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作者:萧清明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四章延平府推官


      徐阶在牢里待得这段时间,馆竹目不交睫,寝不安席,到处寻找陆炳和徐阶的同窗好友,到刑部大牢打点,塞点银钱,以防徐阶吃苦头,也难为他四处奔走。
      此时,徐阶已出大牢,而馆竹却仍奔走找陆炳,只怕等他把人找到,牢里人尸体都凉了。
      徐阶脱下囚服,蓬头垢面的走出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门口放置着一顶小轿。
      能从刑部大牢坐轿子回去的,恐怕也只他一人。
      时冬,岁暮天寒。
      徐阶仰头看了眼海阔天空,一呼气,能看见嘴里对着夕阳哈出的热气。
      这外面倒是比牢里还冷。
      他猛的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冻得他鼻尖发酸。
      他此刻穿着亵衣亵裤,也没心情再呼吸新鲜空气了,被冻的耸肩缩背,牙齿发颤。
      于是站在原地跺了跺脚,内心腹诽那几位御史大人只知送银子,却有眼无珠没个知道给件衣服的,扒了囚服,好歹把原来的衣服还给他。
      他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双手,遂忙弯腰打算往轿子里钻。
      轿子旁站了四个轿夫,干枯的虬枝从刑部大牢的墙头内伸出来,街上落叶遍地,路上渺无人烟。
      轿夫掀开轿帘子,徐阶刚踏入一只脚,背上多了件披风,遮住了他露在寒风中的背。
      徐阶抬起手,手搭在了肩上的一只手上,不用回头,便知陆炳来也。
      徐阶手微凉,而肩上的手如火炉。
      徐阶一时贪恋这样的温度,手不愿拿开。
      “你倒来的及时,比馆竹有用多了。”徐阶心情变好,并未抬头,眼尾打量身后,保持姿势道。
      “此去延平,我为你挑选几人,供你使唤。”身后人出声。
      “算了吧,馆竹会哭的。”徐阶想到馆竹鬼哭狼嚎的模样,不由笑出声。
      徐阶终是松开他的手,抓住披风,进轿子里。
      等他在轿子中,转过身来坐好,方看见陆炳的脸。
      陆炳薄唇微闭,脸庞线条锋利,双眼如鹰,眉毛黑浓。
      整个人英姿飒爽,正直勾勾的与他对视。
      他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少年郎了。
      轿夫放下帘子,起轿。
      陆炳翻身跨上千里良驹红鬃烈马,信马由缰的慢走在轿子旁。
      两人一路无言,打道回府。
      年关将至,徐阶过完年再去延平府上任。
      自牢狱之灾后,陆炳日日夜夜在别院里住下了。
      腊月二十三,糖瓜粘,官三民四船家五。
      这天是个大日子,当官的人家要向“灶王爷”辞灶,俗称祭灶。
      馆竹从小就忙活这些,隆冬起个赶早,就在院子里张罗,徐阶被外面的喧闹吵醒,听见馆竹的吆喝声,不免笑出声。
      徐阶极怕冷,让人准备了棉袍,内里不忘塞了一层又一层丝锦,毛织纺,戴了顶狐狸皮暖帽,又套了截露指短手套,方出门。
      庭院内假山怪石嶙峋,几块石头、几丛常青藤,有规律摆放。
      回首望去,回廊的一角飞檐下,陆炳身着貂毛皮、狐狸领亦往院子里瞧,穿着与徐阶臃肿的冬衣不可同日而语。
      馆竹看到了站在回廊下的他们,边跑过来边呼喊道:“少爷!陆大人!”
      徐阶向陆炳方向徐徐走去。
      被毛领子,裘皮帽子包裹住的徐阶,脸显得愈发小,他笑眯眯的看着从远处奔过来的馆竹和站在回廊下的陆炳。
      院中丫鬟仆役正往厨房抬祭桌、祭品,嘈杂一片,忙的不亦乐乎。
      徐阶走至陆炳跟前停下,馆竹跟着跑过来,喘息着,积极报告道:“呼~灶王爷显灵啦,祭台正午就能拾掇完毕!”
      时馆竹年已二十,这么多年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心性天真,此刻活像要糖吃的孩子。
      徐阶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馆竹,道:“年关将至,去买点糖葫芦吃吧。”
      这怕不是能买一木棍的糖葫芦,馆竹眼睛发亮,接了钱兴冲冲地跑远又去张罗。
      “适当教他些东西。”陆炳在身旁,出声儿了。
      “今日祭灶,你不回家?”徐阶转头,看向陆炳。
      平日几月不见人影,如今看他这模样,怕是连年都要在这里过了。
      “同家人争吵,搬出来了。”陆炳风轻云淡道。
      “怎么回事?”徐阶吃惊。
      “父母为我定了门亲事,我不成亲。”陆炳的眼神幽邃,看着他道。
      “偷偷看过了?不喜欢?”徐阶心知肚明却明知故问。
      “你呢?”陆炳反问。
      “你不知道?我以为陆神通万事皆知呢,这次救我出狱也是你的杰作吧?”徐阶包在棉服里,像个鹌鹑,他好笑道,殊不知自己此刻的形象更好笑。
      陆炳定力顶级。
      “年幼时,父母为我定了一门娃娃亲,还未结亲,于父亲丁忧期间去世了。”徐阶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问你能不知道?
      “松江皆传我刑妻克母,幼年丧母,成年丧父,连与我订过亲事的杨小姐也未免其幸,也许我真的是克星,当然没好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我了。”徐阶云淡风轻,仿佛在叙述一件不相关的事。
      “不过,我也不愿成亲就是。”
      陆炳专注凝视他。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像你才知道一样。”徐阶无语道。
      “亲口听你说,不一样。”陆炳哑声道。
      “哪里不一样?”徐阶笑逐颜开。
      陆炳目不转睛,呢喃道:“子升一笑倾城,闭月羞花。”
      廊下只有两人,声音虽小,徐阶耳尖,悉数入耳,一字不落。
      “你这人,相见之日,便夸我当世无双,如此孟浪之语,跟哪位纨绔子弟学的?知道这些不能随便用于男子吗?”徐阶啼笑皆非。
      “为何不成亲?”陆炳目光愈发赤.裸。
      “你又为何?”徐阶不想纠缠,踢皮球。
      “你为何我便为何。”陆炳打哑谜,目光忽闪忽闪,瞳孔微缩。
      徐阶不再看他,尴尬笑道:“笑话,我不为何。”
      吃完午饭,过两个时辰,祭灶开始。
      古道西风卷,夕阳天际明。
      徐阶和陆炳在一干丫鬟仆役的簇拥下,进入灶房。
      灶间都设有“灶王爷”神位,尊灶王神为“司命菩萨”或“灶君司命”,传说他是玉皇大帝封的“九天东厨司命灶王府君”,负责管理各家的灶火,被作为一家的保护神而受到崇拜。灶王龛大设在灶房的北面,中间供上灶王爷的神像。灶王爷像上印有嘉靖八年的日历,上书“东厨司命主”、“人间监察神”等文字,两旁贴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
      民间传说灶王爷自上一年的除夕以来就一直留在家中,以保护和监察一家;到了腊月二十三日灶王爷便要升天,去向天上的玉皇大帝汇报这一家人的善行或恶行,于是要送灶神。此仪式称为“送灶”或“辞灶”。玉皇大帝根据灶王爷的汇报,再将这一家在新的一年中应该得到的吉凶祸福的命运交于灶王爷之手。
      此时,陆炳和徐阶到达灶房。灶房里里外外,用清水冲洗过,正中间摆了桌子,上面放置鼎炉,鼎炉旁放置一捆香,鼎炉旁边摆放两根蜡烛,烛火摇曳。鼎炉前供上用饴糖和面做成的糖瓜等。
      徐阶和陆炳一前一后抽出香,在烛火上点燃,香烟袅袅,两人并排而立向设在灶壁神龛中的灶王爷敬香,拜三拜。
      然后徐阶拿起盘子里的糖,涂在灶王爷嘴的四周,边涂边道:“好话多说,不好话别说。”这是用糖塞住灶王爷的嘴,让他别说坏话。
      万籁寂无声,夜寒风呼啸。
      院子正中间,丫鬟仆人忙活堆上芝麻秸和松树枝,再将供了一年的灶君像从灶房里请出神龛,连同纸马和草料,点火焚烧。
      院子被火照得通明,随风而动,此时徐阶和陆炳带头围着火叩头。一旁的老妪边烧边祷告:今年又到二十三,敬送灶君上西天。有壮马,有草料,一路顺风平安到。供的糖瓜甜又甜,请对玉皇进好言。
      到了此时,祭灶才算结束。
      徐阶命人搬了竹椅出来,和陆炳坐在廊下,烧了炭盆,吃起了饺子。
      丫鬟仆人也围在院里篝火旁,嬉笑喜庆的吃着饺子。
      岁月静好,这样的日子真好,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二十三,祭罢灶,小孩拍手哈哈笑。再过五天年来到。辟邪盒!耍核桃!滴滴点点两声炮!五子登科乒乓响,起火升得比天高!
      离年关越来越近了,这几日,在大门口能听到街上孩童唱的歌谣。
      二十四,扫尘日,别院里里外外大清扫,院子里叽叽喳喳。
      徐阶怕出门碍事,关起门来,写起了对联。
      陆炳坐在房中的塌上。
      徐阶立于桌案前,桌上放置着裁好的红纸,他提起毛笔,挥手笔成,待墨迹干涸,再写下一张。
      炭盆噼啪,北风呼呼,房内暖洋洋。
      “皇上命我年后去冷觜关攻打蒙古鞑靼。”陆炳侧卧塌上,细长的睫毛下瞳仁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来不日你就能升官了。”徐阶笔下没停,回答道。
      “只有你那么认为,蒙古骁勇善战,我自是不怕,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为了以防万一……”他停顿一下。
      “徐阶。”复低沉开口。
      “你非得现在说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徐阶叹息。
      “只是确认一下,此去,凶险万分,我很有可能回不来。”陆炳沉声静气道。
      “鞑靼一平荡,种落自奔亡。收功报天子,行歌归京师。我自信你。”徐阶语气平淡道。
      “我只问你,你的回答。”陆炳无力的躺在塌上。
      徐阶无言。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陆炳闭目,有些心灰意冷。
      “早就怀疑,昨日确认,不是你故意卖了破绽,让我知晓的么。”徐阶冷静道。
      “你的答复。”陆炳重复道。
      “你活着回来自能听到答复。”徐阶将毛笔搁置笔架,从桌案走出来,在炭盆前蹲下烤火。
      炭盆噼里啪啦,门房紧闭,窗子半开,陆炳卧于榻上。
      门外馆竹大声嬉笑,丫头婆子于庭院泼水扫院。
      二十五,蒸团子;二十六,割下肉;二十七,擦锡器;二十八,沤邋遢;二十九,洗脚手;三十日,门神、对联一齐贴。
      除夕到了。
      虽说陆炳从家里搬出来住,除夕晚上还是得回去。
      年三十,爆竹声响一岁除。
      正午,陆炳匆匆从别院赶回家。
      晚上,正厅大堂。
      在馆竹的张罗下准备了一大桌子的年夜饭,除了别院的厨子、管事回家过年,余下的十来位丫鬟仆人通通上了桌。
      徐阶坐在主位上,馆竹坐在他旁边,活跃气氛。
      开桌前,须说一些新年祝词,且每人说一句,从徐阶开始。
      徐阶站起来,抱拳,铿锵有力的祝福道:“唯知足者常乐,乐其所乐。恭祝在座新春吉祥如意,事事顺达,阖家幸福,意乐无忧,体康无疾!”
      “哎呦,老爷使不得,使不得。”老妪下人们见徐阶站起来,对着他们抱拳祝福,都觉折煞,统统站起来。
      “今日大家随意些,无须在意礼法。”徐阶摆摆手,坐下。
      席间其乐融融。
      吃完饭后,院子里下人嬉闹,放起了炮竹,烟火。
      徐阶在外面回廊上坐了一会儿,见院子里欢歌达旦,在烟花爆竹中独自回里屋。从房中的木箱子中,拿出父母的排位,置于桌上。
      牌位前摆上鼎炉和贡品,燃上香。
      然后在牌位前跪下,几欲泪下,回想幼年光景,愈发伤感,最终没忍住,潸然泪下,道:“爹、娘恕孩儿不孝,此番寄人篱下,不敢随意将爹娘牌位置于大堂,今除夕,也没能赶回去看你们一眼,来年清明,孩儿定,亲自赶回去,赔罪!”
      说完,对着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脑壳撞击地面,发出“呯呯呯——”地响声。
      外面鞭炮声响起,炮竹声不绝。
      房内香烟尽灭。
      徐阶静跪,哭良久。
      新年伊始,未至元宵。
      徐阶就收拾行李与馆竹前往延平府了。
      陆炳自回家宅过年,直至徐阶离京,亦未出现。
      “陆大人真是的,少爷离京上任,同窗好友皆来送别,他竟也不来探望探望少爷,哼!”馆竹颇为气愤,坐在马车中,同徐阶抱怨。
      路上飘起了雪,官道两旁的枯树枝上,均落满了雪。
      从马车窗口看去,白色的树影飞快向后略去,京城的尽数繁华皆抛在车辙栈道之后。
      从京城至延平府,路程二月有余。
      泥泞的路上被来往的马车压得坑洼不成型,街道两边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店铺,几名行人在街道上行色匆匆,整条街道望去尽是荒凉与心酸。
      这是徐阶刚到延平,从马车直观的第一感受,此地与京师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路旁的房屋参差不齐,漏瓦草顶相间,偶有农家经过,推着木车,上面铺着一层稻草,身上的薄衫衣不蔽体,与徐阶身上的锦衣华服成鲜明对比。
      时春初,刚下过春雨,两旁的房檐上有积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徐阶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屁股微麻。
      一直南行,进入城中,境况才变好,城中商铺繁华起来。
      穷乡出刁民,也难怪此地知府屡屡回乡疗病,推官出缺,山贼横行,败化伤风。
      徐阶心下了然,携馆竹来到府城东南的延平府,穿过牌楼,便是府衙。
      只是马车停在牌楼便过不去了,府衙的门口,两具尸体卷席并排而放。一名老妪跪地不起,四周都是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徐阶惊见此状,同馆竹忙从马车中下来。
      老妪佝偻着背,抬起衣袖抹眼泪,脸上的皱纹像发丝一样密布。
      “这……”徐阶走至老妪的面前,问道:“老人家遇上何难事了?”
      老妪抬头,见徐阶气度不凡,穿着华贵,不像普通人,当即求助,痛哭起来:“呜……大人,冤枉啊~老妇儿、媳定是被人所害,我儿在乡邻百里出了名的孝顺,不可能抛下老妇自杀啊~呜……”
      走马上任第一天,遇到一桩命案,两条人命。
      徐阶当下重视起来,弯腰扶起府衙门口的老妇人,道:“老人家先起来,在下乃新任延平府推官,待我先去上任,给老人家一个公道。
      “你且先随我进这衙门。”
      老妪一听他如此说,忙又跪下磕头扣谢,起身跟着徐阶进去。
      馆竹向衙役出示了吏部文书,衙役入内通报,便返回引领徐阶等人入府。
      进府门便是一大庭院,庭院里东西相对,东面一排土地祠,西面司狱司,门前各有一口取水井。
      二进庭院东西两排公署。
      三进为衙门大堂,堂上挂着匾额:正大光明。
      正堂、泊水、后堂各三间,左右耳房各二间,穿堂两间,内有左右厢房各两间、外东西廊各十三间。
      刚进大堂,出来三个人迎接,主簿吴爵,典史范庆和通判董平。
      三人战战兢兢出来迎接。
      “你们三人,门口这位老妪跪了多时,竟也没人上前询问!”馆竹斥责。
      “馆竹,不可放肆!”徐阶厉声喝道。
      “这……”主簿吴爵不堪言状,吞吞吐吐道:“大人有所不知,知府大人返乡疗病前,案子已经了结了,这老妪的儿子儿媳并无外伤,是自杀身亡。”
      “是何缘故自杀?”徐阶当下疑惑起来。
      “这老妇的儿媳妇是花钱买的丫头。还未圆房,老父亲便病逝。儿子叫武大,武大丁忧期间偷偷强迫女子圆房,女子不从自杀了,儿子伤心欲绝也跟着自杀了。”通判董平解释道。
      “胡说!刚刚这位老妇人说儿子是乡邻百里闻名的大孝子,我且问你,这样的孝子会丁忧期间强迫女子,且留下八旬老母自杀吗?一派胡言,将这个案件的所有宗卷皆呈上来,不仅这桩案件,近三年的案卷都呈上来。”徐阶愤愤不平,气的微微发抖道。
      徐阶坐于案前,快速翻阅卷宗,一个下午,就从多个案件中发现颇多漏洞。原始案卷与呈报案卷不符,比如原始案卷“甩刀杀人”,呈报卷“用刀杀人”。“用刀杀人”是故意犯罪,而“甩刀杀人”则可能是误伤,暂且放过。接下来一份,两卷字迹竟然不同,显然出于另一人之手。还有一些卷宗关键之处明显有改动痕迹,而同一县报呈的案卷,也时见完全不同的笔迹。出于同县同一报吏的笔体怎会完全不同呢?当下气的怒拍桌案。
      馆竹听见动静,从门外进来,问道:“大人,何事这么生气?”
      徐阶叹了一口气,问道:“今日那个老妇人的儿、媳尸体何在?”
      “停在义庄了。”馆竹生出不好的预感,犹豫道。
      “走,随我去看看。”徐阶站起身。
      “啊?”馆竹看了一眼窗外漆黑一片,咽了口唾沫,:“不是,大人……”
      徐阶瞪了他一眼。
      漆黑的夜晚,寂静阴森,风阴冷的嚎叫着,树叶沙沙。
      馆竹心里发毛,提着随风而动的灯笼,在人影不见,随时可能出现鬼影的街道上行走。
      徐阶跟在他的身后。
      “大人,你何必今晚就过去呢?晚上光线不好,也看不清楚。”他左顾右盼,风吹草动皆惶恐,如惊弓之鸟。
      “夜长梦多。”徐阶简言之。
      “大人,您是说有内奸?”馆竹声音越说越小,不再言语,往义庄赶去。
      义庄乃旧时废弃家宅,年久失修,四周荒芜,枯草丛生。
      房子顶上覆盖着一层一层的瓦片,但有一些瓦片因年久失修裂开了,上面布着密密麻麻的裂痕,有粗有长。衬得黑土色的屋顶看上去似狰狞的怪兽。门上的牌匾倾斜垂下,堪堪欲坠。
      馆竹大着胆子,踩着枯草,试探着推开房门,“吱呀——”一声,房内的尸臭随声音扑鼻而来。
      吓得他“啪——”地一声巨响又把门关上。
      头顶上的牌匾抖三抖。
      徐阶接过灯笼,让馆竹站在身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内左右设两排通铺,皆停放尸体,以白布遮盖。
      馆竹躲在徐阶身后,瑟瑟发抖。
      徐阶提着灯笼,从左边第一个依次掀开白布,将灯笼靠近,一一查看,寻找尸体。
      烛火微弱,散发黄色柔光。
      直到右边第三具第四具,徐阶才找到。
      女尸脖子有严重勒痕,耳后无交叉伤痕。徐阶用手掐住女子的下颚,仔细观察,女子嘴角紧闭,无舌苔翻出。他照了照女子的面部,眼睛无突出,胳膊有淤斑,似身前遭过袭击,具体死因还需进一步确认。
      男尸全身焦黑,看不出面貌。
      “馆竹,把这具男尸背出去。”徐阶警觉道。
      “啊?大人……”正当馆竹害怕出声,但见徐阶吹灭灯笼,迅速将女尸背起,往屋外去。
      馆竹当即严肃起来,忍着恐惧,手指颤抖的把黑色焦尸背起,手触到尸体的地方,沾满了黑色焦黑的肉沫,他眼泪直流,跟着徐阶迅速从房间离开。
      不久,义庄燃起了熊熊大火。
      延平府衙,馆竹用水清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问道:“大人怎么知道有人要去烧毁尸体,现在怎么办,不知道谁是内鬼,府衙内肯定有凶手的接应者。”
      徐阶坐于桌前,苦思冥想,今晚匆匆观看尸体,很多地方没看明白,比如那具女尸,既不是生前勒死,也不是吊死,吊死者手臂应该自然下垂,但是此女尸的尸体右拳紧紧握住,仿佛抓住什么东西。
      女尸胳膊有淤斑,生前有反抗挣扎痕迹,男尸仍未细看。
      目前可以确定女尸死于谋杀,死因不明,凶手动机不明,府衙内有奸细,且不止一人,很可能上下勾结。
      放火烧义庄时,徐阶和馆竹背着尸体躲在黑暗中,听到那两个人提到:“武大真惨,被烧两次。”
      武大是男尸的名字,“被”足以证明男尸是被谋杀,是火烧前被杀,还是被火烧死,不详,死因不明。
      当时,馆竹受徐阶眼神示意,把男尸放下,偷偷跟着那两人。
      “你跟着那两人,去了何处?”徐阶问道。
      “其中一人进了城东猪肉铺,好像是那里的伙计,另一人去了城南的铁匠铺。”馆竹看到徐阶面容疲乏,道:“大人先休息吧,明日我们再去看看尸体,还有今夜那两个放火的人。”
      说完,馆竹伸了伸懒腰,退下了。
      “出来吧。”馆竹走后,徐阶对着空气喊了一声。
      一个身着飞鱼服的男子从梁上落下。
      “你叫什么?何时跟着本官的?”徐阶垂眸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
      在义庄时馆竹跟踪放火的两人走后,这个人出现帮他安置了尸体。
      “回禀大人,属下沈炼,陆千户派属下来的,快马加鞭,昨日刚到。”沈炼单膝跪地,揖手作答。
      明武将地位比文官低,沈炼位居锦衣卫最末,故行此礼。
      “他已经成千户了。”徐阶若有所思,呢喃细语。
      “是,陆大人在冷觜关月余,深入敌营,杀蒙古鞑靼重将一人,皇上特封千户。”
      陆炳升职速度倒是比他预料的快了许多。
      第二日,延平府衙。
      主簿吴爵神色慌张,如临大敌,气喘吁吁的跑进大堂,顿胸捶足的叹息道:“大人,大人不好了!义庄失火了!”
      徐阶佯装不知,放手中毛笔搁置笔架,皱着眉头,抬头问道:“怎么回事?”
      “哎呦,不知道啊,小的今日差遣仵作复检尸体,没想到,发现义庄已经被烧为灰烬了!哎呀,这天杀的,看来此案确有蹊跷,大人定要还这老妇一个公道啊!”吴爵鼻子的两撇胡须往上翘,随着他的言语上下跳动。
      “幸好,本官昨日欲查看尸体,已命人将那武大夫妇尸体提前挪出来了。”徐阶低下头去,又提起笔。
      “啊?”吴爵惊,似是察觉不妥,忙喜道:“多亏了大人此举,那尸体现何在?”
      徐阶并不看他,道:“麻烦主簿上下通达,张贴告谕,通知本官今日欲亲自验尸,因尸体有女子,故公开尸检以避嫌,为求公正。”
      吴爵的面色蜡黄,额角起了层的薄汗,不停地踱小步,嘴唇微白,虚心劝诫道:“大人身子娇贵,怎么能碰此等污秽?”
      徐阶眼皮微抬,道:“敢问吴主簿先前是如何配合知府大人查案的?还不快去!”
      吴爵频频点头,神色恍惚,惶恐道:“是、是。”
      梅雨时节,天阴沉沉的。
      青霄白日,街道潮湿。
      延平府衙门口,围观百姓层层叠叠,人头攒动。
      门口放置两张青席,席上摆放两具尸体,男尸全身焦黑,看不出原貌,死状极为惨烈。女尸脖有勒痕,面有淤青,双目紧闭,浑身青紫。
      此时,徐阶从府衙门口出,向百姓拱手,说一番百姓为证,为求公道的话,便开始验尸。
      徐阶走到女尸跟前,蹲下,道:“本官不才,幼年时对刑官判案破感兴趣,自读宋公慈《洗冤集录》,乡亲们且看。”他指着女尸的脖子,道:“自己上吊死,脑后分八字,索子不相交,绳索勒在喉头之下的部位,舌头伸出口外,而绳在喉上的,舌头则不吐出。”他微微轻掀过女尸头部,露其颈项,道:“此尸确有索痕,虽脑后分八字,索子不相交,但绳在喉上,舌不吐出。”他起身,走至女尸胯部,托其右手于手掌,道:“且吊死者手臂应该自然下垂,但是此女尸的尸体右拳紧紧握住,由此便可以判断此女尸不是被吊死,而是死后被吊。”
      周围百姓一片哗然,窃窃私语。
      徐阶仔细观察女尸,观察到头部时,他喊道:“拿一根细针来!”
      不多时,人群中有男子递了根细针。
      徐阶接过,他目光专注,对着女尸的发间一刺,举起手中针上扭动的蛆虫道:“大家看此物。”
      “这不是茅房里的蛆吗?尸体腐烂有蛆何必惊讶?”离徐阶最近的十几岁少年,头顶乱发大声嗤笑。
      “休得胡言!”少年身后的妇人拍他的头道。
      “不错,但尸体旁处不见蛆虫,唯有发间,说明发间曾被苍蝇叮过,此间必有腥臭!”说完他伸手朝女尸的发顶摸去,左手沿两眉头中间向上一横指起,右手沿后脑发际正中点向上摸起,于头顶正中线与两耳尖连线的交叉颠顶处,百会穴处,探得一物。
      一根食指长短的铁钉从女子头顶取出。
      “这……”主簿吴爵冷汗直流,大声赞扬,道:“大人英明!”
      围观百姓暗暗惊呼,或豁然开朗,或愤愤不平。
      徐阶将铁钉举起,道:“火烧的钉子钉入骨内,血不流出,看不见伤痕,《洗冤集录》中有所载。”
      他将铁钉置于身后衙役端着的托盘里,略一思索,起身,走到女尸的右手处,用力掰她的手指。
      女尸僵硬,他费九牛二虎之力,扣向女尸手指,将食指向上掰开,食指竖起,僵硬悬空,接着再掰中指,中指掰开,露出女尸手中草色麻布一角。
      “她手里什么东西?”离女尸近的中年壮汉惊道。
      徐阶取出女子手中麻布,仔细打量后,向四周人群展示,然后置于托盘。
      徐阶皱眉,吩咐门口两个衙役道:“你们过来,将此女尸身上衣物去除。”
      武大夫妇的母亲老妪忙跪下制止,道:“大人,大人不可啊!老妇儿媳怎可在众人前露出身体。”
      徐阶皱眉,偏远地区妇人思想陈旧、抱残守缺,恐怕女尸身上的衣物也是死后由老妇穿上。
      他身量笔直,不卑不亢道:“此乃为了寻出真相,还你一个公道,这样也不可吗?还是老人家希望凶手逍遥法外,继续为害民间?”
      “动手!”
      衙役应声,三五除下去掉女尸衣物。
      老妪失声痛哭。
      围观百姓有妇人勒令丈夫不许观看,有父母掩住孩童耳目。
      验尸者,要切实检验眼睛、口齿、舌、鼻、大小便、及通身细孔,提防有其他东西。徐阶神情认真,悉数仔细查看,包括女尸的私密部位,方道:“此女尸身上有被殴打痕迹,胳膊有抓痕,手指甲有抓损之处,但都不是致命伤,致命伤在头顶百会铁钉处,身上有男子精.液干涸凝块,此女子应当被人先奸后杀,伪装成上吊自杀!”
      周围百姓惊呼,议论纷纷。
      老妪听及此,嚎啕大哭。
      徐阶先前命人用酒醋蘸纸盖在男尸的头面上、胸肋、两乳、脐腹、两肋、后背及大腿,更用衣服覆盖好,浇上酒醋,用草席盖住。
      此时,一炷香已过,便命人将草席打开。
      他蹲下,手指摸索男尸烧焦的脸,分辨口鼻,摸到嘴处,拿硬物将嘴上下撬开,道:“活人遭火,两手皆蜷缩,火逼奔挣,嘴张开,气脉往来,故其口鼻内有烟灰进入,而死后焚尸,虽手足蜷缩,到其嘴已闭,且气脉停滞,故烟灰不得入其嘴鼻。”他站起身,指着尸体道:“大家且看此人的口中,并无烟灰,乃是死前闭气所致。”
      酽米醋和酒显血。
      徐阶提前让人用酒醋蘸纸盖尸,他仔细观察正面,又将尸体翻过去,背朝天。只见他的背部右肋一片隐约颜色变暗黑红色,在场围观的百姓皆屏息定睛。
      徐阶命衙役用醋酒将后背尸体洗净,将尸体上的一层焦黑清洗用刀刮净,露出暗红色的裸.肉,但见男尸背部右肋处有一处刀伤。
      伤口的深度自然比此刻看见的豁口要深,豁口的上边是非常刃的角,下边是非常钝的角,从边缘形状和宽度来看,原本的伤口应非常深且外翻,是为致命伤。
      此凶器,经伤口形状判断当是屠刀。
      徐阶愤怒站起身,道:“乡亲们请回吧,也看到了此二人皆为谋杀,本官定会讨回个公道。”
      为防止在场的内鬼,给凶手传话,他不愿透露更多细节,遣散众人。
      主簿战战兢兢跟着徐阶回到府衙,刚踏入衙门大堂,徐阶突然站定,厉声道:“吴主簿,该当何罪!”
      “大……大人!”吴主簿怛然失色,两股颤颤,跪在地上,哭喊道:“大人,下官、小的……小的冤枉啊……”
      徐阶转过身来,嗤笑道:“冤枉?本官上任之时,问你武大夫妇死因,你说老妪儿媳无外伤,是自杀身亡,如今还有话说?”
      吴主簿的冷汗直流,听他这么问,反而放心下来,语无伦次重复道:“没、没……”
      “来人!吴主簿失察之过,三十大板伺候!十日内不得外出,吴主簿还是去好好面壁思过吧!”徐阶命令道。
      吴爵刚被拉下去。
      “大人!大人!”馆竹气喘吁吁的从府衙外面跑进来,上不接下气,道:“呼……昨晚……昨晚……”
      徐阶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疑惑问道:“昨晚怎么了?慢慢说。”
      馆竹稍微平息,道:“呼……昨晚我跟踪的城东猪肉铺纵火者,今早死了!呼……您让我今早悄悄前去探探实情以防打草惊蛇,没想到我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尸体现在衙门口,还有,城南的铁匠铺的那个伙计也失踪了”
      “那个伙计在这里呢!”正堂门口,两个守门衙役,惊见从房梁上掉下来两个人,皆以绳捆,且绑住嘴巴,忙抽刀拔剑。
      紧接着,沈炼从飞檐上跳了下来。
      沈炼黑眸闪耀,笑如弯月,把脚踏在地上其中一人的背上,脚下人呻.吟。
      他对着门口衙役笑道:“我给你们大人送凶手来了,怎么,还要对我动刀不成?”
      门口衙役何时见过锦衣卫服饰,当下面面相觑,拔出刀来,却不敢行动。
      “不可造次,是本官认识的人。”徐阶开口道。
      徐阶顿生愁绪,案件波及越来越多,本以为是桩小案件,没想到再出人命。
      此时,府衙门口还躺着一具尸体。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931284/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