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妹妹

　　烈日炎炎，福安公主站在德兴门旁边，宫人给她小心撑着伞遮阳。

　　她高鬓华服，云发间珠玉翠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红唇轻抿，见到晏师清人影的时候，立刻带着人去拦。

　　晏师清和她隔着两三人的距离，道：“见过公主。”

　　福安公主，名玉仪。

　　赵玉仪冷冷注视着他：“世子，话不多说，我表姐阿芙身份高贵，容貌美丽。她心慕你多年，你不是不知道，你究竟是有多么眼高于顶，才会宁可那么多年不娶，也不想和她在一起？”

　　她口中的“阿芙”，是李相孙女，名为李碧芙的贵女，今年十六岁，待字闺中。李相之前就一直有意把她许配给晏师清，然而这么多年，晏师清都没透露出一丝想要娶她的意思。尽管无数场合，李碧芙都含蓄表达了对他的欣赏。

　　晏师清淡淡道：“公主有时间关心李娘子，不如关心一下自己。李三郎君与夫人鹣鲽情深，即便他夫人如今疯了，眼里也容不得下别的女人。他宁可那么多年不休弃妻子，也不想和高贵又美丽的公主在一起，公主猜猜这是为什么？”

　　“你可恶！”赵玉仪眼睛通红，脸颊羞愤的宛如火烧云。

　　她就知道晏师清整日里跟武德司那群人在一起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爱慕李复的事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晏师清扯了扯唇角，“刚刚在政事堂里，恰好听到察子说，公主又送东西给了舅舅。殿下，你虽然不是李皇后的亲女，但是既然跟着太子叫李娘子表姐，那跟着太子叫舅舅也是应该的。圣人之前就不明白，为什么你都那么大了，还不想嫁人。现在他知道自己宠爱的公主想要□□，喜欢上了皇后的三弟。那么公主是否觉得，自己的事情比李娘子的事情重要多了？！”

　　“晏师清，你这样的人阿芙姐姐是怎么喜欢上你的！？”赵玉仪深吸一口气，都说晏师清少年卿相，芝兰玉树。旁人可知他这张嘴，能羞辱的人恨不得钻到地洞里？

　　晏师清冷冷一笑。他心情不太好，赵玉仪无理取闹，正好撞到了他枪口上。

　　赵玉仪走近，忽然低低冷声道：“他们都说你是阿爹的私生子，是真还是假？”

　　晏师清表情连变都没有变：“公主是傻了吗？”

　　不是傻了，才问这种问题。而是傻了，才敢在这种地方问这种问题。

　　“哈，我就知道。”赵玉仪却误会了，她站在原地，目光微冷，“别让我知道是谁传出来这种无根际的话。既然你不喜欢阿芙姐姐，我也会劝姐姐离你远一些，但是，你可不能娶秦妙容，否则你就是打了姐姐和我的脸！”

　　“臣还是那句话，公主与其关心别人，不如关心自己。”

　　晏师清声音清冷，拂袖而去。

　　福安公主咬唇，看着他的背影愤愤跺了跺脚。

　　“走，我们去见父皇。”她深吸口气，带着宫人离开德兴门。

　　她知道父皇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她嫁给李复，不只是因为他是李家人，他有妻子，更重要的是他自己……

　　可是她无论如何要忘不了那个男人，如果父皇真的要强行把自己嫁给别的男人，那她还不如去尼姑庙带发修行！

　　宫外的车夫已经等了多时，晏师清坐在马车内，外面的喧嚣繁华都被隔离。他看着小几上搁置的，那个刚刚从宫里带出来的锦匣。

　　锦匣里面，是一对小巧精致的银戒指。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闭目养神，他想起赵福递给他这锦匣后，说的话。

　　“娘娘一直很关心晏大人的婚事，她说，她还是比较中意秦娘子。”

　　秦妙容，他从未见过她，他也不了解她，可如果真是“娘娘”中意的人的话，似乎接受也无妨。

　　晏师清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

　　其他的小孩子，都怕他们的父母，需要受到父母的管教，而他的父母却怕他。

　　彼时他是晏氏一族一个普通家庭的成员，家里有三个孩子，他是次子，按理来说这种序齿的孩子往往没有长子受重视，也没有小儿子受宠爱，可他从小吃穿用度就比其他孩子高许多档次，其他孩子稍有不满，就会被父母教训和斥责。

　　晏师清还小的时候把这种与众不同当作是父母重视和宠爱的体现，虽然他说不清楚，他的父母为什么很少和他沟通，很少和他接触。

　　他有时会有自己是外人的感觉，明明一家人在言笑晏晏，两个孩子兴奋地说起自己在外面的见闻，父母或是听或是时不时笑骂一句，等到他打开门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了起来，一切欢乐和亲密都烟消云散。仿佛当时他在门外听到的是一场不属于人间的梦。

　　他慢慢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因为知道幼稚的吵闹不但不能吸引父母的注意，还会让他们脸上忧容更甚。

　　有一夜他睡的早，半夜被噩梦惊醒，听到房外大哥生气地向阿娘抱怨为什么二弟有的东西他没有。

　　阿娘说:“那是国公府的老夫人给你二弟送来的，你不能碰。”

　　大哥嫉妒道:“那为什么老夫人不给我，过年的时候我也给她磕头了呀！”

　　阿娘说:“旁的我不好说，但你记得，我们才是一家人，他不是我们家的。”

　　榻上晏师清眼睫轻颤，像是挣扎的蝴蝶脆弱的羽翅。

　　他听到阿娘说:“我不训斥他，是因为他不是我们的家人。正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才老是打你骂你，明白了吗？”

　　大概是六岁的时候，晏师清被接到了老夫人膝下抚养。

　　彼时昌平郡主嫁给了晏定南多年未曾生育，可她依旧没有放弃生一个儿子的愿意，晏师清的出现对她来说不啻于眼中钉肉中刺，她表面上温柔体贴，关怀这个嗣子，背地里却处处打压他，排挤他。

　　一次他从国子学归来，满身都是伤，老夫人怎么问他都不说话，问了人才知道，原来他和被送到国子学的李家的小郎君打了起来。

　　对方人多势众，欺负他是刚来的，他却一直从来不说这其中委曲，凭着狠意与那些人搏斗。

　　刚来国公府的时候，他消沉、冷漠、孤傲，老夫人用了再多心思在他身上，他却像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一样，怎么都捂不热。

　　这一切的转变是在那一年，宣元帝赵璟召见他，向来严肃深沉的帝王对他表达了难得的善意和恩宠，他却神色淡淡，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午间小憩，赵璟留他在殿里休息，似醒非醒的时候，他隐隐听到一个女子压抑的啜泣声，而他好像置身于温暖的怀抱里。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分明以为是场奢侈的梦，可脸颊上却有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泪水。

　　那时候他就有一个不可说的猜测，深埋在他心里。

　　后来他经历了一场重病，梦里无数次都是那个温柔的身影，好像一直有人都在衣不解带的关怀照顾他。醒来时知道，在他病重之时，圣人曾经造访过国公府。

　　为了增强体质，也是为了离开这个并不温暖的家，十四岁那年他跟着二叔去了朔方，临走前老夫人带着他去了皇寺，寺庙佛龛前，一盏结着他名字和八字的长明灯供奉着。

　　他问小僧:“是祖母给我奉的吗？”

　　小僧摇头，答:“是另一位女施主，这盏灯点燃已经有十四年了。”

　　大魏风俗，如果有子女生而孱弱，以长明灯日夜供奉于佛前，有续命之用。

　　他知道不是那个有三个儿子的阿娘做的这件事，更不可能是柔中带刺的郡主娘娘。

　　那只能是那位深宫中不知名的女子。

　　也许她是魏宫中一个走了运被帝王临幸的平凡宫人，也许她是高高在上却美丽寂寞的嫔妃，相同的是，她还是在乎着这个被迫送出宫的儿子，尽管她只能用这种隐秘的方式默默传递着她对他的爱。

　　之所以会回玉京，也是赵福送来他口中讳莫如深的“娘娘”的礼物。

　　大太监让人亲自带着一件“娘娘”做的棉衣到了朔方，苦劝他道:“朔方恶寒，战事不断，娘娘只有您一个孩子，您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怕是也活不下去了。”

　　晏师清一生中，鲜少有作为母亲身份的人的出现，是以他虽然出身在安稳盛世，自身却一直感觉犹如飘絮浮萍，没有根基，四处漂泊。

　　这位出身宫廷的“娘娘”，从来没有暴露过她的身份，晏师清却觉得她是他似曾相识的，有苦说不出只能默默关心着他的娘亲。

　　他站在高丘之上，望着朔方冷漠伫立的城池，风沙萧索，远远看去，那更像是一只匍匐在荒原上能够吞噬灵魂的野兽。

　　闭目，张怀。可他脑海中却不在存在朔方巍峨的城池，只存在着那盏供奉在佛龛前，青烟渺渺里，所见到的长明灯。

　　所有人都不知，当初吸引镇国公世子晏师清回到玉京的，不是繁华和勋爵，而是那一丝残存的关怀和亲情，才回到了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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