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空

　　方冀北就是那个让我尝到甜蜜又让我饱尝痛楚的人。
　　我提到过我曾经经历过一段最难熬的日子，那是在我父母去世那几年。我先是大病了一场，然后就搬去了大姨家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身上的病好后我便回学校开始上学。可是没有了双亲、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我的内心都是恐惧和不安。我害怕周围的人对我流露出的怜悯的目光，因为那会提醒着我不久前在我身上发生的悲惨遭遇，我也害怕他们在我背后小声议论，用着很轻快的语气诉说着我难以承受的痛苦经历，我更害怕寄人篱下的感觉。所以在学校我努力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好像一切和过去没有什么变化，在大姨家我就竭尽所能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尽量不给她们添麻烦。
　　随着时间推移我身上的病慢慢痊愈，表面上我过得还不错。可是我内心长久的伪装和情感的压抑却让我心里的病慢慢的恶化、溃烂、发炎、流脓。
　　我每天都觉得全身无力，我的内心好像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感受不到任何快乐，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时常从天黑睁着眼睛到天亮，不是不想睡实在是睡不着，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被一场又一场的噩梦惊醒。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没有去看医生，因为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的病情，也不知道原来抑郁也是一种病，我更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药物能够进入我的内心世界。况且寄人篱下，本来就要看人脸色、受人委屈，又怎么敢再开口增添别人的负担。
　　学业的压力、生活的窘迫、无依无靠的凄凉，像毒药一样日益加剧了我心里的病痛，那片发炎流脓的区域更加肿胀更加疼痛。我的心好像要撑破似的难受，我没有办法跟他人诉说，也没有办法去排解。也许是痛苦到了极点，我的内心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去死吧。”
　　这个声音出现的那一刻，我的心好像被挤压了一下，流出了一些脓水，肿胀也得到了缓解。于是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把救命稻草一样，这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它好像具有魔力一般，徐徐引诱着我：“你看，你现在这么痛苦，还不如死了呢！”、“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再也不需要再忍受所有的煎熬。”
　　我像被施了巫术似的跟着这个声音，我想到了各种了结自我的方法，可我最后的一丝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对的，我的爸妈一定不希望我这样轻贱自己的生命。但是我不跟着那个声音走又犹如万蚁噬心一样难熬，我开始失控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把双手砸在坚硬的石头上，我甚至用刀去割自己。
　　不是我不爱惜自己，而是我不敢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唯一能让我停止想要了结自我的方法就是伤害自己，让身体的痛去分担心上的痛。
　　一个人处在黑暗的时候最容易被光明所吸引，也最容易依赖上这份光明。
　　方冀北就是这束光明，在我黑暗的深渊里格外珍贵。是他最先发现我的不对劲儿，也是他最先撩开我遮盖伤口的伪装。
　　那一日，和往常一样，最后一节下课铃刚敲响，大家便像久困的鸟儿重获自由一样迫不及待的奔出教室，只有我因为血糖低，只能趴在桌上缓解头晕眼花的症状。
　　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我才收拾好书包打算回去。我晕晕乎乎的走出教室，结果下楼梯时脑袋忽然“嗡！”的一下空白了，整个人也重心不稳栽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以后，我才感觉到疼痛袭来。我想我一定摔得不轻，因为从我的额头涌出一股热流，我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和眼前的一片猩红让我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会儿我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恢复了意识。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白色当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习惯性的皱了皱鼻子，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身上还疼不疼？”
　　我循着声音望去，见方冀北坐在一旁，脸上是我难得一见的稳重笑容。
　　“你怎么在这？”
　　“你忘了？”方冀北温暖的笑了笑，说：“你从楼梯上摔倒了，身上都是血，我刚好路过就把你送到医院来了。”
　　听到血这个字我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只觉得身上又开始痛。
　　“谢谢。”我尽力的克制自己的恐惧，可是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我。
　　“不客气。”方冀北看了我一会儿，小心问道：“你、你晕血吗？”
　　“不知道是不是晕血，反正我一听到、看到或是想起来，就会觉得全身都有伤口，这些伤口都在流血都在疼痛，所以就会无法控制的颤抖、呼吸急促。”
　　“既然这么害怕，就不要再让自己受伤。”
　　听到这话，我莫名的想笑。谁不想一世平安喜乐？谁不想一辈子顺风顺水？可是可能吗？老天爷这么喜欢捉弄人，何况意外也不是人能控制的，人能做的顶多就是尽量防范，我又怎么敢保证能够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让自己受伤呢。但我还是收起已经到了唇边的冷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医药费是多少？到时候我还给你。”
　　“不用了，也没多少钱，你先养着吧！”
　　“我一定要还的。”情债也好钱债也罢，我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我又不缺那几个钱，要不然这样，如果你一定要还的话不如答应我三个要求好了。”
　　“万一我做不到呢？”
　　“放心，我不会提过分的要求，而且就算你觉得过分你也可以不答应。”方冀北说这话时一对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笑容灿烂仿佛三月里的阳光。
　　我有些恍惚的点了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我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这期间除了大姨之外，来的最多的人就是方冀北和于曲周了。
　　我惊讶的看着一同出现在病房的两人，因为我印象里他们两人从初二开始关系就变得很差，互相看不顺眼似的，不知怎地竟肯一同来看我。
　　“夕佳，我们来学习老师今天讲的内容吧！”于曲周照例一进病房就要给我补习课文。
　　“好啊。”我笑着答应，刚翻开书本，一个苹果伸过来了。方冀北表情不自然的说：“先吃个苹果吧。”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削好的苹果。不知道为什么在于曲周和方冀北面前我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比方说如果是于曲周给我削了个苹果，我会毫不犹豫而且格外心安理得的接过来大口大口吃掉，可是方冀北给我削的我会觉得有些紧张和不自然。再比如，我可以跟于曲周头挨着头看书，完全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心里也没有什么波澜，可我哪怕跟方冀北靠近一点点都会觉得整颗心都在欢呼雀跃，同时还会觉得紧张。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把于曲周当成了知己和哥们，却对方冀北还存着喜欢。
　　我的确喜欢方冀北，和他在一起会让我觉得内心好像恢复了一丝生机，心上的病也像得到了消炎药一般，不再剧烈疼痛。我把这份发现藏在心中，暗自高兴：我终于找到逃出内心的黑暗的方法了。
　　十五天的相处让我对方冀北有了另外的了解，在此之前我觉得他就是个不靠谱的公子哥，只会处处留情、游手好闲。可是这十五天里，他为我打热水，有时候帮我带饭，吃东西掉在衣服上了他也会默默的帮我擦拭，忘记吃药了他也会叮嘱我，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也有专注和沉稳的一面。
　　我原先的防备和固执好像融化了许多，我们的感情也突飞猛进。
　　从医院出来后一个星期，依照先前约定，方冀北提出了第一个要求：陪他上下课、陪他吃饭、周末陪他玩，期限是一个月。
　　我苦恼的想，吃饭可以，周末玩也是可以，上下课又不同路可怎么好，总不能让我每天骑自行车去接他上课再接他下课吧。
　　方冀北像是猜到我的心思似的，爽快的说：“放心，不用你接我！我反正要骑电车，速度快，我顺路去载你好了。吃饭和玩也不用你花钱，我请客。”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好拒绝了。于是我们几乎天天走在一块儿，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学习，周末他要去游乐场就陪他去游乐场，他想去海边就陪他去海边，他想野炊就跟着他野炊。这么着日子过的倒很有意思，不知不觉中心情都变好了很多。
　　一个月到期后，方冀北亮出了第二个要求：周末陪他去溜冰，期限还是一个月。
　　第一次跟他到溜冰场，他给我准备了一双粉红色的溜冰鞋，“女生好像都喜欢这个颜色。”他说。
　　我硬着头皮伸手去拿，因为我根本就不会溜冰，担心自己也像别人一样摔得人仰马翻。接过鞋子那刻我还在想最好尺码不合适这样我就可以找借口不溜了，没想到鞋子竟然很合脚。
　　穿上鞋子后，我连站都成问题，他一边笑着一边向我靠近，“我牵着你。”
　　说完面对着我，一边一只手牵着我，他那时已经有一米七八的个子，跟我相比算高大挺拔的了。他手上很有力，让我觉得即使摔倒了也有他牵着不会出问题。
　　可我实在不具备溜冰这这一天赋吧，身子总是向后仰，好几次都要摔倒幸好又被他拽回来了。也许我们的距离太近了，我听到场上有人在揶揄的笑，我忽然心一慌重心不稳再次向后倒去，他没想到我刚起来又要摔一时不注意被手忙脚乱的我扯住了前面的衣服，竟然也向着我扑倒。
　　就这样我先倒在地上，他压在我上面。幸亏落地时他一只手撑在了我脑袋后面，一只手撑在地上防止自己压到我，最终结果就是我们俩面对面抱着躺在地上，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到五厘米。
　　落地那一瞬间我脑袋好像停止了运转，我们两个怔怔的看着对方。忽然我听到场上有人在说：“哎哟这对一定是情侣吧，好甜蜜、好浪漫啊！”
　　这句话让我们两个迅速回过神来，我脸烧得通红，方冀北的表情也很不自然，但他还是强装镇定的起身。我也迅速挣扎着坐起来，忽然他俯下身问我：“你知道她们刚刚在说我们什么吗？”
　　“啊？什么啊？”我装傻的说。
　　方冀北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低声道：“她们说我们是情侣。”
　　我被这句话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的望着他。
　　忽然方冀北扯了一下我的耳朵，眉梢眼角洋溢着愉快的笑意，“起来接着溜冰吧。”
　　我赶紧摇头，“不了不了。”刚才虽然腰部以上没什么问题，可是我的屁股真的被摔的好疼啊。
　　“好吧，那我们回去吧。”方冀北说着就要牵着我溜到对面放鞋子的地方。
　　可是我真的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我很怂着的笑着说：“你先溜过去，我再慢慢挪过去好了。”说完我掰开他的手，就那么蹲着乌龟似的先伸出第一只脚在慢慢挪第二只脚，同时还用手牢牢的撑着地面。
　　方冀北见了，被我乌龟一样的前进方式逗的哈哈大笑。边笑边再次牵起我的手像拖麻袋一样拖着我前行，“哈哈哈，林夕佳，我怎么感觉我在拖一只猪在前进呢。”
　　“你！”我无力的翻了个白眼，是我愿意这样的吗！
　　到了放鞋的地方，方冀北先给我拿了鞋子，自己才开始换鞋。
　　到此我的第一次溜冰体验就算是结束了。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这一个晚上后我说什么也不肯再去溜冰，方冀北只好作罢将溜冰改成了陪他放风筝。
　　又一个多月过去，我以为第三个要求也马上要来了，没想到直到这一个学期过去他也没有说。但即使他没有行使第三个要求，我们还是常常一起玩，一起聊天一起说话。
　　就在我以为他把第三个要求忘了的时候，他忽然神秘的对我说，让我在农历七月七日的晚上陪他公园里。问他去公园做什么，他又不肯说，只说这是最后一个要求。
　　于是七月初七晚上，我如约而至。没想到到了那却没见到方冀北，我以为被他放了鸽子就要回去，忽然草地上亮起了荧光灯。
　　绿色的荧光灯在夜里被风吹得轻轻摇晃，远远看去好像流萤在飞舞。
　　我朝着荧光灯走去，发现荧光灯系着的绳子上贴了许多照片，这些照片我都不曾见过，想来是趁我不注意时拍下来的。除了照片，中间还放了一只兔子，那是我的属相。
　　兔子的背上放着一张纸条，一面写着：“带我回家吧我喜欢你好久了！”，另外一面是：“如果你拒绝我，我会哭泣的！”
　　我手里攥着纸条，忽然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在我哭的不能自已的时候，一个人从背后忽然把我搂入怀中。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是谁，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的味道、他的一举一动我都早已熟透于心。
　　“你什么时候偷拍了那么多张照片？”我的声音因为刚哭过而有些沙哑。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谁允许你拍了！”
　　“那你也偷拍我好了，我允许你拍。”方冀北两手一摊，一副你拍吧，反正我这么帅你肯定不亏的样子。
　　我无语的看着他，忽然他一改刚才的轻挑，非常认真的问我：“从初一到现在，快五年的时光过去了，你相信我对你的喜欢了吗？”
　　是否可以相信呢？我也问自己。说实话，想到昔日种种，想到他身边有过那么多女生，我的确不能完全的相信，但这回我愿意去突破心里的疑虑，因为眼前他是我无边黑暗中唯一能让我看到希望的光芒。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瞬间心上绽放出五彩的烟花，绚烂而美丽。方冀北好像更为激动，他心满意足的大笑起来，抱着我满地的跑。
　　跑累了，最后我们仰躺在草地上。夜色如水，繁星点点，在这样的夜空下心都变得宁静了。
　　我忽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因为只有这样安静的环境下说出的话才会有人肯静下心来聆听。
　　我侧过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我轻声问他：“你觉得我快乐吗？”
　　方冀北想了一下，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你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过得很好，可其实并不。”说着方冀北坐起来，一只手轻轻的握着我的手腕，一只手缓缓的把我的袖子挽起。随着衣袖往上提，一节雪白的手臂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淤青、抓伤、细细的切痕。
　　方冀北摩挲着那些伤痕，眼里全是怜惜，“你一定过得很辛苦才会把自己弄得这般模样。”
　　“你怎么知道这些？”我惊讶的看着他，我一直以为我藏的很好，大家也都觉得我就如表面一样快乐。
　　“只要是伪装的就一定会有破绽，你的嘴角也许是上扬的，可你的眼睛里常常透露出焦虑和不安，还有无尽的哀伤。”方冀北放下我的手，“后来你摔倒，我送你的医院，无意中看见你身上的伤，我便更加肯定你过得并不好。”
　　“所以你就变着法带我去玩？表面上是我在陪你，实际上是你在努力陪着我让我开心？”我后知后觉忽然明白了这些日子来真正藏着的意义。至此，我是真的全心全意爱上了他。如果说在答应他时我还带着最后一层隔离的保护膜的话，那么这层保护膜在这一刻终于消融了。
　　这一夜，我们说了很多话，从相遇聊到未来到各种各样的事情，最后我问他：“你说你喜欢我，可是相比你以往交的任何一个女友我并没有任何优势和特别的地方。我没有她们漂亮，身材也没有她们好，家境更是比不上她们，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方冀北认真想了一会，“说实话，我也没办法说得清楚究竟喜欢你什么，但爱情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就是喜欢了。如果你非要让我解释，那我只能告诉你：“情不知所起，情一往而深”，这就是我的答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反复思量这句话，竟然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答案，喜欢是一种感觉，没有是非对错，也没有原因。相反我觉得太过于有目的性的喜欢反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喜欢。
　　那个时候的我反复咀嚼着他对我说过的话，整颗心就像泡在了蜜罐一样，所有的痛苦和忧愁都在那个夜晚暂时遗忘了。那时候我天真的以为能说出“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这样的话的他一定如他所言，对我的喜欢会越来越多，我们也一定会永远在一起。可现在想来，这些想法都太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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