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记得

作者:青梧酒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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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还好


      01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早,只是看着便能感到一股冷冷清清的味道。艾莉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眉头不经意间蹙了蹙——倒不是担心明天自已穿着相对单薄的婚纱会不会冷得厉害,而是在考虑这愈来愈大的风雪会不会延误零的航班。
      手机里最新收到的一条短信是零发给她的,告诉她自己已上回国的飞机,并在其中不着痕迹附上了航班号和抵达时间。八年不见,零也学会对她表达自己隐秘的小心思,诚如风所言,时间是世间最神奇的,能让曾经最熟悉的人在荏苒间,也能拥有令自己感到陌生的东西。

      手边的咖啡冒着悠悠的白气,她抿了一口,,视线转向泛着冷光的天际,恍惚间只觉得有飞机倏然而过。
      她自接到零要回来的消息后,便有些心绪不宁。关于零的回忆,她这些年很少主动触碰,以至于现在一碰便泛滥成灾。风去超市还没回来,桌上他喝剩下的半杯咖啡仍有余温,眼下的她,有足够的时间将脑中的混乱的回忆一一理清。
      仔细想想,她与零之间的纠葛,其实也不复杂。喝完手中的这杯咖啡,想清楚几件事,便足够将前因后果理了个通透。

      01
      艾莉见到零的第一眼就莫名不喜欢他,如同零第一眼见到她就莫名喜欢她一样。
      他比她只大两个月,那时却已比她高了一个头,走近后俯身伸手抹去她脸上脏兮兮的泥泞,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带着恰到好处的宠溺,他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了。”
      那时的她将零这种自然的亲近当作是虚伪的讨好,满心只觉嫌恶,扭头恶狠狠地拂开他的触碰,她嗤然一笑,眼神放肆的嘲讽:“谁是你妹妹?”

      艾莉想,自己的亲生父亲至死都不曾给她留下过什么,只是将惹人讨厌,将人激怒的本事完完全全留给了她。
      呵,父亲,想到这个词,艾莉心里狠狠冷笑了几声。
      已记不清小时候不知多少次躲在房门后,看见母亲歇斯底里地骂那个男人狼心狗肺,边骂边流泪抱怨自己眼瞎命苦,骂到最后将家里的空酒瓶一个一个狠狠摔在地上,碎玻璃溅了满屋。
      闹得最狠的一次,她的母亲大概终于忍无可忍,随手抄起一个酒瓶用力抡向男人的头,带着血的碎玻璃有一片溅到了艾莉面前。瓶中的酒还未被喝尽,酒与血混合在一起顺着男人的额角流了下来,滴落在他发紫的唇上。
      艾莉至今都能清晰想起男人当时的模样——他伸舌将唇畔的液体舔干,似尝出了什么渴望已久的味道,浑浊迷离的眼乍然射出一种邪肆的光,带动整个五官微妙地舒展,脸上一层一层渗出森冷诡魅的笑。
      整个空间在一瞬间倏然变得死一般寂静,男人拎着酒瓶,嘴里有几声含糊不清的骂,跌跌撞撞出了门,关门剧烈的撞击声听得艾莉心中狠狠一颤。

      那是艾莉最后一次见到他,那天晚上男人趁着酒劲捅死了三个人,被抓进了监狱,几天后便自杀死在了狱中。似乎是母亲那带着彻骨恨意的一击,击碎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微薄的束缚,释放了潜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罪恶因子,他彻底放纵了一回,用一场肆意快慰终结这腐朽堕落的一生。
      而男人的妻子如释重负,似终于获得解放一般,迫不及待地想断绝所有与他的联系,摆脱过去的阴影——可终究,有个联系是无论如何也断不掉的。

      很多时候,艾莉感觉得到母亲看向自已的目光中竭力抑制的恨。她清楚,母亲看到的不是自已的亲生女儿,不会温情地想到眼前这个女孩与她血脉相连的骨肉。她看到的是过去那段槽糕的婚姻,她人生最痛苦不堪的一段过往,对于一个时时勾起自已痛苦回忆的人,她自然没办法给予多少温柔疼爱,不问不管,甚至故意避开与艾莉的独处。
      她回家愈来愈晚,也愈来愈少,每次见到后,母亲外表显而易见的变化,令艾莉感到一种滞塞的陌生——脸上总化着现下流行的妆容,搭配着最时兴的服饰,过去的颓然姿态已被抹得干干净净,仿佛艾莉记忆中那个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双眼无神的妇人从未存在过。
      而这次回来,她的改变终于有了质的升华,她带回了一张结婚证,两个男人——一个丈夫和一个儿子。

      厨房里轰轰响的油烟机终于被关了,母亲的温声软语和男子陌生的轻笑附和一声声清晰钻进了艾莉的耳朵里。她眼角酸的发胀,心里却很是冷静,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已的呼吸声,每一个都渗出极低的喑哑,喉中的哽咽尽数被压了下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端着碗碟相偕而出的身影兀然映入艾莉的眼帘。她的视线定定凝固在母亲含着笑的唇角上,略带喑哑的嗓音轻轻响起:“别妄想有一天我会叫他爸爸,也别期待有一天我会叫你哥哥。”眉眼一挑,她冷冷地问:“你们配吗?”
      零的眉头骤然蹙了起来,定定看着她,艾莉回视的目光逼仄,内心快意地哼了一声,等着眼前这个人和善的伪装自动卸下。

      零的手再次伸向了她,不等艾莉反应过来,他已抚上她右耳的耳廓,灵巧的五指将上面七个古怪诡异的耳钉一个个卸了下来。
      “不叫哥哥,那就叫零吧。”他似乎完成了一项困难的工作般,脸上的笑带着一种自得满足。他揉了揉艾莉那头发染得蓝蓝紫紫的脑袋,低沉的嗓音透着皎洁的暖意:“不用叫哥哥,叫零就好,艾莉。”

      02
      现在艾莉只要一闭眼,脑海仍旧能清晰想起初见时风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种专注又温柔的眼神,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一直就在身边这样看着她。

      可现实是他已离开了八年。八年里,他们之间除了节假日的问候祝福,真正的联系其实少之又少。
      这些时日,每每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拥挤的人潮在眼前缓慢流动,艾莉恍惚觉得零的身影在其中模糊闪现,随之同渐行渐远。也许是人群太喧闹,世界太拥挤,令他不能在脑海中自行辟出一方安静的空间好好地回忆,她几乎快要忘记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那种感觉——那种时时被管束却又无比心安的感觉。

      那年零顺理成章地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后,便也顺理成章地进了与她相同的一所学校,于是自后每至放学,她总能看到教室外零的身影,见她出来,他说:“回家吧。”
      第一次的时候,艾莉见到他扭头就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赶着去和校外那群朋友碰面。零却抢先一步,死死地扣住了她手腕。艾莉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不算健壮的男生会有如此大的力气,手似乎是坚固的锁链,怎么都挣脱不得。
      僵持好一会儿,她受不了同班同学纷纷投来的注目礼,最后咬牙妥协一回,任由他拉着走,一路拽回了家。
      那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下午放学准时回家。

      零似乎是她天生的克星,之后接踵而来的他提出了各种要求,像什么不吃垃圾食品,不准熬夜之类的。在他面前,妥协这个东西,有了第一次便很容易有第二次,第三次,反反复复最后变成看不到头的死循环。
      艾莉多次对她冷嘲热讽,恶语相向甚至有过几次拳脚相加,他笑着一一受之,看着她逞完口舌拳脚之快后,用不轻不重的语调进行不轻不重的说教,却字字切中艾莉的要害,她无论怎么反抗,最后都只能全盘接受。
      她就在这一次次反抗无力至妥协中穿回了一身规矩的校服,将一身破洞铆钉的灰服被迫扔进垃圾桶,脸上乱七八糟的浓妆被抹得干净,也没有机会和校外的那帮朋友一起玩的昏天黑地。

      她的生活终于被零弄得规律了些,可内心却愈发羁傲叛逆,总想着做些什么和他对着干,让他的自以为是的苦心白费。

      终于有一次,零因为有事放学时间推迟,她趁着这个机会放学溜到了外面。没了零的监视,她感到分外自在快活,却也有几分茫然与无措,似是被关了太久突然放出笼子的鸟,不知该往何处。
      在街上闲逛了半天,最后艾莉去了以前经常光顾的酒吧,正好遇上了以前的几个朋友,几句话一聊兴致一高,最后喝了个半醉不醒。
      迷糊间,看见几个以前的死对头不知什么时候凑到跟前,口中叼着烟不怀好意地朝她笑。
      只是几秒钟的事,她的头皮一阵刺痛,头发被人恶狠狠地拽在手里。耳边是一句接一句难听的咒骂声,她想反抗,但稍稍挣扎对方就使劲拽她的头发,疼得厉害,最后索性就任由他们骂了。
      对方看到她这样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火气似乎更大了,一只拳头带着劲风就朝她狠狠砸过来,她闭上着眼睛,那个拳头越来越近,却在离脸只有一寸的地方,倏然止住了。

      “你想对我妹妹做什么?”
      几个利落的声响,钳制住她的头发的人被扔在了一边,头顶被有些熟悉的手掌摸着,几下她就认出那是零是手。他抚摸的力道是轻柔的,转头对她说出的话却是令她陌生的冷:“怎么那么不听话?”
      艾莉那一瞬,眼泪差点要夺眶而出。

      她看着那只拳头离自已越来越近的一瞬,忽然想起那个在监狱中的死去的男人当年的那一笑,于是嘴角不由自主地就露出了一个笑,然后那个笑里藏着的东西,她似乎看清了些许——悲哀。
      没有能力没有成就,最亲的人漠然谩骂怀疑,没有人对自己有什么期待信任,没有活下去动力的那种悲哀。
      那个男人,他没有将自己变得更好的理由,所以才会那么堕落?
      她猛然发现自己和那个男人其实没什么两样。都一样悲哀,一样无可救药。

      酒能让人亢奋,让人回忆,她的内心百转千回,各种情绪翻滚汹涌,于是闭着眼等着那一拳头将它砸得清醒些。
      拳头没能砸在她的脸上,倒砸出零。
      今天的零和平时不太一样。但来不及等艾莉细想,几个恶棍又朝他们逼近,眼神不怀好意。零将她拉至一旁,冷冷命令“躲好”,便挽起衬衫的袖子对着那几个人走了过去。
      艾莉脑子混乱,只模糊觉得零的身手很漂亮,躲避拳脚的动作迅捷有力,挥出的拳头带着冷厉的风,似一潭沉寂的水终于掀起了一股汹涌的暗潮,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她想原来男孩子都是打架的,零似乎打得特别好,以后自己和他打,恐怕会吃很大的亏。

      没多久打斗声就停了。恶棍领头的呸地吐出一口血沫,丢下一句:“今天这帐,老子记住了。”便七歪八斜地离开了,独独零一个人站在那儿,背影骄傲有力。他的衬衫被汗湿,嘴角和手臂裸露在外的肌肤淤青,模样有些狼狈,艾莉却觉得这是她见过的零最好看的模样,她以前从未这般认真看他。
      许久,她朝他走了过来,站在离他两步开外的地方,从口袋掏出纸巾想帮他擦掉额角的鲜血,拍手的动作却在对上零的目光后僵住了,他的目光很静,静得里头藏着的责备清晰如刀,令艾莉的心猛然一痛。

      艾莉握着纸巾的手颤了颤,低下了头,许久,猛然捂住了双眼。
      她第一次对零服软,哭得不成样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委屈伤心的模样,但零却没有说一句好听的话来哄她,就那么冷着脸看着她哭。

      等她哭够了,感觉那只熟悉的手掌覆上她的脑袋,他说:“明天,去理发店把头发染成黑色,这蓝色难看死了”
      艾莉点了点头,将她的脸依旧埋在掌心,不让零看到自己哭得狼狈的脸。
      “我以后会听话的。”
      零终于笑了:“那就好”。
      ,

      03
      艾莉端着咖啡杯沉思良久——似乎从那一天起,她与零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兄妹相处,纵然她依旧没有开口叫零哥哥。
      当生活变得循规蹈矩,便会感到一种简单宁静的幸福,和零倾心相处的那些日子,是艾莉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渐渐对零敞开心扉,给他讲她的经历,她的想法,而毫无疑问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眼神温柔耐心,能给与恰当的开解鼓励。偶尔她也会对他发小脾气,无理取闹,但都没关系,零的宠溺让她渐渐开始有些恃宠而骄。渐渐学会做一个正常的女生后,她的追求者忽然就增加了好多,她就学会使唤零赶走对自己的死缠烂打的男生。
      美好细小的琐事太多,她现在已不能每件都记得清清楚楚。能够想起的是那种温暖明媚的感觉,只有一件事现在仍历历在目。

      那年圣诞他们出门逛街。路过一件婚纱店,零在橱窗前停了好久,开口对她说:“你嫁人时,我会送一件最美的婚纱给你。”
      她当时才上高一,还没成年,零却已开始考虑她的出嫁,这令艾莉不禁好笑,内心想着其实只要有零陪着,日后结不结婚已无所谓。
      她那时候,是相信她和零会永远在一起的。

      咖啡搁置太久入口有些发凉,艾莉转身去取热水,门铃在这时却响了,门一开,未婚夫风左右两只手提着满满几大袋东西,气恼地瞪了她一眼:“天寒地冻让我一个人做苦工,你自己一个人倒乐得清闲。”
      艾莉笑着揉了揉他发红的面颊,转身帮他取拖鞋时,他把手上的东西一扔,整个身子斜斜朝她靠过来,双臂揽住她不放:“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最近很累,艾莉是知道的,便乖巧地任由他靠着,手还在他肩上轻轻地打着拍子。

      风闭着眼的模样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无邪天真,艾莉怔怔看着这张脸许久,心中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恍惚——与自已朝夕相处的人,早已不是零了,而是风,是这个现在靠在她怀里,笑得灿烂的人。
      风像个孩子哼哼唧唧了几声,忽然睁开眼看着她,看得很认真,好一会儿,歪着头笑着说:“你真好看。”
      艾莉笑了,点点头:“对,我当然好看。”
      “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会永远陪着你。”
      风忽然就说了这么句话。他说这话时没有刚才的不正经,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郑重其事。

      艾莉知道这是个是认真严肃的许诺。眼眶忽然有点湿,点点头就在他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她感谢他这份严肃认真的许诺。一些事纵然心里是知道的,说出口还是会觉得心安。风是说到做到的人,不会像零一样,不会许诺,说离开就离开。
      原来时至今日,她对零的离开,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零是在她16岁生日那天离开的。
      她清晰记得,那天本来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放学回去的路上还在想着回家吃什么,等到了家却被邻居告知母亲与零的父亲车祸身亡的消息。
      她忽然觉得世界一瞬天崩地裂,静坐在楼道台阶上足足有半刻钟,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去了医院,进了太平间。
      太平间里静得可怕,灯映出苍白无力的光,打在人身上冷得彻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两张被血浸透的离婚证被人递到跟前。打开后,上面的字清晰可见。

      多可笑,艾莉冷着心肺想,结婚才几年,两人之间的感情就被耗得一点也不剩,竟然就这么毫无眷恋地办了离婚证。他们大约想着手续办完再打个招呼,便带着各自的孩子好聚好散,却没想到终究死在一起。当初婚礼上同生共死的誓言,倒也真真切切地实现了一半。
      她没有掀起盖在母亲尸体的白布,没有看这个生她养她却没给过她多少关怀的女人最后一眼。她以前觉得孤寂时,血缘这个东西没有给予她安心的依靠,更多的是伤心痛苦。而今,她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她依旧觉得伤心痛苦。

      但真正令她感到撕心裂肺疼痛的,是零的离开。
      葬礼刚结束,零的亲生母亲开着一辆豪华的宝马车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将她请进屋泡茶招待,茶水入口不过半刻钟,没有绕什么弯子,她便提出要将零带回美国。一室久久的沉默后,只听得零的母亲淡淡开口:“听说他们俩个去世前已办好离婚手续,你们俩现在连名义上都没了兄妹关系,又有什么必要在一起生活?”
      她的语气似乎想尽力表现出几丝婉转温和,但说的话却字字如刀。
      艾莉觉得心口窒息,咬唇猛然反驳:“他不会走。”她固执倔强地重复道:“他不会走。”
      零的母亲显然不是有耐心的人,果决干脆地说:“零还没有成年,现在我是他的监护人,他是走还是留由我说了算。”
      “他不会走。”她依然固执倔强地重复道:“他不会走。”
      零的母亲冷哼了一声,转头问零:“零,你要不要跟我走?”
      她没注意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垂着头。艾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沉重。
      零的母亲神色忽然就软了下来:“零,自从我和你爸离婚,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这么多年,我没什么机会回国,只能打电话给你。我很想你,仅有几次机会偷偷跑来看你却总被你爸发现拦住。现在终于有机会,你难道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吗?”
      一直沉默的零终于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妈妈,”他说,“为什么你现在才来?”
      “我错了,零,是妈妈错,从今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零的两只手指节攥得发白。艾莉第一次见到痛苦挣扎的零,他的视线在自己和他的母亲身上来回游移,就这么游移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终于最后,,他握住艾莉的手腕,艾莉惊喜的看着他,却见他低下头与她对视,:“艾莉,对不起——”他说出的话带着迟疑抱歉:“我——能不能陪我妈妈一段时间?”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零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只听见他的声音:“我想陪我妈妈一段时间,但你放心,我肯定会回来的,回来看你。”
      我不信。
      我不信。
      我才不信!
      心里这样疯狂叫嚣着,但表面上她却平静得不可思议,像是无意识般,漫不经心地就应了一句:“哦,好。”
      于是那一天,她平静静地看着零收拾东西,将行李一件一件放进宝马车的后备箱。之后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一直都处于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零对她的嘱咐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他说话时没有笑,艾莉从未见过他能这么长时间不笑。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定期打生活费给你,听见了吗?”这话他说得很酸涩,但在艾莉耳中却是令一种味道。
      她终于有丝清醒。生活费?用你妈的钱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真可笑!艾莉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但零似乎没有看到她的笑中藏着的讽刺,看见她笑了似乎终于放心了,和她拥抱告别便下楼和他母亲钻进那辆宝马车里
      他们,就这样离别了,一句再见都没有说的离别吗?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艾莉似乎被这声音惊醒似的,疯地冲下楼,双脚一不小心踩空,整个人从二楼滚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她顾不得疼,手脚并用起来冲了出去,拼命向前追,大声喊:“哥哥,哥哥——”
      那两声呼喊在空荡荡的雪地里空空回响。那辆载着零的车子在艾莉的视线里化为细小的黑点,再一眨眼功夫就倏然不见。
      艾莉看着漫天大雪,她睁大着眼睛,觉得浑身的伤口疼得厉害。她觉得这一切像早已排列好的多米诺骨牌,最后的崩塌是必然的结局。她仿佛听见一块又一块牌倒下时砸出的巨大踵音,仿佛是上帝藏在喉中不小心发出的嘲笑。
      而最后一块倒塌的牌,是零的离开。

      她轻笑着想,若这是一个故事,那这结局也太可悲了。

      04
      而现在,她拥抱着自己的爱人,回过头再去想:它也不是那么可悲。
      二十四岁的艾莉终究不像十六岁的艾莉那样冲动莽撞,爱恨过分强烈。她学会了平静地回忆悲伤的过往而在心中不留疼痛,这是未婚夫风教会她的。

      她第一次遇见风时是在陵园。那时零刚离开,她被自己唯一的舅舅收留,转学去了另一个城市。
      但是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总是逃课不去上学,终日茫然失措,心中一腔愤恨无处安放,只能去陵园对着她母亲的坟墓发泄。
      她觉得自己的恨意如毒药涌得扑天盖地,总在心里狠毒地诘问那个死去的女人——你说,,你为什么偏偏在手续办好后才车撞死了呢?你要在离婚前被货车一头撞死该多好。
      那样的话零至少还是我名义上的哥哥,我还有理由跟在他身后死缠烂打,我们还能在一起。

      这样怨毒的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一遍,最后恨不得能找个锤头将眼前这墓碑砸了。直到后来有一次,她仍旧站在墓碑前在心里恶毒的咒问,身侧突然响起了一个男子略显欢快的声音,阻止了这恶念的蔓延:“妈,我来看你了!”
      很巧他的母亲墓碑就在左侧。

      他当时带了一束韦陀花,絮絮叨叨对墓碑说了乱七八糟的话,什么自己家的狗生了几只崽,邻里养的猫哪几只长肥了,隔壁修车的老大爷来了个夕阳红和菜市场的王三婆谈起了恋爱,都是一些鸡毛蒜皮,八卦狗血的事。说着说着眼睛就瞄到艾莉的,看见她苍白呆愣的模样,也不害臊认生,就主动朝她搭讪。
      艾莉现在能记起那日陵园吹着很冷的风,身侧的人也不管她是否在听,说话跟倒豆子似的滚个不停。那一刻她是放松的,因为她需要听别人说话,那样觉得自己的世界不那么静,静得让自已窒息。

      之后,他们两个在陵园里又见了好几次,每次都是他在说,她在听。
      他说只是来这里探亲的,待不了多少天。她开口唯一和他说过的话,就是最后一次见面时和他说了声“再见”。
      那时他听了后就笑了,笑得非常幸福的模样,她看了很疑惑。
      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他说,:“这么长的时间,我没听过你对我说一句话,在告别的时候能听见你对我说’再见‘,我觉得很开心。因为认真说再见的离别不会觉得悲伤,也不觉得遗憾。’”

      认真说再见的离别不会觉得悲伤,也不觉得遗憾。

      她忽然就哭了,哭的非常悲伤,泪如雨注,把风吓了一跳。
      这么长的时间,她一直沉浸在对零离去的难过悲伤,觉得心里又闷又疼。可真的是因为零选择自己的母亲而丢下她吗?有时候想想自己都会觉得这个理由可笑。
      是啊,他们两个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只有三年,不长不短,感情再怎么深厚,也没资格和亲生母子之间感情相比较。况且零有多想念,多爱他的母亲,艾莉不是不知道。
      她更多难过的,是那天她没有和零好好的道别。他没有听见自己叫的那声“哥哥”,那是她第一次那么叫零,他明明一直那么想听的。他没有听见她说:“哥哥,谢谢你,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她最难过的,是那些还没有说出口的道别的话,以后也再没机会和勇气说出口了。
      05
      那天过后,风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们之间没有留下彼此联系方式,这好像是一种默契。对于这点,艾莉后来问风,他说:“我觉得不需要,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他说得似乎是玩笑话,但艾莉当时也诡异地这么认为。 她在心里感谢这个相识几天的少年,他在她哭的时候借了个肩膀给她,临别对她说:“可爱的女孩,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说服自己接受零已经离开的事实,将生活慢慢拉回到正轨,拼尽全力冲刺考上了一一流大学,过程虽难熬,结果不算太槽。她也记得自己想跟零说的话中有一句是“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风也说,“可爱的女孩,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已经失去了很多,那就不能连自己也丢了。这是艾莉在零离开后才明白的。

      于是在大学里,艾莉开始学着做自己喜欢的事,试着结交一些朋友,很幸运,她觉得还不错,一切比她想象得还要顺利。她尽量使自己忙起来,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胡思乱想,关于零的一切也就很少再提及,渐渐就沉到心里深处。
      而再遇见风,完全就是意料之外的事,他竟然是高她一届的学长。之后他们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逐渐无话不谈。风外表看起来有种和他名字一般漫不经心的慵懒,但他学的专业却是哲学。深入了解后才发现他是个有着大智慧的人,世间很多大是大非,他都心如明镜,行事也极为稳妥。

      当有一天艾莉将关于零的一切都告诉他时,风沉吟半晌,说:“艾莉,他的离开,对你未必是件坏事。”顿了顿,似在思索最恰当的措辞:“他的离开,让你学会了独立,学着自己好好长大,才会有现在这样好的你。”
      艾莉听明白了他想说什么。风说得没错,在她没有多少欢乐的少女时代,零给了她渴望的关爱,宠溺,保护,那些她幼时就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她不自觉什么都开始依赖他,什么都以他为中心,也越来越害怕离开他,所以零走的时候她才会那么恐慌。
      零的离开,其实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逼迫,逼她走出别人的世界,认清自己是世界。
      现在的艾莉足够独立足够理智,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有很多朋友,学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这些都是因为她的世界中心是自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你说得对,”她笑着回答,“我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风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自恋,艾莉忽然抬起头就吻了他的嘴唇。
      她遵从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和冲动,眼前这个人,她尊敬他,欣赏他,崇拜他,喜欢他,想吻他,想让他做自己的爱人,于是她就那样做了,不掩饰也不压制。
      风先是一愣,然后主动搂住艾莉的腰回吻她。

      模模糊糊间,艾莉想,原来他们世界的中心,有自我,也有彼此。

      05
      艾莉抬手看了看表,轻轻拍了拍风的脸,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醒醒,该起来了。”
      “怎么了?”他问。艾莉转身拿了棉袄围巾,顺手将杯中最后一口咖啡喝完,“我们该出发了,不然来不及去给哥哥接机。”

      雪天路滑,艾莉和风决定徒步从家走到了机场,用帽子围巾棉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彼此嘲笑一下对方的体型,便牵着手慢慢地走,也不觉得累,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到达机场。
      到了机场,才知道飞机晚点,还要再等几个小时,他们也不生气恼火,在附近找了家快餐店就吃了起来。
      “还有几个小时,很无聊,我们怎么打发时间?”艾莉咬着一只鸡腿,有些口齿不清地问风。
      风在啃另一只鸡腿,也口齿不清回答:“就吃呗。这家吃完再去下一家,等这附近所以的店都被我们光顾完了,哥哥的飞机也就到了。”
      艾莉歪头思考了一下:“就这样吧。”说着一只鸡腿已变成一个光秃秃的腿骨了。

      “待会见到他,你想好了要说什么了吗?”
      “还没有。”
      想和零说得话,有太多。这八年想说但一直没说出口的话,也太多了。
      但她想,不着急,以后慢慢地找机会慢慢地说,待会见到他只要牵着风的手和他一起对着零喊一声“哥哥”,再说一句“你好吗?我很好呢”就够了。

      还有,那个关于婚纱的承诺她其实一直都记得。
      如果零也没忘记。那他送给自己的婚纱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艾莉看着对面的风正对着一盘苦瓜发愁的模样。心中隐隐期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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