇啊……”小童哇一声哭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我不要学棋，我不要学棋！”

　　小童穿得圆滚滚的，在男子手中扭动着，像一颗皮球。

　　男子身长玉立，身着玉色宽袍，肤白如雪，面容俊美无俦，头上绑发的发带轻扬，如同水墨画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跟我说可没用。”男子的语声如钟磬相击，深沉而空灵。

　　“跟你娘说去。”他提起小皮球往棋院走。

　　小童还在哭闹，他却不管不顾。

　　“陆秋风！”

　　一道女声唤出他的名字，他脚步顿住，转回身，眉眼间尽是冷淡。

　　“你怎么又来了？”

　　女子一身青色锦袍，头戴青玉簪，细眉深眼，正是魏漾。

　　“什么叫又？我来不得吗？”魏漾说着朝他走去。

　　陆秋风眉头微皱，很快恢复平常。

　　“魏小姐请自便。”他冷淡说完，转身进了棋院，使了个眼色让门后的小厮把门关上。

　　小厮上来拦，魏漾往里冲，小厮不敢碰她，便拿起门闩推她。

　　“陆秋风，你给我出来！你这个懦夫！你为什么不敢见我！”魏漾在门口叫喊。

　　陆秋风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魏漾在棋院门口逡巡了一会儿，抹了抹眼睛就走了。

　　看门的小厮目送她走远，不住摇头叹气。

　　“门第啊，压死人。”

　　大渭棋风盛，棋手通过国考，能进翰林院，做棋待诏，陪皇上下棋。学棋学到极致，便是功名利禄加身，光宗耀祖的事。

　　是以渭朝百姓家中稍有底子的，都会送孩子去学棋。渭朝的棋院便是教授棋艺的地方。

　　陆秋风所在谈天棋院是翰林院下属的，全大渭最好的棋院，收的都是天下最有天分的棋手。

　　陆秋风在围棋界虽是知名天才，却还没考过国考，进不了翰林院。谈天棋院曾多次请他前来教学，他拒绝了多次。

　　一年前他突然接受了棋院的邀请，来了此处教棋。

　　刚开始时，这位魏小姐还常来见他，他也不似这般冷淡。

　　后来有一日，魏小姐的父亲找来，当着陆秋风的面斥他痴心妄想，他便再也不见魏小姐。

　　棋院里的人不知道魏小姐的父亲是什么身份，只知陆秋风的父亲常年在河西关，从不向家里寄送钱粮，而他家中还有母亲需要照顾。

　　陆秋风虽是少年天才，但大渭人才济济，比他棋艺高的不知凡几，他久不过国考，很可能一生就如此耽搁了，他们家也难有出头之日。

　　而那魏小姐虽然作风泼辣，但从其父的气度来看，地位绝对不低。

　　穷棋手与大家闺秀的爱情故事不鲜见，但像这魏小姐这般执着的，世上难有第二人吧。

　　小厮感叹完，就见门外有个人拾级而上。

　　那人一身雪青色麻布棉袄，脸颊上有两团红晕，长相却颇是出尘，比陆秋风还俊俏些。但一看就是穷鬼，连他们棋院的束脩都给不起。

　　“站住。你找谁？”小厮上前问。

　　“陆秋风在不在里面？”胡瑛站定问。

　　又一个找陆秋风的，他性子那么古怪，连几岁的孩子都哄不住，不就是长得好么，怎么男的女的都要找他。

　　“在，我去给你叫，等着吧。”小厮不耐烦，还是去了。

　　胡瑛站在阶上，摸出怀里的信封。这么久了，信还掉在水里过，早就皱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里面的字还能不能看。

　　胡瑛实在没办法了，昨夜她一回去，发现胡叔病了，她把所有的钱拿去给他买了药。

　　她得罪了玉烟楼，也不好再去卖艺，她只能来求陆秋风。至少先借点钱把胡叔的病治好。

　　她做好了候厚着脸皮求人的准备，陆秋风出来时，她还是心里一沉。

　　陆秋风虽然长得好看，但不如俏娘那般和善，他长着一双大大的圆眼，但他冷着脸，不正眼看人，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

　　“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是替令尊陆正云送信的。”胡瑛挺直背，却低着头。

　　陆秋风与他一般高，瞥了她一眼，接过她手里的信。

　　他看信时，身周的气息几次变化，因胡瑛不知信里写了什么，也不知陆秋风脾性，她也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眼看着陆秋风看完了信，胡瑛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

　　“你就是胡瑛？”陆秋风抬眼问。

　　“我是。”

　　陆秋风打量了她几眼：“长得挺好，我爹的钱都拿去养你们这帮兵儿子了吧。”

　　陆正云从不向家里寄军饷，他的钱都为下属花掉了。胡瑛跟他学的一样的毛病，所以这些年才一个铜板没剩下。

　　胡瑛刚想提借钱的事，被陆秋风如此一说，脸都憋红了，没开得了口。正再次给自己打气，却听陆秋风说：

　　“吃饭了吗？”

　　“……没。”

　　胡瑛早年在京城讨生活时，为了有口饭吃，什么活儿都干，什么违心的话都说。

　　少爷小姐的叫着，嘴特别甜。进了军营后，被陆正云正了脊梁骨，脸皮薄起来，还爱装逼，现在面对陆秋风，借几钱银子都难以开口。

　　还好陆正云体恤她，在信里说她救过他三次性命，让陆秋风给她口饭吃。

　　胡瑛确实救过他的命，但陆正云也救过胡瑛的命，他们之间早就不谈报恩了，只谈怎么活下去。

　　但陆秋风生在渭阳，见到战场救命四字，饶是如何怨自己的父亲，也不能晾着胡瑛不管。

　　他爹让他给胡瑛一口饭吃，他便带她去了饭馆。他点了两个小菜，一大碗饭，胡瑛三两口就吃完了。陆秋风看着她，心想这口饭有点多啊。

　　“陆公子……胡瑛，我……”

　　“行了，没地方去是吧？”陆秋风淡然道，“来我家做工，管你吃住。”

　　胡瑛眼前一亮，却听陆秋风接着说：

　　“没有工钱。”

　　“不……我……”

　　“你不会还要借钱吧？”

　　“我有个叔叔病了，急需用钱治病，我今日借了，保证日后双倍奉还。”胡瑛终于说出这句话，才发现并不是那么艰难。

　　“还？”陆秋风冷笑了一下，“你拿什么还？哪怕你在边关多想想你的家人，多想想今日，便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胡瑛哑口无言，陆秋风这话不应该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她见他的眼眶还有些泛红，有些不明所以。

　　她摩挲了下袖袋里的半块玉佩：“……陆公子要是不愿借，我就先走了。”胡瑛说着要站起来。
　　陆秋风出声道：“谁说我不愿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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