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过尽

　　霍珩面如土色地腾云离开后，定渊看了我一眼，而后手中忽的幻出一件白绸斗篷随手递给我：“玩得开心么？”
　　我不期他会问这个。
　　按照方才他将霍珩呛得哽了半日的模样，我还以为接下来我将承受一次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定渊这种人不嘲讽则已，一嘲讽起来令人恨不得将他捏死在当场——这一点倒是颇得师祖真传。
　　我一边穿起斗篷一边道：“开心。我很少出宗门，若是没有霍珩带我出来，我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景致。”
　　不知道是不是我话中孤陋寡闻的意味太重，他看向我的目光忽的有一瞬的温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他忽而起身，身形高大挺拔，他走到我身边，我抬头看向他的面容——他的目光平静而温和，轻轻同我道：“走罢。往后时日还长，到时我同师姐说一说，多带你出来走走。”
　　长右山离着这镇子确然有些远。定渊召了玄鸟带我们一路飞到宗门，因着入夜，他担忧惊动他人，便收了玄鸟带我一路拾级而上，不紧不慢地如同散步一般走回了疏风阁。然而方看到疏风阁的廊檐时，远远地我就见到紧闭的院门前立了一抹细伶伶的白衣身影。听闻脚步声，那人缓缓抬头，只见是点星般的眼眸，纤弱却美丽的容色，一眼看去很是楚楚可怜。
　　我并不记得这位姑娘是谁，有些迟疑地望了定渊一眼，缓缓收了步子。
　　定渊蹙眉看了那姑娘好半晌，忽的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开口道：“是你。玄舒也来了？”
　　她似乎不期他会如此开口，微微一怔，欲言又止一番后，目光在我身上一转，忽的低了头垂泪道：“不……音水没想到殿下正有佳人在侧，只是玄舒似是因着一些事误解了音水，音水想着殿下同他关系密切，原本想来烦扰殿下请殿下做做说客，是音水考虑失当了。”
　　她抬手拭泪时，宽大的广袖滑落在手肘，雪白手臂上有大片的青紫。而仿若是等得太久，春寒料峭中她娇嫩的肌肤已显出通红的颜色。
　　我惊了一下，连忙道：“姑娘误会，我……”
　　定渊忽的拦了我，而后看着开口道：“你身上的伤……”
　　她闻言仿若惊觉，面上现出惶恐神色，连忙将衣袖拉下遮挡伤痕：“这伤不是玄舒所为！是音水不当心，前两日失足摔了一跤，殿下千万莫要多想。”
　　我心想这是要如何失足才能失足成这样，且如此反更显欲盖弥彰，然而定渊却如此道：“我是想说，你若想令我误解这伤是玄舒打了你，那你大可少费些力气。我不知晓你如此三番五次来我处挑拨是何意味，他喜爱你，我没有立场多说什么；你同他有问题也好，没问题也罢，这都不是我应当插手的，日后你也无需再因此事来找我。”
　　这话说得相当狠辣且不留情面，饶是我再如何不通人情也能感受到凝滞的空气中那种刺目的尴尬感。看着音水的面色，我也呆在那儿不知作何反应，定渊却如同只是闲话家常那般的神情一样，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同我道：“进来。”
　　我连忙随着他进了门。回身阖上门扇的时候，我看到音水的背影僵挺在夜色之中，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的回头望了我一眼，目光中的神情很是深不可测。

　　我觉得如此似乎是窥探到了他的私事，心中思量着是不是应当同他保证定然守口如瓶令他安心。入了内厅，我解下斗篷正要递还给他，一抬眼看到他的眉微微蹙着，目光落在我的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惊得寒毛直竖，连忙退了几步摆着手道：“师叔放心，我今日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闻言竟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模样，揉揉眉心道：“你看到听到的都无妨。——我只是觉得，你今日仿若有些不一样。”
　　我不由得下意识摸摸脸，忽的想起今日霍珩带我逛到的胭脂铺子，那里面的老板娘是个艳丽又热情的美人，说看我投缘，拉了我给我薄薄扑了一层桃花胭脂。我揽镜自照，颇觉这胭脂扑了确然有人面桃花之色，定渊如此一说，我以为他要夸赞我今日比素日美貌许多，正不由自主地面上一红，他忽的走近几步，而后抬手触在我的额上。
　　那股清冽的雪气立时将我笼罩。我脑子忽的一空，一时间手脚竟是僵住，呆呆地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他有些困惑地说：“没有发热，你的脸色怎么会比平日里红那么多？”
　　我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又有些不确定一般地试了试自己的温度，又摸了摸我的额头：“我不比师姐在医理上那般通明，你哪里不舒服么？”
　　我哽了好半日，猜不透他是说真的还是在对我的妆面迂回讽刺，只好默默地从袖子里掏出霍珩买下赠予我的那盒胭脂，僵硬道：“我头一回用这个，真的、真的有那么难看吗？”

　　得知此事后，霍珩安慰了我许久。
　　经此一事，我大致有了同霍珩一般的认知——定渊他一个人那么久，不是没有道理的。我那时觉得他那张好颜面大约就得这么浪费在他的不解风情里，哪里有姑娘会在察觉他的不解风情后还瞎了眼喜欢他啊。然而这世界当真十分奇妙，当我发觉自己喜欢上他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这么好的人居然没有十八条街的姑娘喜欢简直是不可思议。

　　师父去东地大泽足有五个月的时候，我在师父的回信中看到说药宗倾上下之力安定灾民、妙手救世，如今瘟疫已基本平定，只是她还得照料一下药宗里累垮的师兄妹，因此暂时不能回长右山，令我在师叔处安心读书便好。
　　斩先生得知消息后来找我，说想了一想觉得我一个少女整日同师叔共处一室终究还是不太妥当，万一定渊是个衣冠禽兽可如何是好。我一方面觉得他若当真衣冠禽兽的话那不至于五个月了还没禽起来；另一方面是觉得斩先生就当着同桌而坐的定渊如此和我直言，当真是铁骨铮铮。
　　于是我就抱着茶壶瑟瑟发抖地看着定渊将斩先生一路拖到了门外，而后利落地甩上了院门，顺手还加了个禁咒，一套动作娴熟无比。
　　他回头看到我呆在原地的模样，平静道：“这不是欺师灭祖，你不要怕。再过个一两万年，你也会习惯的。”顿了顿，他仿佛想起来什么一般，“你是不是还没有学咒和术？那就从现在学起罢，说不定马上就能用到了。”
　　门外斩先生的声音无比低落：“啊，如今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从前小渊你很尊敬我的，如今竟是全然不恪守礼道了……唉，果然我是老了吗，我是老了啊，日渐衰老的我已经失去被小渊尊敬的资格了呢……”
　　我正觉得于心不忍，忽的斩先生话锋一转：“啊，要么说潜移默化的力量真是可怕，曦雾本来是很心善很温和的一个孩子的，如今却也是屈服于小渊的淫威之下，全然不来帮一帮衰老的我。曦雾啊，你好让我这个老人家失望啊，我活了十二万年，竟是头一回感到如此的心寒……我拖着衰弱的身体特意为小曦雾择了风景好又近着疏风阁和流夕阁的院子，她却眼睁睁看着小渊的暴行，啊……我的心好痛，我的心好冷，我的心好冷好痛……”话语中还夹了几声异常颓然的咳嗽。
　　我心中五味杂陈，欲言又止了好半晌，坚定地对定渊道：“请先教我今日这个禁咒，我觉得仿佛很实用。”

　　不过说实在的，斩先生为我择的繁花阁当真是个很好的地方。院中花木扶疏，很是清幽，且离着师父和师叔的住处都不远，正是有心照拂我的意味。斩先生嘴上没什么正经，但是当真做事还是非常妥帖的。我前去剑庐致谢时候甫一进门便看到衰老的斩先生正光着膀子抡着足有我半人高的玄铁重锤嗙嗙嗙砸锆石的场面，而一侧立着的剑庐弟子均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我就呆若木鸡地看着他精神振奋地对着那列剑庐弟子展示了一下他健硕的臂肌，语气异常豪气干云地道：“你们年轻人就是得加强锻炼，这样到了我这个年岁才能愈发体魄强健啊！”
　　有一剑庐弟子看到了我，咳了一声，小心道：“宗主，那个，曦雾来了。”
　　接下来，我就目睹了斩先生是如何在瞬间立刻佝偻了身体，咚的一声将那大玄铁重锤扔到地上，而后一边咳嗽一边冲一侧的弟子招招手：“帮我拿来我的衣裳，哎哟我说你们小辈就是不懂得照顾老人，怎么可以让虚弱的我来做这样伤身体的事呢？”
　　我心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人居然可以如此无耻，第二个想法是现今还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是以我默默地转身飞快地离开了，而后决定日后道谢都提前写好拜送信，以防目睹各种神奇的场面，从而防止承受可能发生的一次又一次的巨大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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