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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难平
“境州是沛国的疆土。”
青萍一直听着这句话长大。
孩提时期,懵懵懂懂的年纪,她已经懂得了什么是家国仇恨。
她的兄长沛良,昏庸无度,软弱无能。朝堂之上,满室《太平赋》围绕着群臣,狂乱潦草的笔迹,衬得一切都有些可笑。
世人谓沛国长公主蛮横无理,却不知她是为沛良的浑浑噩噩而发怒。
境州。境州。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从不是这长公主。
背负的仇恨太多,承担的责任也太多。可那是她的家与国。
有时候宿命这个东西,轮不到凡人来说三道四。
偷偷潜入境州的时候她扮成平民女子。取下宫廷里繁复的头饰,穿上了一身轻巧的便服,叫人辨不出她的身份。
青萍在沛国的时候就偷听过大臣的谈话了。守着境州的是敌国的杨苍将军,武功高强,善用军队,尤其一身杨家独传的刀法十分精进娴熟,天底下没几个能过他三合。
现在是两国暂得安稳的时候。城里熙熙攘攘。因是近水之地,农业收成格外的好,百姓纷纷到此地居住。手工艺人与小商贩聚集于此,街边捏泥人的,卖糖画的,吆喝自家手工做的小面的,组成一条喧闹的长街。
太平盛世。
其实如果排除境州本属于沛国这个因素,青萍承认杨苍来治理这个地方是不错的。活的安安稳稳,谁不愿意。只可惜那是杨苍夺取的土地。
落魄贵族依旧是贵族,平民百姓再如何伪装也不是帝王。
境州被杨苍治理的再好,也是沛国的地盘。是事实,改变不了。青萍倔强的想。
街边有个卖银器的老者,她眼睛一亮,围过去。
“姑娘看看吧,咱这是手工纯制作,银器上的花纹全用手雕的呢。”
她细细摩挲着掌心的项链,果然如老者所说是手工制。有些纹路边角略有凸起,不是模子浇出来的。
“这刀不错。”
旁边一道声音横过来。青萍转头去看,是个约莫十五六的少年。
一身黑衣劲装,手腕处收的极紧,额前有几绺碎发,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
少年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淡淡一眼瞥过来。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像黑曜石。
“你怎么不买那把刀?”他突然发问。
青萍一惊。
她刚刚的确是拿着项链没错,但她真正的喜好是那把小巧的银匕首。只是刀不该在她的手上。那是战争的象征。她是沛国的王室中人,若被人知晓了,会有麻烦,无论是给沛国,还是给她自己,都会有。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有这个负罪心。家国仇恨不可忘,不可再引战。
因此她只是用遗憾的目光扫了一眼那把匕首。但这个人竟然看出来了吗?
“我买什么是我的自由,你和我很熟吗?”
一贯的刁蛮语气。
“不熟。只不过我最近一直在想个问题,恰巧撞上你罢了。如若你十分在意,就当是个不相干的人冒昧顶撞了两句吧。”
少年好似是很庄重的这样说。
“什么问题?”青萍好奇的问。
“那不重要,我们不是不熟嘛。”
“……”
青萍瞪大了眼睛。这人真讨厌。但是她没办法反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我把这匕首买下了。”少年转头对老者说,递了一串钱。
“好心提醒你一句,天快下雨了,别脸上再阴云密布的,赶快回家去吧。”他又俯身下来慢悠悠的说,“一看就是个官家小姐,干嘛把自己打扮成这幅穷酸样,以为和你不熟的人看不出来?”
话语间特意加强了一下那个“不熟”,然后潇洒离去。
青萍气结。
“你别等我找你算账!要是我知道你的名字,有你好看的!”
她冲他的背影愤愤然的吼。但也没敢太大声,怕引来注意。
“好啊。我叫杨平。”
青萍隐隐约约听到这么一句话飘过来,但她不敢确定是不是这个名字。
那不就是杨苍的儿子么。
她呆立了一会儿,折回去找那个老者买了银项链,然后揣进怀里,快步走出城。
快下雨了,船应该要开了吧。
再度见到杨平是在沛国。
彼时青萍装成平民在宫外四处逛。路过一家食肆,飘香四溢。她恰巧饿了,便拉起帘子走了进去。
一进门撞到一个人。她揉揉发痛的脑袋,然后抬头看是哪个人。
杨平。
她微微愣了。
他站在一张小桌子边,像是在等人。看见青萍惊讶的眼神,他显然迅速想起了这是谁,也是有点惊讶的样子。
“是你?”杨平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她。
“不能是我吗。”青萍没好气的接话,直接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那张小桌子边,“你跑沛国来干嘛?”
“来看你活的好不好。”杨平决定逗逗她。
“……”
青萍一时无话可说,突然又想起了一个事,“你到这儿来,不怕别人打你?”
“为什么要打我?”
“你是杨苍的儿子,而杨苍夺了本属于沛国的境州。”
她极认真的,一字一句的说。
杨平嗤笑了一声。
“什么夺不夺的。难道不是沛良为了那所谓和平将境州拱手相让?沛国的百姓应该还没忘吧。”
言语间只当刚刚在说笑。
青萍僵了一下。
“拱手相让?我怎么不记得?”
“啊,其实也并不完全是。”杨平皱了皱眉,“但与其耗费人力财力去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这个方式倒是可以保全大多数百姓的安稳。某个方面来讲,沛良比那个不顾后果想血战一场的子虞,有自知之明得多。”
他这番话已经超出了青萍的认知范围。
“子虞……他是都督,保卫沛国每一寸土地的完整,这是他的责任。”
青萍艰难的挤出一句话来。
“不止是他,每个人都逃不掉责任。”杨平淡然回话。
她讶异的抬头,“怎么说?”
“其实吧,我并不喜欢打仗。”他自嘲一般,“可我生下来就是杨苍的儿子,是杨家刀法的传人,注定戎马一生,与战场和刀枪作伴。那就是我的宿命。”
“没人能逃出它。”
他看着发呆的青萍,突然笑了。
“你还记得上次我遇到你时,我说我正在想一个问题吗?”
“记得啊,可你没给我说。”
青萍还有点耿耿于怀。
“我当时看到你扫了一眼真正喜欢的银匕首,却拿起了你不怎么感兴趣的项链。所以我想,为什么人总是要逃避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
“大概就是因为人都有责任吧。你愿意拥有的,和你必须拥有的,是两码子事。”
他好像……说的没错。
和杨平一样,青萍也没有选择。
她一生下来就是长公主。高处不胜寒,说的就是王室中人。沛国本就是个小国,偏偏所处的地域极好,多少虎狼都对这片肥沃的地方虎视眈眈。很小的时候,她就随着母后一同去民间访问,那些百姓对政事一窍不通,便极为信任他们的王。这样的信任像沉重的担子,压得青萍喘不过气来。
累。真的很累。
但她是长公主,她不能辜负百姓的期待。那也是她的宿命。
“我等的人到了。小丫头,我先走一步。”
杨平换上了副吊儿郎当的语调,对着青萍挥挥手。
她习惯性的顶了一句:“说谁小丫头呢?你能比我大多少?”
杨平笑了一下,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
“不比你大几岁。不过,”他忽的俯下身子,“快到娶妻的年纪了。”
“……”
青萍被这句话砸懵了一下。从小到大还真没人敢这么调戏她。
看到她傻愣愣的表情,杨平知道自己捉弄成功了,带着得意的微笑转头走出了门。
但他老觉得自己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青萍也想到了。
“我还没有告诉他我叫什么呢。”她自言自语。
忽然又改了主意。
反正知道了也没有用。毕竟是敌国的两个人,应该不会再相见了。
仔细思来,却有几分伤感。
杨苍终于还是要与子虞决斗一场。
虽说的是两人之间的一个君子之约,但无论是谁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次两国未挑明的战役罢了。
此前子虞出使的时候便与杨苍起了争执,势必会有一场两国的大战。沛良却不肯打这场仗,因为不可能会赢。于是他想了个主意,和亲。和平解决。
当然不是一国之君该做的事。这个责任落到长公主青萍的头上。
和亲的对象让青萍吃了一惊。
说是既然矛盾因境州而起,就该去与守境州城的杨苍解决这事。而杨苍的儿子杨平正是娶妻的年纪,青萍嫁过去刚好没什么问题。
可青萍不想嫁。她十多年的生命中,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如今这样的终身大事,竟然又是为了去解决境州的矛盾吗?
使者又传来消息。
“卫王已经赐婚于杨平,长公主再要去……只能做妾。”
满朝皆惊。
就连懦弱的白冠文官们,也都以最强硬的态度反对这件事。田光将军直接当朝与沛良对着干了,誓死不让长公主去做妾。
可沛良转身拿起弓箭,直接拉弦对准田光的胸口。
“谁都别再有意见!”
话语间已满是歇斯底里。
他疯了。
而青萍只是立在一旁盯着使者带回来的信物发抖。
银匕首,边缘微微凸起,手工铸。多眼熟啊。
终于她大步跨过去,挡在田光前面,怒目注视着沛良。
“告诉他,信物我收下了。”
一贯的骄纵语气,却不再有任何力度。
决战那日挑在一个雨天。阴雨连绵了七日,水位高涨。
青萍再次潜入境州,她要去找杨平。
其实说起来,杨平根本不知道她是沛国长公主,做妾也只是一种政治手段而已。她心知肚明。
恨他吗?也不那么恨。
她恨的是自己,连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利都没有。
子虞暗带的百余名死囚从河中潜入城内,青萍混在这些人的中间。
这次他们用的沛伞进行了改良,装上了刀刃,在原有的的防御性上增添了攻击性。时间又正挑在雨天,沛伞的以柔克刚之性得以发挥作用。
杨苍已经出城,在那艘巨筏上面与子虞单独打斗,现在由杨平率兵守境州。
青萍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穿着铠甲的背影。身姿挺立,站在连绵的河山之下,背后是杨家的三千精兵,守着那面象征着所属的旗子。
那不像是杨平。
那个人现在守的过于认真且执着。但战场可是杨平讨厌的地方啊。
城内的百余人已经开始行动。杨家军队很快发现了他们。
一场乱战正式爆发,箭与伞撞击发出清脆的爆响,一片昏暗的天地中,偶然沾上了几滴红色。雨水与血水交融,以古怪而扭曲的姿态混在一起,流成一条弯曲的小河。
杨平注意到了这头的大动静,他眉头紧锁,提起刀就冲了过来。
而杨家刀法果然名不虚传,几下的功夫,他一个可以放倒好几个。
他的脸上沾满血污,他的身后横尸遍野。
青萍躲在暗里,随时准备冲上前去。
但就在这时,一个人拍了拍她肩膀。她猛地转过头去。
是个和自己长相极相似的姑娘,但眉眼处的轮廓不似自己清晰,肤色也不如自己的红润。
青萍起初被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影。
“奉沛王之意,前来护公主性命。”
那个姑娘无情无欲似的,面容冷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青萍心下一惊。她没想到她的影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所以……沛良始终都知道她想干嘛,才会把影派到这个地方来。
那日收到将要去做妾的消息之后,她在宫中呆呆的坐了很久。沛良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她,你不会真的去做妾的,这只不过是个计策。
加之今日他派来影,略一思索,青萍恍然。
原来沛良一直在装疯卖傻,他什么都懂。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棋子,而他才是那个棋盘以外的人,只是小小的推波助澜了一下,便让子虞背了所有的罪过,他自己还稳稳的坐在沛王的座上。就连杨平都没有看穿他,还觉得他懦弱,不敢应战。
这是个过于聪明的人。但他只在乎权力。
青萍忽然觉得呼吸有些不够顺畅。
“有些事必须属下替您解决,这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
影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神色依然没有什么起伏。
“你要干嘛?”青萍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影右手亮出一把银匕首,是青萍放在宫里的。
“杨平必须死,您不会去做妾。沛王说了,那天只是做戏给别人看而已,这种侮辱是不会让您受的。”
她没有留给青萍一丝喘息的机会,直接出手点了青萍的穴,使她动弹不得。接着,她弯下腰来,声音放的极轻柔,完全不似刚刚的冷漠。
“学你的一言一行那么多年,谁都不如我了解你。你对杨平是有好感的吧,可惜了。”
然后她站起身来,目光放远,定格在厮杀的杨平身上。嘴角勾了一抹嘲笑,冲了出去。
青萍不能发声,也无法动弹,她只能惊恐的看着影用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样貌出现在别人的眼前。影的演技极好,刚刚还是一脸漠然,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换上了她的神态,眼神里带着倔强,手里拿着刚刚从她那里抢来的沛伞。
若是旁人,想必都看不出来她们的不一样。
熟知并能复刻下长公主的言行,这就是身为影子所需要做的全部。
影轻巧的闪过厮杀的侍卫,径直砍向杨平的背后。
但杨平是受过训练的,他的反应速度极快,在沛伞还未落下的时候便转过身来狠狠的反击过去。影被长刀挂起的一阵强风扇的踉跄了几步。
五十公斤的玄铁刀,能拿起它都并非易事,更何况用它作战。
影的武功比普通女子强得多,但是面对出自将门的男子,实力便显得逊色了许多。对上杨平,几乎失了章法。
杨平皱了皱眉,只随意挡了几个回合,便轻易的用那柄长刀刺中了影的侧腰,手腕再侧一下,拉出一道血痕。
影的身子在空中摇晃了几下,划出一个柔和的弧度。
她的生命就是那样了。一切结束的这么快。
影倒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淤泥与血迹,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杨平半跪下来,伸出手要去擦干净她的脸。
还没有触到她,影咬着牙齿,用尽最后的气力把手中的银匕首扎进了他的脖颈。杨平完全没有料到,伸手捂住脖子,表情变得扭曲。
鲜血自指缝喷涌而出。
影嘴角勾了勾,像是要嘲笑他,但头已经歪到了一边,不动了。
杨平踉踉跄跄了几步,终于还是没了力气,就那样倒了下去。
大雨冲刷着他们已经僵硬的身躯,洗去了污泥,影露出了那张几乎和青萍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已经惨白。
青萍在一旁僵着。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算算时间甚至连一刻钟都不到。可是她觉得过得很漫长。
杨平不该死在这里的,战场上与敌人正面交锋才是他应该有的结局啊,怎么会死在一个女子的偷袭上?
她想不通。
“境州破——”
沉闷的落地声响起,伴着同行者拖长的音调。青萍魂不守舍的转过头去,看见那面旗子已然倒地。
至此一切终结。
她隐匿在暗处,看着一拨一拨的人前来,收走了影子与杨平的尸体,清理了这座城市,血水尽数流入路边的小水道,红色蔓延了出来。沛良也不知是怎么了,瞧他那副悲痛的样子,像是以为死掉的真是青萍。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谁是可以相信的了。
只有算计。假的,假的,还是假的。
她后来悄悄的回到沛国。此时沛良已死于刺客偷袭,子虞称帝,朝廷大换血,风气被整顿一新。他下令完善了这些年的史书记载,且创办了许多私学,令学术文化下移。
这个王当的比沛良称职。但是在那个位置上坐久了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清。
以前沛良也只是个会用糖哄她的哥哥啊。
青萍听闻这些消息的时候,正坐在一间小酒肆里。外头有个说书人摆了个摊,挂出来的棉布上号称自己是天下第一百晓生。围观的群众有起哄的,让他骡子马儿牵出来溜溜,他便清了清嗓子,以极大的嗓门讲起了这回的“君子约战”。
青萍便待在楼上发呆喝酒,偶尔听到一句。
“……你们大约是不晓得,咱的长公主是个烈女子,这回与他同归于尽,也算是为胜利作了极大的贡献……”
她一激灵,回过魂来。
“但是那杨平少将军,新编撰的史书中还为他留了个空位。奇怪的是没说他是敌国的将领,反倒是夸了夸他的功绩。”
将军杨平,年二十,立奇功,退敌三万,芳百年。
青萍恍然。他死于宿命,他是到死也没负了他的身份。
可她不是了。
余生她不再也不能是长公主,“青萍”已经被葬入陵墓,剩下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影子。孤零零的游荡在人世间。
境州夺回又怎样?
她没了哥哥,没了身份,也没了自己喜欢的人。
她这一生,到底在为谁而活呢。
境州是不是沛国的疆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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