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不返

　　下课铃响，程怡然走进办公室。
　　“小程，你报修电脑，那个公司派来技术员在给你恢复系统。看你上课，就直接先修上了。没等你下课。”后勤的同事站在她的办公隔间旁边说。
　　“没关系。”她微微一笑。学校管理层美其名曰为提高效率，防止无谓的闲聊，仿照着电视剧把办公室每个人的区域都隔开了。“不过我需要先洗洗手！”她举起沾着粉笔灰的右手，示意要拿一下香皂。
　　话音才落，从她电脑屏幕后站起来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她方才只顾得同事闲聊，并未注意坐在自己座位上的人。猛一转身，抬头，看过去。
　　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看到那个人的紧紧抿住的嘴角微微上扬：“程老师好。”

　　陈述？大概有六、七年的时间了，他们不曾再见。自从父亲过世，大学时交往的男友提出分手，她就从原来的学校提出辞职，带着伤心的母亲来到这个小城。离开家乡熟悉的面孔，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包裹自己的伤口。
　　但其实还有一个她从未和人说过的理由，包括母亲。

　　陈述高中毕业前给她写过一封信。少年炽热的感情让她拿着信都觉得烫手。她自问行为检点。只是发现在他们都失去了至亲的人后，他开始听课了，虽然在课堂上他从不抬起眼睛看她。姚远再收作业，也总不忘提他一句，“程老师要表扬一下陈述。这小子现在可给我面子了。每次都交作业，而且不是抄的哦。”
　　她以为是他在失去妹妹后，拥有了非此不可的学习动力。但毕竟他像大多数理科生那样，文科基础太差。后来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她没有晚课的那段时间，他开始主动来找她辅导。
　　他每次坐在她旁边，眼神沉静。程怡然有时觉得他老成的似乎超越了这个年龄。他从不轻易开口，在班里也没见和谁走的很近。其实陈述还是很出众的一个男孩。大眼睛，双眼皮很深刻，脸庞轮廓分明。听姚远说有不少女孩子偷偷喜欢他。
　　她只是在尽自己一个做老师的本分。但少年情怀总是真。“这不可能。陈述，我是你的老师，如果曾经我让你有什么误会，我向你道歉。你现在对我的感情，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迷恋或依赖。我们有过相似的遭遇，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但不能给你任何回应。”在高考结束后的那晚，她删删改改了许久，给陈述发去了这些内容。
　　手机显示发送成功，但直到她上床休息，也没有任何的回复。其实这样就够了，在进入梦乡之前，她对自己说，难不成他们还要在这样的夜晚，就这个问题再谈下去吗？

　　再过几日，学生返校填志愿、取成绩。当送走办公室里最后一个道别的学生，她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说不担心那是假话。她至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但还好，她并没有没有看到陈述。在这样乱哄哄的氛围里，她也无暇在人群中捕捉他的表情。
　　低头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恍惚中发觉身边有一个身影。抬头看去，他还是来了。
　　会说什么，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那一瞬，她竟然有些慌乱。
　　“明晚班级同学聚餐。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来。姚远让我替她和你说一声。”开口竟然是这样的话。还好是这样的话。
　　她在心里又一声轻叹。看来，之前的担心和纠结真是多余，人家没准就是表达一下欣赏，她自己在这却草木皆兵了。

　　第二天晚上，她如约来到聚餐的地方。整整一个大厅，班级里所有年轻的面孔都洋溢着一种亢奋，是啊寒窗苦读12年，说不激动那是假话。开餐之后，气氛越来越热烈，下桌敬酒，勾肩搭背，地下恋情，程怡然坐在姚远的身边，眼睛越瞪越大。
　　“拜托，小程程。我们毕业了好不，不需要再伪装天性。来，我敬你一个呗，谢谢你这三年对我的呵护！”姚远端起一杯啤酒，一口见底！
　　输人也不能输阵，再说程家酒学渊源历来就好。只是这样和他们吃饭还是第一次。她也大大方方的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只是没想到这仅仅是开始。“小程程会喝酒！来呀，敬酒来呀！爱慕者们上啊！”不知道谁在大厅振臂一呼。
　　再看她周围拥挤着十多张年轻的脸。“不行，不行，我只能陪姚远喝这些。多了就不行了。”她急忙摆手。再三推辞，只是不用和每一个人都喝一杯，但和大家共进一杯还是没能幸免。
　　最后的最后，年龄大的老师们吃过饭后离开，孩子们非要换一个地方再安排唱歌。
　　姚远拉着她：“以后再想看你就难了。再陪陪我吧。”看着这个也给了她三年关爱的可爱少女，她没有拒绝。

　　练歌房里，昏暗一片。转战的少年们蜂拥着点歌，一曲唱罢，一曲再起。
　　年轻真好啊！坐在角落里的程怡然看着他们大呼小叫，吵吵嚷嚷，不禁感叹到。她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上学早，比起同学要小2岁。算来算去，她的这第一届学生，她竟然比有的学生只大了3岁。可是，就算3岁的年龄差，他们和她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经历了父亲去世，恋人分手，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把小时的娇柔都埋进了骨头里。
　　而这些人，还只是孩子。灿烂、肆意、活力，她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似乎她都忘了。
　　恍惚间，身边的沙发坐下一人。她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我不会改变心意。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给我时间，好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这些内容。
　　那一刻，她有些慌乱。早知会这样难堪，不如不答应姚远来凑什么热闹。这个死丫头，现在正在那里唱的高兴。
　　“时间不早了，你替我和姚远说一声，我这就回家了。我母亲还在等我。陈述，不要让我为难。”她慌乱的想站起来，周围人那么多，万一有人听到怎么办？学生向老师表白？那明天她也就不要再去学校了。
　　身后有一只手，倔强的拉住了她想拿背包的右手。紧紧的攥住，力量大的她的手都疼了。
　　那只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她也不敢挣扎，怕周围的人看出异样。就这样，他们紧紧的挨坐在角落里，两个人的手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在身后纠缠着。好在灯光昏暗，好在唱歌的唱歌，打牌的打牌，跳舞的跳舞。似乎没人看到她紧张不安的表情，他倔强阴沉的脸。
　　在程怡然心中呼唤姚远N次之后，终于看到自己的救星施施然放下了话筒，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陈述，下一首是你点的歌。小程程我来陪。谁让你当初上课时不好好学语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姚远丝毫没注意两人的怪异。大咧咧的坐在她的另一侧。

　　“你别走。我很快就回来。”他终于起身，离开。
　　歌台上站定一个帅气的身影，话筒中传来“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哇，没想到陈述这个木头男，还会唱歌！”姚远在她旁边张大了嘴巴，“小程程，你不觉陈述真的挺帅吗？”
　　“我先走了，姚远，我们再联系吧，太晚了，我得回去陪我母亲了。你们好好玩吧。”无视姚远的花痴问题，程怡然迅速起身。再留下来，就真的乱了。
　　包厢的门在身后关上，也隔绝了里面的喧嚣。“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再见了，陈述。

　　后来……后来暑假里一个机会她来到了现在的学校工作，就带着母亲一起过来。将过去23年所有的不堪和故事都留在了故乡。彼时，陈述高中毕业，还有两个月20岁。
　　只有姚远有她的新手机号，不过，她再三要求，不能给任何人。姚远已经正式升级为她的朋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我们学校是省级重点，为什么要去那么小的地方？”临别时，姚远也接到了北京一所语言大学的通知书，在她们分别的聚会上，姚远皱着眉头不解的看着她。“陈述问我好几次，怎么你原来的手机号打不通呢。我都忍住了，没和他说，班长问我，我也没说。”
　　“就这样，等你去滨市过暑假，我给你买大螃蟹吃。”她含糊其词。要怎么说自己？落荒而逃？远走他乡疗伤？都是矫情的借口。其实不如说，给自己换一种生活的可能。陌生的城市，没有人在意你是一个人，还是怎样的人。这样，对母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她，至少也躲开了家里亲戚们充满同情的眼光。这些，她都不需要。
　　在滨市工作已经6年多，母亲最后还是因为伤心伤身，去年熬不住，受尽痛苦后追随父亲而去。她人生前22年，父母宠爱，掌上明珠一般；没想到快30岁时，变成了最可怜的一个人。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人和她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好在新的单位里大多数同事们来自四面八方，看待事情的眼光还是和家乡不同。关心你却不会在意你是否和大家一样嫁人生子。虽然有时，也有热心的同事介绍适龄的人给她认识，但好像现在的自己并不热衷于把幸福寄托在什么人身上。这样淡淡的处下来，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打扰她享受自己的独身生活。
　　这样挺好，真得挺好。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上他。滨海小城，冬日暖阳，来人微笑有礼，可为什么她没来由的一阵后背发冷呢？
　　不是不震惊！程怡然脸色红红白白，“你大学毕业了？在滨市工作？”世界真得那么小吗？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我毕业在上海一家医药公司做销售系统设计，简单说就是给医院建销售平台。今天，是我单位同事接的一个私活，他临时有事，我过来帮个忙。”陈述好像怕麻烦，三言两句就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
　　“哦，那辛苦你，我电脑上周不能开机了。备课资料都在电脑里，还要麻烦你给想想办法。”她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指着自己罢工的电脑说出这句话。
　　“小程，你们认识啊？”后勤的同事看着他们，一脸的兴趣。
　　“过去的朋友……”程怡然连忙说，一边在心里祈祷，“拜托，你什么都不要说。”好在陈述只是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那就好，既然认识，我就不这边陪着了。我们主任还有别的任务等我。陈先生，麻烦您跟我们供货商反映一下，这批电脑系统不够稳定，算上今天，这个月我们单位已经有5台电脑出问题了。再这样，我们也很难办。小程，我先走了啊。”后勤同事巴不得不用全程陪同，转身就走了。
　　可是，程怡然也不想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陪着他。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他们是认识，可是也没有很熟悉。只有那晚的落荒而逃，可是貌似这么多年早就没必要解释什么了。
　　“那个……”
　　“你不用陪我，我这还需要一些时间。恢复系统没有想的那么快。”
　　两人同时开口。
　　“哦，正好。我单位这时间是工会安排老师们集体锻炼的时间，不去的话，会给年级扣分的。我就不陪你了。走时要是我们没回来，麻烦你把办公室门带上吧。”程怡然飞快的说完，慌张的连桌上的钥匙都没拿，转身就想离开。
　　“嗯，程老师，留一个电话吧。以后有时间，我请老师吃个饭。”看不出说话人的表情。
　　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说出自己的号码，然后看到手机显示了一个陌生号。按断，抬头，微笑，离开。没有再说话。

　　陈述看着她的背影。6年的时间并没有让过去娇小的她有太多的改变。其实她那时教他们的时候，看着就和高中毕业生没什么差别，但站在讲台上，还是很有小老师的范儿的。依然没有改变的是尽管2000多个日夜过去了，她还是长在他心头。
　　他想他终于能够肯定的回答她6年前短信的内容——怡然，我确认我不是迷恋，不是依赖。我是真的爱你。希望你能给我机会。

　　说到今天，真是无意的收获，医院的系统在调试过程，渐入平稳。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程序员自家开的公司和这个学校有业务关系，保修单放在那个人桌上时，他一瞥，就看到了这个单位和她的的名字。那一瞬，他甚至想揖礼感谢那些神仙。
　　不动神色的表示可以帮忙后，那个人还打趣说，让陈哥出马，简直是天官降幅，这台电脑以后就可以供起来了。
　　他确实是为她而来。
　　程怡然落荒而逃。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就是觉得太巧了，巧的连她有限的看电视剧的经验，都觉得只有穿越剧和自己有的一拼。
　　“姚远，你不知道我今天在我单位遇到了谁……”

　　一个月的观察，他早就清楚她的作息。每周有两天要早起，坐公车在7点前到单位上早课，一个固定的晚上家里不会亮灯，估计是在学校里有晚课留宿。周末偶有外出，大部分时间宅在家里，就坐在沙发最角落那窝着看书。家里没有别的人，人际关系简单不像一个30岁的女人。
　　唯一的爱好就是摆弄家里客厅窗台上那些小花盆，貌似一堆多肉植物。每次没有2小时都不会停手。
　　甚至刚发现她的那几天，他还尾随她坐过公交。当属于她那扇窗户在早晨灯光熄灭后，他也快速的下楼，在小区的门口，假装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和她一同出门，一前一后走在同一盏路灯下，有时他在前，有时她在前。坐上通向她学校的早班车，再看着她下车，步行5分钟走进校园。——###中学。有时会有上学的学生认识她，在车上或路上和她打招呼，大部分时间她都会坐在右边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如果没有别人提前占了那个座。
　　未避免被发现，他一直都穿帽衫，卫衣的大帽子遮住了他大半的脸。至少跟着她上班的那几次，她从未发觉。他甚至坐在她身后时，都毫无担心的把帽子摘下来，在后面细细观察，有时也会嗅到她头发的香味。
　　只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让他感觉她那么的真实。连同摆在电脑旁边的那串钥匙。
　　他保证，今天他来，并没有别的想法。可那串钥匙上那枚和他口袋里一样的钥匙，摆在手边，发出极具诱惑的光芒。他迅速按下电脑键盘上几个键，快速离开，等他配好钥匙回来时，办公室还是空无一人，偌大的校园从一幢幢教学楼后断断续续的传来课间活动的音乐声。
　　程怡然在教工队伍里心不在焉的做着动作，她参加的是太极拳项目，可是都到第六式了，她的心还不知在哪飘着。又一次和身边同事撞同边的动作，“小程，你怎么了？今天怎么总做错？”那个人小声问道。
　　“可能昨晚做的噩梦刚刚才醒吧。”她无奈的说。
　　口袋里传来短信的声音，点开看：
　　“系统已经恢复，资料没有受影响。建议你平时做好文件备份。另外，你的钥匙我帮你放到中间抽屉里。你出门时忘记带走了。陈述。”
　　唉……她该怎么办？世界怎么这么小？在离开家乡400公里的地方，也能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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