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我疾步跑入殿中，道：“哥哥姐姐不好了，太后娘娘请我和你们去保庆殿，听邵宫正说，杨太妃和张娘子也被叫去了！”

　　刘娥忽然请帝后前去，不知是何意图，我最是不安，拉着姐姐道：“姐姐，是不是太后发现我和张娘子去了崇德殿，所以她动怒了？”

　　赵祯平日里最怕刘娥，他一言不发，倒是姐姐握着我的手，宽慰我道：“没事阿落，有姐姐和太妃在呢。”

　　保庆殿里冷冷清清，刘娥正色坐于殿内，张氏战战兢兢立在阶下，见帝后二人前来，连忙对其福身揖礼。

　　赵祯笑着坐到刘娥身边，恭敬问道：“大娘娘这是怎么了，急急叫了臣前来。”

　　姐姐也端端立在刘娥面前，刘娥抬眼瞧了我一眼，眼中似有刀子，我心下有鬼，霎时被唬得面色苍白。

　　刘娥却是神色平常，口中一字一句皆像是有千斤重，道：“你们真以为我老了，看不见这宫里的事，便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么。”

　　张氏不笨，知道刘娥话中指着自己，连忙跪下身来，伏地道：“妾身有罪，不该私自去崇德殿里观进士唱名。”

　　刘娥轻轻一笑，旋即问道：“只是这般么？”

　　张氏缓缓抬头，神色忧惶道：“妾身不知太后何意。”

　　刘娥神情默然：“那坠子是怎么回事？张氏，你有本事将坠子落在探花郎的头上，怎没胆子自己去要？竟把皇后也扯了进去。”

　　张氏吓坏了，寻常妃嫔不可随意出入宫禁，她偷偷去了崇政殿已是不得了，刘娥竟是连那金笼坠子之事都晓得。

　　刘娥一向性情严肃，她只要盯上了谁，没错儿都能挑出错来，更何况此番自己实打实的犯了宫规，张氏不敢辩别，霎时花容失色，道：

　　“妾身有罪，任凭太后发落。”

　　赵祯早便看得心疼，护着张氏道：“大娘娘，倚烟她那日回了宫便告诉了臣此事，娘娘念她素日里行事恭谨，此番便饶了她吧。”

　　刘娥眼瞧着儿子，笑道：“皇后还未发话，官家便等不及了？”

　　姐姐闻言连连跪下身，垂首道：“太后娘娘，是臣治宫不严，张姐姐那日是与臣的妹妹一并去的，太后若要处罚，臣当与张姐姐并责。”

　　杨太妃只道是我闯下的祸，瞪了我一眼，道：“阿落，你也跪下！”

　　我诚惶诚恐的跪下，保庆殿里一片死寂，只听刘娥道：

　　“皇后年小，不懂宫规还情有可原，可张才人，你私自出宫在前，让皇后出面替你寻回金笼坠子在后，害的帝后为此事数日不睦，你心里可有半点尊卑之分么？”

　　“妾身不敢！”

　　张才人连连伏地否认，我跪的膝盖生疼，吓得半响道不出一句话，姐姐却道：“太后娘娘，此事真的不能怪张姐姐，臣妾去天安殿是为了找妹妹，臣妾和官家吵架，也是另有缘故啊。”

　　“皇后先起来。”

　　刘娥拉着姐姐坐在她身旁，言语中也有心护着姐姐，道：

　　“你年纪小，不懂这后宫的险恶，那日天安殿的事我听梁尚宫说了，一件小小的事，如今在汴京传的沸沸扬扬，连教坊都开始传唱，若非李端愿替你解了围，皇后的清名往哪里放？张氏比你年长，你可想过此事是她有意为之？”

　　张氏神情错愕，道：“太后娘娘，妾身也是出身大族的官家子，怎敢与皇后争宠，使计图谋皇后？”

　　赵祯蹙着眉头，道：“大娘娘，倚烟并非险恶之人。”

　　刘娥的愤怒，起源于近来众说纷纭的禁中之事，张氏于崇德殿落下金笼坠子，最初传言的版本已不得而知，当红教坊将其改成先朝贵妃无意落簪，被状元拾得，演绎了一段两心相许，却无疾而终的凄婉之事，含沙射影当今后宫，一时之间传唱汴京。

　　京中士庶茶余饭后，无不猜测那伶人口中的贵妃是当朝郭皇后还是张才人，太后听了怎能坐视不理，这才召了帝后前来论及此事，她心里已有了主意，便道：

　　“终究是张氏惹事在先，老身念及张氏乃前朝功臣之后，便只罚其在阁中闭门思过半年，日抄一卷经书，奉于玉清昭应宫。”

　　她这话无非是要告诉全汴京之人，在后宫生事的是张才人，与皇后无关，姐姐面色不安，道：“臣妾愿与张氏同罪。”

　　刘娥看向姐姐，轻飘飘道：“老身日日教导你如何做一个皇后，嫔妾之事，你何必要如此上心？皇后本该同罚，只是后宫不可无主，你也去抄三卷经书，此事便罢。”

　　太后刘娥对于皇后的偏袒显而易见，张氏临出宫前，恨恨望了我们姐妹一眼，道：

　　“皇后娘娘，知晓我坠子事的只有官家和娘娘姐妹二人，妾身是哪里惹了娘娘，娘娘要这般作践我呢？”

　　姐姐辩别不得，她左思右想，流言起于那金笼坠子，韩琦和文彦博必不会自己泄了禁中之事，只有那日上舆辇时，内侍阎文应似是问过。

　　她回了殿，便嘱咐梁尚宫道：“蓉姐，你帮我查一查阎文应的底细，看看这内侍到底是何人。”

　　余下刘娥和杨太妃在保庆殿里，我因着不是后宫之人，刘娥并未对我有何处罚，只对杨氏道：

　　“阿落这孩子转眼便大了，她和祯儿毕竟不是亲兄妹，郭氏一门出了皇后，再出妃嫔不合规矩，妹妹，你和皇后母亲商量一番，给阿落先定个好人家，也省的日后多事了。”

　　梁尚宫不过一日，便查清了阎文应的过往，她将卷宗递给姐姐，道：“这阎文应是淮南路寿州人，大中祥符二年入宫，当时教导他的宫女，是林兰若。”

　　“林娘子？”

　　姐姐万万没有想到，她细细看过，不由得笑道：“这阎文应和阿落倒是有缘人，蓉姐，你去请他来一趟坤宁殿。”

　　阎文应不久便至，他举止文雅，颇有外臣风范，姐姐坐于殿上，见他行过礼，问道：“阎文应，本宫问你，太后如何知晓了玉坠之事，你晓得吗？”

　　“玉坠之事，是小的告诉太后的啊。”

　　阎文应应了下来，他在宫里二十年，练得如同人精一般，笑着道：

　　“这事说来复杂了，官家命小的将张娘子的玉坠还回凝春阁，不知是哪个大胆的，竟敢泄露了禁中之言，惹得宫外流言不断。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名誉不可有半分损伤，是以小的方从宫外回来，便越过官家，直接去保庆殿告知太后了。”

　　“阎文应，你还晓得你越了级？”

　　姐姐面色含怒，有雷霆万钧之势，道：

　　“你是官家的人，便是本宫的人，宫外有什么事，你不先来禀告官家与本宫，太后掌着国事，你怎敢去劳烦她老人家？白白惹得张氏受了委屈！”

　　阎文应只对姐姐恭敬一揖，他一进殿，便知皇后定然打探过自己的出身，温声答道：

　　“小的刚入宫时，乃是受林娘子的调教，这份恩德一直记在心里，皇后娘娘是林娘子夫君的嫡女，即便张娘子受些委屈，只要能维护娘娘，小的便甘心去做。”

　　他这番话，是在向姐姐表忠心了，姐姐半响无语，总是对他有些不信任，叹了口气道：

　　“本宫不要你的忠心，你在延庆殿伺候好官家，其余的事，都别管了。”

　　我与阎文应的接触并不算多，只记得刘娥那天斥责了张氏前后，有次我在后苑之中放风筝，那风筝被风吹着挂在了树上，阎文应刚好路过，他帮我把风筝取下，低头缓缓问我道：

　　“郭小娘子，你认识阎荆吗？”

　　“阎荆？”

　　我想了半响，似是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如果我那时反应过来，阎文应口中之人是我舅舅，也许阎文应不会在那不归路上越走越远，而我姐姐，也可能不会是恁样的结局了。

　　年底的时候，杨太妃和大娘子忽而张罗起我的婚事，只因刘娥认为后宫一切是非，皆因我去了殿试而起。

　　她们两最终挑定的人，乃是保大节度使、同平章事钱惟演的长子钱暧。

　　钱暧可不是什么清俊的少年儿郎，他足足比我大了二十二岁，钱氏在五代之时贵为吴越王，再加上钱惟演这些年与刘太后、李驸马、朝中大臣们四处结亲，实在是难得的高门。

　　这钱暧身为钱惟演长子，素以雅有胜致闻于汴京，他原配的嫡妻乃是丁谓之女，只不过春日时殁了。钱家的意思，是求我去做那长公子的续弦，我年龄尚小，可缓个三四年，倒不急着娶进门。

　　钱家先时与皇室结亲，在旁人看来，我这后族庶女嫁入钱氏算是高攀了，杨太妃先前问过李氏大长公主，有意让我嫁入李家，可大长公主只因爹爹先前拒绝了李端愿和姐姐的婚事，有些犹犹豫豫，钱惟演却日日拜访郭府，下定了决心要与爹爹结亲。

　　杨太妃心下虽不如意，却无奈寻不到更好的郎君，只得在甘露殿里苦苦劝我道：

　　“阿落啊，钱暧年龄是大了些，可他是钱惟演长子，以后是要世袭钱氏爵位的，你嫁过去了，就是一辈子的富贵荣宠，没人敢欺负你的！”

　　杨氏的话是有理的，自有宋以来，钱氏一门的荣宠从未衰退，甚至到熙宁年间，祯哥哥最小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钱氏。

　　我自是连连摇头，祯哥哥听得蹙眉，道：“小娘娘素来最疼妹妹，怎不为她挑个年纪相仿的，李端懿和李端愿也行啊，嫁给钱家，实在是委屈了阿落！”

　　“实在是钱家求娶，我也没办法了。”

　　杨太妃甚是无奈，道：“反正阿落还小，这门亲事先定下来，以后若是不满意了，咱可以退婚，再不成，郭家不是还有庶女待嫁么，咱只说是郭家与钱家定亲，又不一定非是我儿呢！”

　　我委屈地抬头，对杨氏道：“小娘娘，我都没见过那钱暧，怎能嫁给他？”

　　杨太妃耐心道：“好孩子，你自小长于钱塘，那吴越钱氏在杭州是多大的名声，你会不晓得？再说，钱惟演的亲妹妹，那是太后的兄嫂，官家的舅娘，咱先应下来，便是和太后也结了亲，没什么坏处。”

　　赵祯慎是不乐，冷着脸对杨氏道：“小娘娘，你尽可让国丈和钱惟演私下里商议，阿落断不能嫁给钱暧，朕说不行就是不行。”

　　杨氏一听便生了气：“是太后要我给阿落寻一门亲事，你以为我愿意急急的找人家么？官家若不满，直接去驳了太后，对我发什么脾气？”

　　“当年太后为朕选后，朕想要她留下王氏，结果呢，太后转头就让王氏嫁了刘从德，凭什么我的婚事做不了主，阿落的婚事也要太后插手？”

　　赵祯不再理会杨妃，拉着我的手出了甘露殿，缓缓从高高的台阶走下，道：

　　“阿落你放心，有朕在一日，你想嫁谁，皆由你自己做主。”

　　我忽而发觉，原来祯哥哥当年选后时，竟是一早看上了那富商王蒙正的女儿，以至于多年来念念不忘，他见我微微出神，轻轻笑道：“别多想了，朕送你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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