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作者:萧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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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大礼议之争


      明代英宗以后惯例,科举进士一甲者授予翰林修撰、编修。另外从二甲、三甲中,选择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称为“选馆”。
      翰林院编修,一般来说是科举考试的殿试之后,由榜眼、探花授编修。翰林官的主要活动多为朝廷日常性工作,如从事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品级为正七品。
      翰林院编修只是一个七品官阶,并不高,但翰林院是个储才之地,内阁大臣都是从翰林院出,可以说是成为阁老重臣以至地方官员的踏脚石,历来属于清贵之地,前程无量。
      徐阶进入官场后才真正了解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意识到谨言慎行的重要性。他联系后来同年进士登科状元姚涞的下场,更加感激陆炳当日的提点与劝诫。
      话说,那日,看完郑洛书的书信后,徐阶连夜写了一封回信。大概意思就是你能提点我,我真是感激的眼泪鼻涕一把抓,然我已经决定了报效国家,忠于朝廷,就不会去逃避这样的困境等等,最后再感慨一下前路茫茫,生死未知,仿佛下一刻自己就要去送死了,再用华丽的词藻修饰一番,然后命馆竹将回信送给郑洛书。
      不多久,徐阶赴翰林院上任。
      翰林院是在明朝初期的鸿胪寺旧址基础上建成的,与宗人府比邻,位于长安左门左侧的千步廊,与奉天殿隔一道红墙。
      上任第一天,内阁首辅杨廷和在翰林院召见了众翰林,除了徐阶授编修,姚涞授修撰,王教授编修外,还有若干庶吉士,皆一同上任。
      众人聚集在翰林院内堂。
      堂西设立读讲厅,堂东编检厅,还有状元厅、典簿厅和后堂。后堂之内,设皇帝宝座,以便皇帝驾临使用。
      而杨廷和就坐在内堂的首座,已过花甲的年纪,鬓眉虚白,把徐阶等人向众人做了一番简单的介绍,也引荐了翰林院的同僚。比如翰林院修撰舒芬,编修邹守益,王思等若干已过半百的大学士。
      嘉靖二年,五月,宁波发生日使争贡之役,给事中夏言建议罢市舶,厉行海禁。朝廷接受建议,实行海禁。封锁沿海各港口,销毁出海船只,断绝海上交通。徐阶第一次在朝堂之上认识这位耿直敢言的谏官的手段,此时的他人微言轻,不敢多说一句话,默默关注朝廷的动态。
      晚上回到朝廷暂供的官邸,位于京城崇文门内的苏州巷里,房屋简陋,但胜在简洁。
      一院一厅,两厢,一书房,一卧室,后院是厨房,下人住处。徐阶不习惯让陌生人伺候,除了馆竹随从,再无他人。后院设一厨师,两役工负责徐阶的一日三餐和院里的清洁卫生。
      十二月,大礼议风波又起。若说之前的徐阶仗着自己是新人的身份,以不熟悉议礼情况,不表态,还说的过去。此时,他上任已有八月又余,再以不熟悉为借口隔岸观火就说不过去了。
      起因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嘉靖皇帝为使其母名正言顺作皇太后,欲将其母灵位移入太庙,但一时苦于无人上本保奏。
      当时有一个石湾人,叫霍韬,任职礼部尚书,深知嘉靖的心思,但欲奏又不敢。巧逢方献夫回京上任,霍滔对方献夫说起此事,方献夫劝问他为何不上本保奏此事,霍滔说他若上奏时遇皇上大怒,无人保他,怎么办?“不如你上此本,倘有不测,我可保你。”
      方献夫便即日上朝奏请把嘉靖母亲灵位移入太庙。嘉靖听后十分欢喜。
      一时之间,风雨欲来。
      这一奏本,让原本大礼议以嘉靖帝的暂时退让告一段落的局势发生转变。
      当时,南京有两个刑部主事桂萼和张璁,趁机共谋,揣测圣意,上疏称:嘉靖元年春,谕旨奉孝宗为“皇考”,尊兴献王为兴献帝,再加上“本生”两字。这一妥协并非嘉靖皇帝的本意,是朝中大臣竭力主张的结果,伺机搅乱浑水,意图讨皇帝欢心。
      嘉靖三年。
      关于“大礼”的争论开始。以霍韬、仇鸾、方献夫为首的大臣支持皇上的观点,而杨廷和、乔宇、邹守益、毛澄、姚涞等忠臣为首的大臣坚决认为世宗应该称明孝宗为考。
      霍韬私下写了一篇《大礼议》反驳这种观点。毛澄写信给霍韬质问他,霍韬多次写信给毛澄,极力论说毛澄的错误。两人不仅私下争论不休,朝堂之上越发针锋相对!
      杨廷和、乔宇见“大礼议”事件与世宗意不合,认为群.奸误导,一气之下,灰心丧气,罢归故里。力尊孝宗为“皇考”的杨廷和这颗大树一走,张璁,桂萼精神大振。
      新任礼部尚书汪俊召集大臣七十三员上疏反对霍韬之流,皇帝见朝臣反对势力强大,急传圣旨,召回南京供职的张璁、桂萼。
      此时,徐阶的同僚修撰舒芬按捺不住开了几炮,被“夺俸三月”。邹守益,唐梟据理力争,罚俸三月。御史朱制、马明衡等被杖八十,削职为民。户部员外郎林应聪被下诏狱,后被贬官。
      大学士蒋冕于嘉靖三年二月进内阁接任杨廷和首辅,五月就要求致仕返乡。毛纪于嘉靖三年五月进内阁接任首辅,七月卒。五月,夏言因母亲匡氏病逝,回乡丁忧。同年六月,张璁、桂萼从南京赶回,被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成了徐阶的顶头上司。
      一时,翰林院翻了天。
      徐阶眼看着所有的变故而无能为力,真是走马灯拉洋片你方唱罢我登场,他所有的同僚都被贬职,而支持兴献帝尊“皇考”的官员全部升职。徐阶刚入官场便感受到了宦海浮沉的变幻莫测。
      他还想着陆炳此前跟他说过的话,但是现在他遇到一个难题,一个大难题。不是他想站队,而是此时他无法不去选择。
      朝中大臣要么支持要么反对,他总不能独树一帜,为两边阵线不齿。其实他看的很清楚,大礼议中,一边是几百朝臣,忠心耿耿,但也不免有些迂腐;一边是张璁,仇鸾这样的投机者。他们之所以支持兴献帝尊“皇考”,是因为一旦争议成功,他们便会受到皇帝重用;即使落败,也会受到皇上赏识,不用再跑到已经被边缘化的旧都南京当值。
      此时大礼仪之争已经到达白热化阶段,徐阶不选择也不行。徐阶本人是理解皇帝的,他并不是想要迎合陛下心意。嘉靖帝执意议大礼,不仅是要争取皇权的合法性,而是想要树立皇帝的权威,不想当自恃功高的老臣的傀儡。
      而兴献王是皇帝生父,自然也是不想让“叔父”变为“父亲”,“生父”变“叔父”的。
      所以,当大臣妥协后,嘉靖进一步,非要尊兴献帝“皇考”,即使护礼派群臣已经妥协,称“兴献帝了”。大臣也非要据理力争尊孝宗“皇考”。
      双方争斗不休,只为了一个字“权!”
      徐阶都明白。
      但是为这礼仪之争,已经争斗了三年,将朝廷搞得乌烟瘴气。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治世之道?为天下百姓先忧而忧吗?
      徐阶已经看不懂了,他究竟是要做一个“权臣”,还是要做那为百姓谋福祉的父母官?
      此时正值夏季,夜晚的空气中夹杂着灼热,时不时有蚊虫干扰,在耳边“嗡嗡嗡”。徐阶正内心烦躁的坐在书房里起草疏文,他背后的衣襟被汗浸湿,笔下的文字写了改,改了又涂,一张纸画的不成样子。这位曾经文不加点,奋笔疾书,做得一手好文章的嘉靖二年探花郎此时却写不出一个字。
      书桌旁的烛火摇曳,散发微弱的灯光。
      最终,徐阶决定不表态自己支持哪一方,只斥责张璁、仇鸾等人投机取巧的动机。
      想好了思路,换了奏本,下笔流畅起来,如行云流水在纸上龙飞凤舞的陈疏己见。
      正疾书间,徐阶书房门口发出了些微声响,像野猫发出的动静。他停下笔,往房门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低下头接着奋笔疾书,紧接着从悬梁上跳下一个身影,不待他有反应,从身后将他笔下的疏文抽走。
      徐阶惊抬头,只见陆炳着银白色飞鱼服拿着他的疏文立于桌前,瞥了一眼他写的疏文,然后就撕裂手里的奏本,“刺啦——”毫不留情的将手中疏文撕成了两半。
      陆炳的出现让徐阶惊讶,几个月不见,不想他已经成了锦衣卫,一时间忘了生气他刚刚撕碎了自己苦思冥想出来的疏文,只问道:“何时当的锦衣卫?”
      陆炳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将手中撕碎的纸凑近蜡烛点燃,然后扔在地上,道:“随父亲锦衣卫任职,未入流,目前并无官位,衣服是父亲的。”
      他陈述的回答着,语气沉稳不夹杂丝毫的感情。
      徐阶觉得他有点变了,说不上来哪里有变化,感觉整个人的气质更加冷酷、严峻了些,五官也不似以前那么柔和,刀刻似的鼻梁侧对着他,蜡烛的柔光映衬他的脸就像石头雕刻的塑像,骨骼分明。
      “你好像瘦了。”徐阶终于知道他的变化在哪里了。陆炳整个人像经历过超强锻炼后,发生了蜕变,成熟代替曾经的稚嫩。
      发生了什么,短短八个月。
      “忘了我先前怎么跟你说的,不要站队。”陆炳没有回答他,冷峻的语气只顾自说自话,踩了踩地上被烛火烧余下的奏本封面。
      “我……”徐阶刚想辩解,书房门口隐隐约约显示站着人影,等他再一定睛,陆炳人已经不见了。仿佛房间从头到尾只存在过他一个人。
      门被打开,是邹守益,匆匆进来,面色凝重的与徐阶耳语了几句,又急忙离开。
      徐阶看了眼地上奏本的残留,叹了口气。
      杨廷和致仕前,与乔宇话别,为防止国家忠良被一网打尽,劝阻年轻新进正直的官员不要参与。方才邹守益同他耳语,正是让他作壁上观,不要参与其中。
      徐阶捡起地上被烧焦的奏本壳,试探的冲着空房间喊了一声:“文孚?”
      没人应答,看来是走了……
      空旷简陋的书房,设置了三个七尺立体书架,上面已被徐阶堆满了书,房间里弥漫着书卷气息。
      他站在原地,内心深深感触,对杨廷和与乔宇两位重臣的关爱由心敬佩,当然感激的还有陆炳。只是他心有疑虑,自始至终都觉得陆炳对自己的关切来的莫名其妙。
      杨廷和与乔宇是忠于国家的老臣,为江山社稷着想,为求国家忠良之士留下延续,特来关照,他能够理解。但是陆炳的好意,若说是因为昔日一同赴京的同伴之谊便处处暗中相助,这三番五次的提点不免重了些。
      在家时父亲常教导他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万不可得了别人的好处,否则要为别人办事。他皱起眉头,越发怀疑陆炳的动机。
      嘉靖三年,七月,左顺门伏门事件掀起了大礼议的又一个高潮。
      嘉靖帝最终采用张璁桂萼的建议,在已定的“本生父兴献帝”的尊号上,去掉“本生”,尊兴献帝为“皇考”,并预定四天后,“恭上宝侧”。
      一时之间,大礼议之争如晴天霹雳般爆发,翰林院、督察院、鸿胪寺、国子监学士、谏臣等护礼派群臣连续呈上十三道奏章,竭力反对张璁、桂萼为首的曲意迎合之辈,嘉靖帝一概不理。而张璁、桂萼、仇鸾等议礼派乘机上疏,火上浇油,污蔑朝中反对皇帝尊兴献帝“皇考”的大臣为朋党一派,皆是反对皇帝的政党。
      而朝中护礼派群臣,认为自己一片丹心,竟然被污蔑成拉帮结派的朋党反对皇帝。
      一时之间,反对的声势更大。
      由于议礼派逐渐占据上风,护礼派群臣决定集体向皇帝进谏。
      杨慎、舒芬、杨惟聪和姚涞等护礼派大臣,拉住皇极殿外正欲散去的朝廷众臣,杨廷和的儿子杨慎对众臣说:“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从内阁到翰林,六部到五寺,从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到大理寺、鸿胪寺,内阁大学士们、各部的尚书以及科道的言官们,包括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人,给事中二十一人,御使三十人等共二百余人的庞大队伍,齐刷刷的跪伏在左顺门前大声呼吁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以求皇上收回成命。
      世宗帝明世宗此时正在靠近朝堂的文华殿斋戒,他听说左顺门外有骚动,立即派几个太监温旨宣谕,劝朝臣散了。结果杨慎、舒芬、杨惟聪等大臣直接以死明志,哭谏起来,哭声震天动地,震得文华殿都颤上三颤。
      以至激怒了世宗帝,命锦衣卫将翰林学士丰熙等八人逮入诏狱。一时群臣情绪更加激愤。左顺门前出现混乱,杨慎等人于是撼门大哭,一时"声震阙庭"。
      明世宗大怒,派人将员外郎马理等五品以下官员一百三十四人逮入诏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姑令待罪。
      一时间锦衣卫从四面八方围来,拉的拉,推的推,统统拿下,姚涞等大臣被罚左顺门前廷杖,左顺门前血迹斑斑,姚涞也因此再未复重用。
      徐阶此时正站在左顺门西侧的右顺门向此处相望,他沿右顺门的小心翼翼的沿墙壁向广场外走。左顺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片,磕头痛哭,而锦衣卫正站在他们身后行廷杖,鲜血刺痛了徐阶的双目。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令他震撼,快步疾走离开是非之地,恐被波及。
      此时,他已经出了广场,正心不在焉的跨过端门,惊天动地的痛哭声在身后的左顺门广场经久不息。
      正在这时,一股强劲的力道将他拉出端门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推到墙边。徐阶的背部贴在端门侧墙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徐阶当下心惊,背部火辣辣的疼痛。
      待看清来人,心定下来,此人正是陆炳。
      陆炳单手撑在墙上把徐阶逼在墙角。
      这一年,陆炳正值发育期,短短一年长了十公分,这样的姿势和人高马大的身材令徐阶感到侵犯,自觉的防御起来,下意识想用力推开眼前的人。
      只是没想到,徐阶一拳打在了他的肌肉上,陆炳竟然纹丝不动。
      徐阶的手臂发麻,透过衣服能感受到衣服下肌肉的紧实,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昔日携伴同赴京师时,他哪里来这样的肌肉。
      陆炳自觉放开他。
      “锦衣卫不去当值,怎么跑到这里躲懒?”徐阶甩了甩发麻的手臂,也不管他,径直向承天门走去。
      他的意思是,锦衣卫都跑到皇上跟前,去左顺门逮捕群臣邀功去了,你倒好,跑到这里躲起来。以你这样的做法,何时能得皇上赏识,升官进爵。但是只说了一半,没想到陆炳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陆炳跟在徐阶身后也向承天门走去,不以为意,道:“当官还不容易,只是若想善终,便不能跟朝中忠臣相左,该避讳的就得避讳,且必要时施以援手,敛去锋芒韬光养晦,待我考了武进士,凭实力再向皇上讨官职也不迟。”
      陆炳这番话,并不是说大话,嘉靖帝私下多次要赐他千户,被他推辞。眼下他方十六,便能看清关键,秉节持重,还能帮徐阶阐明剖释朝中局势,实在是目达耳通,颖悟绝伦。
      徐阶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京城的城南有家混沌铺,味道鲜美,徐阶好久没吃了,当下问陆炳,道:“吃过了吗?请你吃碗混沌。”
      陆炳配合的摇了摇头,说没吃。
      两人出了承天门,大明门,走出皇宫。此时的徐阶,心头涌上了一股大难不死,重见天日的怅惘。
      宫里“大礼狱"闹翻了天,宫外其乐融融,百姓安居乐业。一道宫墙隔开了宫里的纷乱与争斗,也隔开了寻常百姓的悠闲自得。
      城南混沌铺,里面的店小二认识徐阶,见徐阶老顾客光临,佝偻着背,擦完桌子,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忙招呼道:“大人,还是豕肉馄饨吗?”
      徐阶心情好了点,没有刚才那么复杂,声音敞亮了起来,喊道:“这次来两份!”
      店小二看起来二十出头,精神抖擞的答应了一句,“好嘞~”
      陆炳和徐阶就近而坐,不一会儿,滋味香喷喷冒着热气的两碗馄饨端上桌。
      青瓷大碗里,只只馄饨像一条条小船,在水面上很悠闲地漂着,热呼呼的汤上浮着一层金黄色的油和碧绿的葱花。
      陆炳看了眼面前的混沌,煞感新鲜,他没吃过。
      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浓烈的、细腻的,透着一股股农家气息。
      徐阶顿时食欲大增,满口生津。用小汤匙轻轻地搅一搅,碗里的馄饨立马活跃起来,一只只打着旋儿,在碗里转圈,互相碰撞。舀起一只在瓷勺里,重叠在一起的皮尔呈透半明状,薄薄的,软软的,像薄纱一般,依稀可见里面的肉馅。
      陆炳也舀起一个混沌,往嘴里送,馄饨中汤汁饱满,含在嘴里,汤汁在舌头上来回滚动着,微辣的汤汁刺激着味蕾,使得舌头有点麻麻的。但那弥漫了整个嘴巴的香味,又促使他忍不住再吃一个。
      他咬开滑滑的馄饨皮,仔细端详,里面的一小团肉馅在勺子上微微晃动着。
      徐阶好笑的看着他,问道:“味道不错吧?我可不是因为穷所以请你吃的混沌,是真的想带你来尝一尝。”
      陆炳没说话,把手里勺子上的混沌送入口中,像是默认,认真的咀嚼着混沌,唇齿间充溢着肉香味。
      徐阶见他没有说话,用勺子舀了口汤喝,接着道:“他家的混沌,做的可不容易。擀差不多三个时辰的面,才会擀出这薄如蝉翼的皮尔。”
      说着,他举起手中勺子上的混沌,对着徐阶道:“你看看,这里面的陷也很讲究,必须选上好的豕肉,剁细了,拌以碎生姜、蒜蓉及米酒等佐料搅匀。”
      徐阶说的煞有其事,其实他就是瞎编的,人家的混沌怎么包的,他知道个屁,他很慎重的举起眼前手中的混沌,道:“包的时候,用拇指和其他四指夹住皮,在右下角放一点肉馅,然后五指并拢,将剩下的两个角重叠捏紧,一个馄饨就包好了。”
      陆炳也很配合,没有戳穿他,继续听他胡吹胡侃,道:“这煮馄饨的时时候啊,先用开水将白葱和预先熬好的豕油在碗里冲开做成汤,再将包好的馄饨丢到开水锅里一烫,就可以捞出放入已经做好汤的碗里,一碗香气扑鼻的小馄饨就做成了。”
      陆炳点了点头,眼睛里藏着笑。
      徐阶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整一整衣服,端正地坐着。他看向陆炳,认真道:“所以,我真的不是因为穷才请你吃的混沌。”
      陆炳口中的混沌汤差点被喷出来,他的面部看起来冷峻无比,其实内心忍俊不禁,表情极其诡异的放下碗,也端正身姿,附和道:“确实好吃。”
      徐阶满意了。
      左顺门事件五天后,被逮捕的大臣受到了处罚。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受杖,受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被打死,另八人编伍充军。杨廷和已经在这之前被迫辞官,所以未受其害。但是,明世宗余怒未息,命将杨慎、张原等纠集者实行廷杖。张原当时即被杖死,杨慎等或削职为民,或充戍边疆。至此,"大礼狱",进入尾声。
      大礼议最终以震惊朝野的伏门事件和大礼狱收场,但大礼议之争的余震不断,朝中忠良元气大伤,索性嘉靖帝不可能把朝中大臣驱逐一空,留任的大臣中虽有二三十人投靠张璁、桂萼,但绝大多数仍与张璁之流水火不相容。
      嘉靖四年,徐阶家书来报,徐阶的父亲去世,回乡丁忧三年。他不知道的是,正是此番回乡,让他躲过一劫。
      同年,南京署掌院事的翰林院侍读严嵩,向嘉靖帝奏疏在江浙一带,华东地区寻一仙石,上载汉武帝时期,有一道士擅长生不老仙术,叫李少君。李少君一千五百年后的传人太和道长正是在石上题字者的师父。嘉靖连夜秘密传召陆炳,命陆炳持密令寻找在华东一带寻找道长求仙问道。
      四月,严嵩升南京国子监祭酒。
      寅时,徐阶站在皇城外的街道上,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晨露。路旁有几个零星早起的小贩农家忙活生计,更夫沿着街道打梆子敲锣,锣鼓声咚——咚!咚!咚!咚!的在街道上回荡。
      第一次在那么远的距离远眺北京城,没想到是因为回乡奔丧。
      此时,北京城笼罩在半边天呈鱼肚白的分界线里。
      徐阶叹息一声,转头进入马车,离京返乡。
      天,阴沉沉,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徐家大宅的门口挂起了两盏白灯笼。
      徐阶一路风尘仆仆,回到熟悉的家宅,仆役把早已准备好的麻衣,麻巾,白麻鞋递给他套上。没有回乡的激动心情,更没有相互寒暄重逢的想念,整个家死一样的沉寂。
      徐家快步进入灵堂,灵堂旁的柱子上,对联换成了挽联,堂里挂起了白布。正堂摆放着棺椁,棺椁前放着香盆和米饭。米饭慢慢当当的鼓起一个圆包,上面插了双筷子。徐阶的父亲就躺在棺椁中,而他的兄长徐隆和家中姊妹正跪在棺材钱哭泣,一边哭丧,一边烧纸。
      灵堂里弥漫着烧纸钱的味道。
      徐阶的脑袋一阵眩晕,几乎昏倒,多亏馆竹忙泪眼婆娑的扶住他。
      为了使他能够见上父亲最后一面,家中用尽了法子想让尸体不要腐烂,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父亲的遗体已经产生腐臭的味道,双目紧闭,面色蜡黄,脸上的肉已经干皱。徐阶看到这样的父亲,眼泪瞬间从眼角滑落,他使劲喘息着,扶着棺椁,豆大的泪珠像珍珠滚落。
      他到此时,才真正意识到父亲已经死了。
      最小的妹妹徐娇莲见他这样,踉跄起身抱住他的大腿哇哇大哭起来,徐阶的大哥徐隆,姐姐妹妹也痛哭起来,旁边的丫鬟仆人忙劝阻,直到天黑方歇。
      听闻徐阶回来,华亭县令聂豹、教谕等前来吊唁,徐阶和徐隆一同操办丧事,直到将父亲灵柩葬入祖坟近旁,才稍作喘息。
      徐阶心神疲累的躺在床上,还没有从大悲中走出来,泪水涟涟。时年十九,即使他自幼懂事,短时间经过朝堂的动荡不安与惊心动魄及家中变故,也难免伤感起来。
      父亲生前常跟他说,成大事者,以国家为重,不必拘泥儿女情长等所谓的感情之中。时至今日,他也不能做到父亲口中的,抛弃感情,一心以大事为重。
      且目前仕途飘摇,风雨不定。
      徐阶感觉自己像一块浮萍,心里没根没落的。
      朝中局势仿佛越来越严峻了,而他守制三年,重孝在身,需足不出户,日间守在灵堂,夜间在灵堂旁安塌。仅能从同窗好友的嘴中了解稀少的情况,这让他十分的不安。
      这时,一个令徐阶意想不到的人前来拜访。
      说是拜访,其实是暗访。
      夜明星希,灵堂里烛火摇曳,一阵穿堂阴风吹过,灵堂里的白布随风而动,烛火也剧烈跳动起来。
      徐阶心里有些发毛,再一晃神,白布的后面隐隐约约站着一个身影,一动不动,隐藏在黑暗中。
      徐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待人从黑暗中的白布后走出来,才发现是陆炳。
      陆炳此时没有穿着那身白色飞鱼服,穿了件白色锦袍,衣服颜色倒应此景。
      这回徐阶的嘴巴都快惊掉了,又有点生气,连他的字都不叫了,直接叫名。
      “陆炳,你每次以这种方式出场,是想吓死我吗?”徐阶惊魂未定,此刻放下心来。
      “途经松江,来看看你如何。”陆炳回避他的怨言,道。
      徐阶放松下来,僵直的背松垮下来,随手抓起一个蒲团,扔给他,道:“坐吧。”
      “我才回家月余,你后脚跟来,怎么我去哪里,你去哪里?”徐阶并不看他,语气颇为无奈。
      “你去哪里,我自然去哪里。”陆炳也不看他,目光直视灵堂的牌位,盘腿坐下,身板挺直。
      徐阶一时被噎住。
      “你父亲怎的肯放你出来?”徐阶此问有试探之意,陆炳此时应该瑞父亲在锦衣卫当值才对,怎么突然跑到此处。
      “皇上密令让我寻找仙人。”陆炳不假思索。
      徐阶瞬间冷汗冒出来,密令是让他秘密进行,他竟然就这样说出来了,有时他真的不懂陆炳在想什么。
      徐阶觉得接下来的谈话不能再在灵堂进行了,隔墙有耳,便让陆炳跟自己回内室。
      内室是陆炳的卧室,自守灵以来,便没再回房住过,平日里,夜间在灵堂后的隔间卧榻上休息。
      徐阶的卧室里,有下人定时打扫,长久不住,也没有灰尘。卧室有三个隔间,堂屋东侧里间放置卧榻,堂屋接待客人,堂屋西侧单独有一间小厨房,是当年徐阶自己要求新拓的一间耳房。
      此时两人坐在堂屋的桌子旁,桌上点了一根蜡烛,烛光微弱,勉强能看清对方的脸。
      “朝中如何?”这才是徐阶最关心的问题。
      陆炳也没有让他失望,道:“幸好你丁忧回乡了。”
      就这一句,徐阶就知道朝中局势仍然紧张。
      “我来之前,听父亲讲,朝堂现在分为两派,以张璁之流占上风,朝中每议决一事,都会引发两大阵营的冲突。”陆炳有条有理的叙述着。
      徐阶听的认真。
      “这次为的是争议兴献帝神位是否入太庙。大凡纷争起,不论缘由,皆张璁、桂萼胜。于是,朝中大学士纷纷致仕,在我来之前,就知道已经返乡三位朝臣了。”
      徐阶眉头皱起,陆炳观察他的神色。
      “这样下去,张璁之流会愈来愈盛。”陆炳下了结论。
      徐阶叹息,但是他也没办法。
      “所以我说,庆幸你回乡,不然此刻在京城也是煎熬,三年之后,形势未尝不会发生变化。”陆炳见他愁眉苦脸,安慰道。
      “不说这个了,你说皇帝让你寻找仙人怎么回事?”徐阶这才想到他此番南下的原因。
      “南京翰林院侍读严嵩,向嘉靖帝奏疏在江浙一带,在华东地区寻一仙石,上载长生不老仙术,让我此番寻找仙人。”陆炳并未加评论,但两人都在心里把严嵩骂了一通,世上哪来长生不老之说。
      “此三年,你在家中,除注意朝堂动静之外,宽心为上。”陆炳见他日益消瘦的脸,曾经有婴儿肥的瓜子脸,此刻消瘦的下巴仿佛能戳死人,语气不由得缓和起来。
      “你着急回去吗?在我这里多待一阵吧,仙人哪里那么容易找到。”徐阶苦笑,这都是什么鸟差事。
      于是,陆炳暂时在徐府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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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我把馄饨写成了混沌,一个个改有点麻烦,请自动脑中替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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