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开落

　　放学铃声为沉寂的校园添注新活力，不多时，教学楼由内而外爆发欢声笑语。

　　严馨雪步伐轻快往办公室去，还未进门，女儿清脆的笑音符般曼妙入耳。

　　她一进门就见邢佳怀抱艾惜大步悠闲在空荡办公室漫步。小家伙瞄见妈妈，眼里亮了亮，严馨雪还注意到，小女儿胳膊弯里窝着一只雪白小熊。

　　“哟，宝宝看，这谁回来了？”邢佳循声回头，抽手逗怀里软糯的小女孩，抱着她迎到严馨雪面前。

　　“妈妈。”艾惜瞪着小眼睛看严馨雪，软糯唤了一声，抽出小胳膊倾着身子向她索抱。

　　严馨雪灿然，俯身在白嫩小手臂上啄一口，先行将课本教案送回桌上，转回身抱过小家伙，抬头笑看好友，“怎么这时候来了？下班不早点回家。”

　　“还说呢。”邢佳忽然收笑正经起来，低头戳戳小兔子圆脸蛋逗她，抬眼瞧严馨雪，“艾兔子回来了你还瞒着我。”

　　严馨雪怔愣相对，“你见到她了？”

　　瞧人家神色淡淡，半点惊喜都没有，邢佳算是知道了，她是真的被好朋友蒙在鼓里……鼓起腮帮子忿忿然，“这么大的事都不和我说，你太不拿我当朋友了！”

　　邢佳作势就要扭头走，严馨雪拉住她，把人请到自己座位上坐好，拦在桌边轻声细语解释：“上回同学聚会我想和你说来着，那天同学都在就没……后来你来找我，看你兴致那么好，我……”

　　“你就是不拿我当回事儿。”邢老板哼一声，捏捏定睛瞧严馨雪的小家伙的小嫩手，“惜惜，你妈妈不要我们了，宝贝跟姨姨回家吧，姨姨给你买好吃哒草莓莓。”

　　小兔子眼神骤然点亮，“还有红果果。”

　　“成吧。”小兔子说的红果果是她的心头好山楂果，邢佳忍着倒牙泛酸答应下来，伸手兴冲冲要接小宝贝，“那跟姨姨走吧。”

　　艾惜仰头瞅瞅邢佳又回头瞧瞧笑望自己的妈妈，瞪着小眼珠窝在母亲怀里不吭声。

　　邢佳不死心，凑过来逗小家伙，“好宝宝啦，跟姨姨走吧。姨姨送只大熊熊给你好不好？”邢佳捏一下毛绒小熊的圆鼻子，又刮一下艾惜的小鼻梁。

　　小家伙默不作声，搂紧自己的熊缩在母亲怀里，拿畏惧的小眼神儿看邢佳，唯恐这位出手和她抢似的。

　　两个大人登时被逗笑。

　　听邢佳开玩笑严馨雪才放心，她的确是想着自己的烦恼事不给朋友添麻烦的，没想到邢佳知道了，严馨雪收笑追问：“佳佳你见到艾敏了？”

　　邢佳点头，对好友一挑眉梢，“你猜我在哪看到的？”

　　严馨雪摇头。

　　邢佳反倒错愣了，“你不知道她们公司在我们楼下吗？”

　　严馨雪垂眼，淡淡浮现失落，“她没回家住。我们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小兔子竖着耳朵听大人对话，听到这，举起小手，高高竖起三只手指对邢佳。

　　邢佳愕然，回看严馨雪，“就三次啊？”

　　严馨雪揉揉小兔脑袋，半泛酸道：“宝宝记得那么清楚呀……知道姨姨和妈妈说的是谁吗？”

　　小家伙才不懂大人的口是心非，眯眼笑看妈妈，嘟起小嘴答：“嘟嘟……”

　　“哟哟。”听清艾惜的话，邢佳感觉到强烈的危机感，低头皱眉瞧小家伙，“才见三面就叫这么亲吗？宝贝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艾惜眨眼与邢佳对视了一会儿，脆生生地叫人：“姨姨。”

　　“那你更喜欢谁，姑姑还是姨姨？”邢佳弯着腰与小家伙对视，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家伙搂紧她的小白熊，呆萌眨眼回避问题。

　　邢老板从不服输，昂头问好友：“你替你姑娘打个样呗，我和艾敏你看重谁？”

　　严馨雪无奈看她，“别闹啦。”

　　邢佳抱胸坐回座位上，一副等不到人哄誓不罢休的姿态。

　　严馨雪抱小家伙跟过去，把小兔子放到办公桌桌角坐着，圈进自己怀里，拿很正视的口吻对邢佳：“邢佳同学，我郑重向你道歉。作为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不该把心事瞒着你，”严馨雪忍俊不禁翘起嘴角，“这样邢小姐肯原谅我了吗？”

　　邢佳手肘支着扶手定睛看严馨雪，听她说完清清嗓子站起来，沉默了会儿作肯定回复：“行吧，看在小馨儿这么重视我，姑且原谅你。”

　　听邢佳无意提起某个称呼，严馨雪笑意浮散。

　　馨儿原本是严家父母对女儿的爱称，十八岁她们在一起之后，艾敏也随着这叫法……大学时候艾敏总溜去严馨雪学校找她，作为她室友兼闺蜜的邢佳默默记下，每次调侃她和艾敏时铁定这么称呼她。

　　察言观色再蓦然一回顾，邢佳后知后觉说错了话……这词好久没出口，或许是白天接触到许久未见的艾敏，邢佳不知不觉把自己带回大学时候见好朋友她们甜蜜恋爱的时候，不知不觉如此脱口。

　　大概类同邢佳封口许久，严馨雪很长时间都没再听到除父母外的任何人这么称呼她。

　　分水岭在艾敏离家的三年前。

　　那时候，也正是严馨雪步入新家庭，开始平淡生活，挥别甜蜜回忆的时候。

　　邢佳对好友愧疚又心疼，站起来环绕小兔子深深拥抱她，“人都回来了……会越来越好的。”

　　严馨雪卸力靠进邢佳怀里，柳眉拧起，轻叹：“她哥也要回来了。调令说不定已经下了。”

　　“啊？”邢佳惊得退半步瞪眼瞧她，严馨雪的低落情绪告诉邢佳，她没说笑。

　　况且邢佳知道，严馨雪原本也不是随口说笑的人。

　　“那……”邢佳错愕的差点咬伤僵直的舌头，急问：“怎么这么突然啊？”

　　“前几天听奶奶提到过……周末回家，我妈说我公公已经登过门和我爸确定了。”

　　邢佳心里吐槽，这一家家长不让孩子省心，帮倒忙。当然这话她不会道出给严馨雪添堵的。

　　艾惜安稳坐在她们中间仰头旁听。邢佳低头，揪小家伙的小熊的耳朵，感慨道：“难怪她着急了……”

　　严馨雪错愕看她，循着她视线落眼到女儿怀里的小白熊，“这是她买的？”

　　邢佳点头。艾惜这时候更开心了，咧开笑“嘟嘟嘟嘟”叫个不停。

　　严馨雪转身靠着桌沿，黯然静默。

　　“她说……”邢佳正要借着话引子转述艾敏的话，无端被严馨雪止住话音：“不用说了。”

　　“馨雪，”邢佳叹气，斟酌着开口：“你不再考虑她了吗？”

　　严馨雪垂眸失笑，“是我没那个资格。”

　　“妈妈……”敏锐的小家伙这时候在背后不安地揪母亲衬衫。严馨雪回头将女儿抱起，决绝转回身，昂首仰望窗外的天，固执抵抗眼角的湿热。

　　将好友神色看在眼里，邢佳心里发苦，上前轻轻拥住她作为安慰。

　　·

　　之后几天严馨雪纠结死了，她一方面畏惧时间溜得太快打破平静，在茫然无措之时又悄然期盼着周末到来。

　　她想逃离让她神经紧绷的艾家，回自己家松口气，并且，在家里和女儿一起，等艾敏赴约。

　　周一之后她和邢佳没再见过，只维持着间隔的通话联系。通过周一下午的接触，严馨雪已然肯定，邢佳被艾敏说服了。

　　艾敏的执着、邢佳的支持，严馨雪放在心里感念，但她没有退路。

　　当初，艾敏带她满含期待登门回家见家长，俩小辈第一次见到热情爽朗的刘雅洁冷下脸。

　　继那次见家长碰壁后没多久，刘雅洁私下到学校找过严馨雪，明说要她俩分开。

　　严馨雪尽可能争取了，也坚持到最后没松口，等到结果就是心上人母亲的强硬打压。

　　那位她一向敬重的长辈留给她两项选择，严馨雪现在还清晰记得那情形，以及，刘雅洁的原话：“要么你俩乖乖的，各自婚嫁，阿姨就当没这回事儿，你俩还是好朋友……如果你们不听劝，非要不清不楚厮混下去，那好，我们两家老死不相往来！你也别妄想和禾儿怎么样！”

　　严馨雪闭目回想着，太阳穴突突跳。

　　她心上人母亲给她们的，无论哪个结局，都是生离。

　　希望破灭的女孩竭力寻找爱情生路，她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又失落放弃。

　　如果离家出走呢？

　　如果艾敏身体没有隐患，严馨雪甘愿选这条大逆不道的路。

　　辜负父母养育之恩也要守住心爱。

　　只是啊……现实早已封死这条路，当时以她和艾敏在校学生的现状，一旦出走独立，绝然负担不起艾敏病发的高额费用……

　　即便只有半数可能，严馨雪也不会拿艾敏生命冒分点风险。

　　对于等待回复的长辈那边，严馨雪一拖再拖。她原本存着一丝幻想，撑到毕业，等她有工作能力，或许有希望实现带艾敏走。

　　艾敏的突发病症却使严馨雪假想幻灭。

　　刘雅洁在医院里堵到严馨雪，逼她做决定。

　　严馨雪那时候萌动另一个胆大的想法——

　　她同意艾敏母亲说的，和艾敏各自生活，但是同时，她提出自己的条件——

　　她从没有退路……不至于和艾敏生离死别，时有相逢，已然是最温和的选择。

　　想着这些，原本在房间里伏案备课的严馨雪眼底湿润，她匆忙合笔起身，撇下地毯上自得其乐的女儿，仓惶逃进浴室……

　　严馨雪扑向盥洗池，拧开龙头，胡乱向脸上掬水。

　　泪渍和呜咽，全被卷入声势浩大的水流中，在严馨雪掩饰好情绪退出浴室时，一去不回。

　　·

　　严馨雪母女俩再次见到艾敏，比她们期待的周末还要早。

　　周四傍晚，艾敏就守在严馨雪下车的公交站台那等她。

　　等到她人，艾敏迎上去，扯开嘴角，状似随意问了句：“看到我开心吗？”

　　严馨雪抿起唇，将肯定答复咽下。

　　严馨雪感冒好了，女儿与她贴身不离。这时候小家伙窝在母亲臂弯里向姑姑张开小胳膊。

　　“走吧。”艾敏笑着接过呲牙对自己的小姑娘，分个眼神示意严馨雪一起。

　　她们就那样，走在温馨的金色童话里，并肩淡笑回家。

　　夕阳包容她们的影子贴靠在一起，好像从前拥抱在一起似的，严馨雪觉得周身暖意即将溢出来……

　　她们进家的时候，连着开门的，三个人神情剧变。

　　只有小家伙欢欣地，贴着艾敏的满腹温情，向着眼前另一个人张开了手。

　　“大大！”这是艾惜对艾征的称呼，小家伙发音不清楚，对“爸”的音节始终没学会，贴边，称呼艾征“大大”。

　　严馨雪却觉得这是天意，“大大”听说是某些地区小辈对父亲兄长的称呼……

　　“宝贝！”艾征抹去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对小姑娘摆开笑。

　　大手向小人贴过去，小人却没动。

　　严馨雪收起错愕，心慌丛生。她与艾敏艾征这样境况下的相见超乎所想。等她缓个神回头，艾征的手僵在艾惜身前，小家伙回头，对固执不撒手的艾敏茫然唤着“嘟嘟”。

　　除了开门第一眼，艾敏没再分个余光给对面碍眼的高大男人。她垂眼注视小家伙动作，见她回头，拿湿漉漉的清澈眼神看自己，艾敏妥协，将小家伙弯腰放在地上。

　　冷不丁从瞭望塔上下到丘陵，小家伙怔愣抬头，呢喃着“妈妈”先奔向最安心的人。

　　艾敏意料之中，紧接着，她悄然攥起拳头，期待小家伙后续动作。

　　严馨雪半出神留意艾敏神色，对于女儿，低头敷衍应一声，之后就见小家伙扭头瞄一眼艾敏，哒哒哒迈小腿往另一边跑。

　　艾征蹲身借势将小家伙抱起来脱手举起。

　　艾敏漠然擦过那“父女俩”的身畔进门。近乎同时，走廊里荡起清脆可人的笑。

　　严馨雪的心被搅乱了。紧跟艾敏的步调。

　　擦肩一瞬起，艾征的眼神黯淡。

　　·

　　说好的家庭团圆聚会，从头到尾有好几回“唇枪舌战”甚至“擦枪走火”，也就是晚饭席间还算平和。

　　饭后，艾征被长辈当宝贝似的簇拥着问东问西的时候，艾敏总是阴阳怪调地从旁打岔。

　　在座大人，谁都看出了艾敏对她哥的不满针对。

　　艾霄茫然，摸不准状况，偷偷瞥妻子神情，见刘雅洁脸色愈发阴沉，敏锐的没敢多问，打几句哈哈劝和俩崽子。

　　老太太心细如尘多想到一层，还当家里的掌中宝小孙女吃她哥醋了，伸手要将小孙女招呼过去。

　　老人家猜想对也不对，她孙女确实犯了酸，不过酸的是对面的一家三口。

　　艾敏淡漠摇头不肯上前，反而起身留话道别。

　　“不早了，禾儿，路上不安全。”刘雅洁拉住她，软著语调哄自家的宝贝丫头，“今晚在家睡吧。”

　　“在家睡？谁家？”艾敏无所谓似的环顾一圈在场长辈类似的惊异脸色，目光在抱着孩子神情不自然的男人身旁的她那停留了会儿。

　　严馨雪垂着眼，兀自掩饰慌乱。艾敏没等到她半分目光，自嘲般扯动笑，提外套出门。

　　他们都选了艾征，她最亲的也是最恨的人。

　　这里是艾征的家，她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艾敏慌忙逃出楼道口，被冷风呛得咳嗽起来。

　　她弯着腰，一边咳着一边艰难踏步。

　　力求快些远离身后的光亮。

　　那光是泡影，温馨背后暗藏着黑洞，夺走她全部希望的黑洞。

　　·

　　刚刚艾征拔步就要跟出门追艾敏，可他匆忙递给严馨雪的小家伙无缘由大哭起来。

　　一家人乱了套，手忙脚乱哄掌上明珠。

　　严馨雪抱着女儿，随艾敏分出的魂魄远走，余下的情绪崩盘，跟着落了几颗泪。

　　长辈没说什么，当她是忧心孩子。

　　刘雅洁沉着脸多看她几眼，没好气要过孙女，软下心轻声哄。

　　……

　　“岩儿房间我收拾好了。你们快上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刘雅洁避开艾征递来的双手，瞪他一眼，“你俩带着孩子怎么沟通感情！今天蕊儿跟我们睡，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刘雅洁说得近乎直白，老太太脸上都有些抹不开，抬手掩个呵欠招呼李嫂扶她上楼。

　　严馨雪心乱尚未平复，骤然听到长辈这话，心里又急又乱再添一簇火……

　　“妈，”艾征猜也能猜到严馨雪的为难与不情愿，上前一步和老妈商量：“我都多久没看孩子了，再说您二老今天也辛苦，还是把孩子交给我们吧。”

　　“看孩子多得是机会。”对自己孩子心理同样是心知肚明，刘雅洁瞥了眼他身后脸色发白的严馨雪，语气不善道：“你媳妇儿你多久没见，你不想她吗？”

　　艾征抿抿唇，“她娘俩我都想。”

　　“成。”刘雅洁爽快点头，就在这等着他呢，“哄好了大的再哄小的，往后你时间多得是。”刘雅洁说完不顾小辈心意扭头就要走，到楼梯口顿了顿，回头冲严馨雪，“想要蕊儿也可以，我和你爸都商量好了……你俩促进好感情，等再有好消息，你们哄蕊儿，我们给看小的。”

　　刘雅洁说完抱着孩子迤迤然上楼。

　　只留两个年轻人无力挣扎被困厅里。

　　“不早了。”秒钟滴答滴答的脚步声散落一室，沉寂许久后艾征回头，征询她的意见：“我们上楼吧。”

　　严馨雪点了下头，唇抿得死紧，和脸色趋于一致。

　　艾征叹了口气，去招呼声李嫂请她随后关灯，前一步上楼。

　　踏在毛毯上的脚步沉稳不复，反之，艾征越走越沉闷——严馨雪对他生疏客气，他还能自我暗示是因为长期两地分离的过，但是严馨雪谨慎提防他，防贼一样，好比眼下，在他记忆力，严馨雪和他结婚之后，他们短暂相处严馨雪从来没把后背留给他……

　　他全心呵护的妻子，视他作贼子狼人，教他怎么不心寒？

　　如果仅仅是这些，仅仅是她与他之间如何，他尚可接受。

　　但他无可奈何的是，他心爱的妻子，暗恋多年的女孩，心里始终有别人。

　　那个人，不偏不倚，不远不近，是他同胞妹妹，不是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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