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权臣小娘娘

　　宽敞的马车之中，左右两侧竟能横亘下两排贵妃榻。

　　孟小楼慵懒地侧卧在榻上，一只手拄着脑袋，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眼前的瑞兽香炉。
　　香雾氤氲袅袅，香气充盈满室，

　　孟小楼狭长的丹凤眼角已经泛起红晕，他半遮半掩地打了个哈欠，翘而白皙的鼻尖也透出一股分红气来。
　　他丝毫不在意风月冷冽的目光正咄咄逼人，没骨头似的翻了个身，一把扯开高束的发髻，乌黑浓密的长发登时如黑瀑倾泻下来，恰到好处地遮掩住那风流多娇的容颜。

　　他看起来困极了，眼里都噙了泪。他慢慢阖上双眼，嘴里哼哼着一段柔软缠绵的小曲，青葱般的玉指轻轻扣着榻沿，打着节拍。

　　也不知是熏香的缠绵还是小曲的多情，风月也感觉周身松软下来，一股子困意袭来，眼皮也直打架。她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小阎王的怀里，却被那孩子嫌弃地推开了，也便清醒了许多。
　　她心底暗骂，小没良心的。

　　就在这时，孟小楼停下了嘴里的哼唧，双眼中噙着一丝冷笑意味，不咸不淡地道，“你父亲都不肯说与你听，我算个什么角色，要泄露这天机？”

　　风月甩了甩脑袋，指甲都抠进肉里了，强行让自己清醒起来，道，“小楼师兄若执意不肯告诉风月，那岂不是诓骗诱拐少女了？你停车，我要下车。”

　　说罢，风月果断地从箱子里拽出那把青锋宝剑，利剑方要出鞘，却见孟小楼玉手一抬，腕中着力，轻巧地又将那剑按了回去。

　　他毫不在意地眯着眼，“若我执意不让你下车，师妹还要杀了我不成？”

　　风月惊诧于孟小楼一介伶人，软若无骨的娇媚做派，竟有如此深厚功力。进而愈发看不透，父亲他们布的是什么局了。

　　他悠悠开口，“十八年前，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夜，北风呼号，天幕如盖。那时候的我年仅四岁，在一大户人家布的粥篷处，好不容易在一群大人的推搡拥挤中，抢得了一碗稀粥。一口也没舍得喝，便兴高采烈地跑了半个城，给我娘端去。”

　　他神情淡漠，语调中甚至还带着平日里念白的神韵，丝毫不像是在叙述自己的过往，而是讲述着一个话本上的戏文。

　　“可是等我三步一趔趄地跑到我那要饭娘躺着的草席子处，一层白皑皑的雪已如棉被一般，严丝合缝地把娘盖住了，连个喘气的孔都没留下。”

　　说到这，孟小楼用手指绕着自己柔软的发梢，“我娘变成了硬邦邦的一块石头，怎么推，怎么喊，也不起身了。我不知道她是冻死的，饿死的，还是病死的。反正就是是这么吹灯拔蜡地走得干净了，把四岁的我扔在了这混浊不堪的人世间了。”

　　孟小楼猛地起身，腥红的双眼直逼着风月的目光，他扯开一抹阴鸷的笑意，问道，“风月，你我易地而处，四岁的你面对那一情境，你心里会想些什么？”

　　风月被孟小楼问得一时语塞，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小嘴，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孟小楼又瘫软在榻上，恹恹地道，“那时候的我，没有悲伤，没有害怕，第一反应，竟然是这碗粥，我可以自己喝了。”

　　风月听到这，心头像被钉排碾过一般的酸疼，她想凑上前去，抚慰一下可怜的小楼师兄，可偏偏又觉得不合规矩，只能呆愣愣地，一时无言。

　　“后来，我把那碗凉粥舔了个干干净净，歪在母亲的尸体旁，想要得到一丝温暖。就在这时，也是这样的一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香车软舆，缓缓向我驶来。我高声唤了一句，‘给口吃的吧’。那马车竟然，停了下来。”

　　孟小楼指了指马车上的锦绸画帘，“也是这样的一个帘子，被一双玉手轻轻撩起，透过棉絮一般的雪片，我影影绰绰看到了这世上最美的容颜。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美人。”

　　孟小楼古井无波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丝暖意，眼角鼻头的红晕愈发明显，看起来也愈发妖娆动人，他继续道，“她命人把我抱上了马车，又带我去侯府赴了宴席。侯府的人谄媚讨好于她，自然待我不薄，我第一次被换上了干净舒适的衣服，吃到了从未想过从未见过的珍馐美味。你知道么，我是个粗鄙可恶之人，才四岁的我啊，竟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我娘死得真是时候。”

　　“后来，她把我带回了家，院子里跑出了一群半大孩子。他们像看猴一般打量着我，而我像看鬼一般看着他们满面的油彩，”说到这，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竟然没出息地吓哭了。”

　　“后来，美人把我抱进了房里，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我片刻，问我，‘你想吃饱饭么’？我什么也不懂，点了点头。她又问道，‘唱戏就能吃饱饭，但是唱戏，要挨打’。”

　　“我是个叫花子啊，被人打，被狗撵，我得心应手。为了有口饭吃，我连自己娘的死，都不伤心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呵，我还真是吃这碗饭的好料。”

　　风月被孟小楼的自嘲灌了满腔的苦涩，她嘶哑着问道，“救你的人，是我娘？”

　　“是啊，那时候，她还不是你娘，还是名贯东都的第一角儿，冷月冬。她每日里忙于唱戏、应酬，鲜少有时间来顾及我，便将我托付给了我师父，也就是你娘的师兄。自那以后啊，我真的就吃得饱饭了，同样，也像她说的，天天都要挨打。”

　　说到这，孟小楼狐狸般媚气的双眼愈发红了，“打板子，头顶缸……这些都不算什么。每每唱错一个词，师傅便拿着一根戒尺，直接深到我嘴里，狠命得搅啊……”
　　孟小楼一想起当年的场景，哪怕已然时光荏苒，哪怕自己已是成名成角，依然不禁一阵胆寒，“直搅得满嘴吐血沫子，才是真长了记性了，再也不敢忘词了。”

　　风月应和道，“是啊，真想唱成个角儿，没有不挨打的。”
　　说完这话，她下意识地眄了一眼一旁安安静静的小阎王，心中思量着，不妨让他听一听，趁早打消了想唱戏的念头，也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

　　孟小楼沉浸在回忆里，哪能明白风月的心思，继续道，“每每我挨了打，你娘便偷偷把我叫出去，替我洗伤口，给我买糕点吃。一次，我被师傅的戒尺搅得满嘴血泡，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什么也吃不下。你娘便自己支起小炉子，给我熬小米粥喝。”

　　“后来你娘进了宫，不时常回来了。没人护着我，我便愈发伶俐，生怕被师傅打了。就这么一日一日地磨着，我以为早晚有一日，我能唱成个角儿，可以端端正正地站在你娘面前。可是你娘生了你……”

　　风月心口一紧，说不出来的难受。她看着小楼痛苦的神色，自己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呢？

　　“开始，我特别恨你。觉得是你，杀了你娘，杀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可就在你满月的那天，我带着满肚子的怨恨，随着师傅去看你那日，正哭闹着的你见了我，竟破涕为笑，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找我抱。”

　　孟小楼说到这，释然一笑，“那一刻，闻着你满身的奶香味，看着你笑着的眉眼，竟和你娘那么像。我突然释然了，她不在了，彻彻底底的不在了，可你替她活在了这世上。那个时候的我啊，还是年轻，竟然暗暗在心里发誓，一辈子，直到血尽肉消，我都会护着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突然自嘲地笑道，“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我一下贱伶人，也敢对将府千金，说庇护。”

　　风月正要说什么，却被孟小楼打住了，他继续道，“我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风月，你命好，不仅仅在于你高门大户的出身，还有你爹娘给你积的德行。如我一般暗自在心里发誓，要护你一生一世之人，大有人在。你爹戎马一声，所救之人无数。你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人在为你默默付出着。你爹不肯告知你的，我也不能逾矩多言，但你要自强，自立，莫辜负了这么多人为你做的一切。莫辜负了这大好的出身。”

　　风月在熏香的作用下，脑子早已成了一盆浆糊。她磕着头，强忍着听完了孟小楼的长篇大论，终于，他的声音愈□□缈，她猛地一倒，扎在了小阎王的怀里。

　　小阎王被袅袅熏香也昏昏欲睡，被风月猛地一压，吓了一个激灵，竟然清醒了三分。他本傲娇地欲再将她推开，可看着她那沉静恬淡的睡颜，心下一软，舍不得了。

　　他心思缜密，细细思量起今日种种，稚嫩却坚毅的小脸上泛起杀光，他怒道，“你这熏香里有毒？你想干什么！”
　　说罢，一面用稚嫩的肩膀搂住熟睡的风月，一面抽出宝剑，横在孟小楼白净的颈子间。

　　孟小楼依然软若无骨地侧卧着，轻轻撩开他的剑锋，满目邪魅地道，“小伙子，不错，就这么举着剑，保护好你风月小姨……”

　　“她不是我小姨！”少年猛地喝断了孟小楼的话，眼里布满了戾气。

　　“好好好，随你怎么叫。”孟小楼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放入口中。而后他阖上双眼，像一只抻着懒腰的金丝狸猫，修长的颈子猛地拉伸，露出好看而精壮的线条。他打了个哆嗦，再睁眼时，满目腥红褪去，又恢复了往日的风流翩翩。

　　小阎王问道，“你吃的什么？”

　　“少年，这不归你管，”孟小楼突然惊坐而起，手腕轻扭，一把夺过小阎王手里的剑，轻巧入鞘，“拿好这把剑，答应我，这一辈子，都要护着风月。作为酬谢，我可以圆你一个梦……”

　　小阎王敏感自尊的少年人，轻而易举被夺了兵刃，正满目愤怒，自然没好气问道，“我有什么梦要你来圆？”

　　小阎王被香薰得也是晕头转向，睡过去之前最后一丝神志让他怀疑听到的是不是真的。

　　“我教你，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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