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姐姐着着件青杭绢袄、一件白绸裙儿，似是微微长高了些，比起她身旁那个周身珠翠，紫纱衫儿银白纱裙的小娘子，姐姐的打扮实在是不怎么出众。她一眼便见我躲在赵祯的身后，只是在后妃命妇前造次不得，对我轻轻笑了笑。

　　祯哥哥也似乎觉得姐姐穿的太素雅了些，偷偷对我道：“今日上元佳节，你姐姐怎穿的还不如送你进宫时？你瞧一旁的小娘子打扮的多好看！”

　　祯哥哥那时十一岁，他自幼长于内廷，对美人的喜爱似是与生俱来，我撇了撇嘴：“你胡说，我姐姐最好看了！”

　　那个衣着艳丽的小娘子乃是中书令、济阳郡王曹彬的嫡孙女，闺名唤作曹云嬛，与姐姐乃是同龄，郭、曹两家俱为将门，实力旗鼓相当，选妃这样的事情，两家自是也都懂得未雨绸缪的，曹玘的夫人周氏先行上前，对刘娥一揖，道：

　　“妾身济阳郡王曹彬孙妇周氏，见过圣人娘娘！”

　　大娘子也带着姐姐上前，对刘娥行了揖礼，刘娥见将门女眷前来，霎时不似先前那般慵懒，命宫人为周氏和大娘子赐坐。

　　刘娥与二人臣妇拉了几句家常，目光总算是放在两位幼女身上，温声道：“这两个孩子瞧着是一般大，模样也俱周正，你们闺名都叫什么？现下读什么书？”

　　曹云嬛先对刘娥一揖，声音不卑不亢，笑容也是恰到好处，道：“臣女姓曹，闺名唤作云嬛，平日里喜读些经史。”

　　她说完便颔首，静等着姐姐的回答。曹云嬛举手投足间俱是大家闺秀的教养，从穿衣到言语挑不出一丝的错来，姐姐眼见她如此的出众，心下默默一想，便放弃了先前在家里练好现成的答案，只轻轻笑着，随意道：

　　“臣女郭氏，闺名玉凤，平日书院先生教什么，臣女便学什么，想来是没有曹家姐姐学识渊博了。”

　　大娘子自是没料到女儿的回答如此随性，笑容中带着一丝牵强，刘娥与杨淑妃对视了一眼，笑着对姐姐道：

　　“你名中带着个‘凤’字，可见父母对你期望颇高了！”

　　她转头瞧着曹云嬛，又问道：“曹家小娘子，你喜欢读什么史书？”

　　曹云嬛缓缓抬头，盈盈答道：“臣女喜读《唐书》。”

　　刘娥今日只像是一位贤德的皇后，眼中对曹云嬛几多赞许，道：“先唐诸人，你最佩服的是哪个？”

　　曹云嬛略略一思，随即笑道：“臣女读先唐后妃列传，甚是佩服文德皇后长孙氏的为人，长孙皇后性仁孝俭素，好读书，常与上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是唐太宗佳偶良佐，也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我对曹云嬛满心的崇拜，偷偷对祯哥哥道：“曹家姐姐说话和范夫子一样，定然是读过许多的书了！”

　　祯哥哥却偏心于姐姐，道：“这有什么，她定是知晓今天入宫，早就在家准备好了说辞，还是你姐姐随性的好！”

　　一般人听到曹云嬛这样的答案，必是要夸赞曹家女儿落落大方的，偏偏寇准前几日酒醉后在人前发牢骚，说皇后应当多读文德长孙皇后所著《女则》，刘后揽着朝堂大小事，莫非想走武后的路？刘娥早知寇准、李迪等大臣在身后对自己指指点点，于是问曹云嬛道：

　　“文德皇后以贤良闻于世，那武后如何呢？”

　　众人谁不知刘娥权势冲天？原本好好拉着家常，忽而却映射起了朝政，曹云嬛母亲周氏微微变色，悄悄拉了拉女儿的衣角，示意她不要接话。

　　曹云嬛时年九岁，如何能懂得随机应变，她半响无语，只怕如此一来前面的话语都太过刻意，便忽而瞧着姐姐道：

　　“听闻郭家姐姐也是才识渊博的，还是郭家姐姐说一说罢。”

　　大娘子额上渗出一丝细汗，这个问题不是得罪皇后便是得罪宰执，曹云嬛十岁女孩，竟懂得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旁人，能有这般的心机，着实是不容易，姐姐没有丝毫顾虑，只道：

　　“臣女年幼识浅，只略略听过些武后事迹，武后身为女帝临朝，自然当得起女中尧舜了。”

　　“女中尧舜？”

　　刘娥听姐姐如此盛赞武后，笑眼道：“尧舜二字，寻常帝王也是难当的呢，是谁教你这样的称赞武后？”

　　姐姐微微抬头，见刘娥满怀期许地看着自己，只好道：“没有人教臣女，臣女喜欢武后，并非因着她不顾世人阻挠做了女帝，而是武后之政有贞观遗风，启开元盛世，值得人称颂。”

　　刘娥笑而不语，对两家的女孩儿自然是有了看法，命宫人为两家女眷赐了花，她似是格外的看重曹云嬛，将自己亲手所抄《女则》赐给了云嬛，便命其退下。刘娥的暗示霎时传遍六宫，曹家母女俱是喜气洋洋。

　　宴席马上开始，宫人们陆续端上各类瓜果蔬食，大宋天子一贯优待宰执臣子，士人奢靡之风盛行，像上元这样的大宴，禁中之物无一不是最好，多少壶斟美酿，盘列珍羞，叫人眼花缭乱。

　　刘娥应付了宫外臣妇，还急着去大庆殿里与宰执会面，她与杨淑妃低语了几句，便先行离去。我见大娘子和姐姐退下，拉着祯哥哥的手道：

　　“哥哥，我什么时候能跟姐姐说话呀？”

　　祯哥哥从小性子沉稳，今日上元节，他求了好几遍刘娥，才不用去大庆殿里侍宴，可如同寻常孩子一般玩耍。他甚是兴高采烈，握着我的手一刻不松，只像是我的亲哥哥一般，耐心对我道：

　　“妹妹别急，总要等你母亲和姐姐填一填肚子，一会儿等大家吃喝完了，我和周怀政带你去寻姐姐！”

　　淑妃独自坐在帘帐中，伸手将我抱在怀里，亲了亲我的脸颊道：“阿落的姐姐怎恁地聪明，圣人寻常可不怎么夸人，方才却连连跟我说你家二姐儿的好呢！”

　　她扭头瞧着赵祯，温声问道：“祯儿觉得郭家的姐儿如何？等你长大了，把郭家的姐儿娶进宫当太子妃好不好？”

　　祯哥哥霎时红了脸，小手拉着淑妃的衣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我那时童言无忌，只大声道：“姨娘，阿落长大了也嫁给祯哥哥好吗？”

　　杨淑妃掩嘴一笑：“好好好，你便像姨娘一样，嫁与祯儿做个妃子，祯哥哥巴不得日日与你待在一处呢！”

　　祯哥哥的脸颊似是更红了些，伸手将我拉到他一边，对杨淑妃道：“小娘娘，我先带妹妹去瑶津池畔看烟花去了！”

　　杨淑妃点头，叫周怀政跟在我们身后，赵祯脱下皇太子的衣冠，拉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等跑到瑶津池畔，我已然是上气不接下气，祯哥哥拉着我坐在石阶上，望着御湖满池的水，微笑道：

　　“阿落，你以后真的会嫁给我吗？”

　　人在年幼时的心境最是单纯，我那是与他算是两小无猜，连连点头道：“哥哥长大了便是官家，我以后嫁给哥哥，便也是宫里的娘娘了！”

　　我忽而想起姐姐，又补充道：“最好是姐姐先嫁给祯哥哥当皇后，我只要和淑妃娘娘一样，陪着祯哥哥和姐姐就好了！”

　　祯哥哥紧搂着我，高兴道：“那我们都快快长大，以后再也不用分离了！”

　　我们正玩闹着，忽而有人在身后喊着祯哥哥的名字，鄂国长公主带着其长子李端懿和次子李端愿前来，见赵祯坐在地上，不由得蹙眉道：

　　“祯儿快起来，堂堂皇太子坐于地上，可成什么体统？”

　　“姑母好！”

　　赵祯端端对鄂国长公主行了礼，又对李端懿和李端愿道：“表弟也来了。”

　　李端愿虽比赵祯还小了一点儿，个子却比赵祯高些，他对赵祯嘿嘿一笑：“表哥长得没有我快，我又比表哥高了！”

　　我仔细端详鄂国长公主母子三人，李端愿先前是见过的，李端懿虽是哥哥，却比李端愿内敛一些，也白净一些，长公主微微有些发福，面庞与李端愿实在是像，与我对视了两眼，道：

　　“这便是杨淑妃新收的养女么？”

　　我甚是认生，连忙低下了头，李端愿认得我，只道：“阿娘，她是郭家的四姐儿，是凤妹妹的妹妹！”

　　鄂国长公主哦了一声，拉着赵祯的手道：“受益，姑母要去长春殿见你爹爹，你也随姑母走吧！”

　　赵祯微微蹙眉，只有些不大乐意，道：“可是，我一会儿还要送阿落见她姐姐……”

　　“没关系，阿落是我的表妹，表弟和阿娘去长春殿，我一会儿把阿落送到凤妹妹身边便是了。”

　　李端愿身子一横，竟是站在了我和祯哥哥之间，我往后退了一步，不愿意跟着李端愿走，祯哥哥犹犹豫豫，细声道：“我还是自己送妹妹过去吧。”

　　鄂国长公主却有些不耐烦，不由分说拉着祯哥哥的手道：“你这孩子就是性子太慢，姑母好不容易进一次宫，你先陪姑母去延庆殿，有些话，我可要当着你爹爹的面对你说呢！”

　　她转头瞧着内监周怀政，厉眼道：“周怀政，还不让太子走？”

　　于是我眼瞧着祯哥哥、周怀政一并离去，直觉中李端愿似有些不怀好意，局促道：“李家哥哥，你知道我姐姐在哪儿么？”

　　“知道，我现在便带你去！”

　　李端愿当然是不怀好意，他拉着我的胳膊走到偏僻之处，这才嘻嘻一笑：“今儿可真是走运，凤姐儿的小妹妹落在我手里了！”

　　我见状要跑，却被李端愿紧紧拉着，李端懿不像他弟弟一般胆大包天，道：“二哥，这小丫头可是淑妃的养女，咱别找她的事。”

　　“蠢猪，你没听阿娘那日说么？她要是有什么家世背景，或者真是淑妃的近亲，淑妃敢当着皇后的面把她接近宫？”

　　李端愿急着分辩，满不在乎道：“这小丫头爹不疼娘不爱的，只有她姐姐对她上心，凤姐儿敢给我甩脸子，我也给她点颜色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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