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市骏骨


      露往霜来,日月其除,延捷七年的头几个月虽宫中祸事不断,而后却未有兴兵亦无滋扰,算是个难得的太平年。急景凋年,倏忽又至年下宴会。宫中守过岁,便到了千秋御节,皇帝依律赐宴百官于流藻阁。
      是日无雪,熏风和畅。王公大臣入宫上寿,内外命妇也相聚一处,年幼的孩童也都相随。堂内一时间到处皆是满地乱跑的垂髫顽童。
      宜宁长公主赴常州数月,如今也偕同回京述职的姜判之入宫。她不久前诞下一对孪生兄妹,郎君唤作“云垂”,女郎唤作“云端”,二人生得是一般玉雪可爱,极难辨认,由乳媪侍女抱在不同纹色的襁褓当中以作区别,来往命妇们都忍不住逗弄一番。他们的堂兄姜运琅方才学会走路,看着宫中到处觉得新奇,由江都郡王杨友策带着跑来跑去,玩闹不歇。徐识毖的几个儿子则与上饶公主打着秋千顽。
      徐家姻附皇后之心固然一目了然,秦衷与周楚原则另有一番争抢,“当年敏词差些做了我妹婿,却被周世兄横刀夺爱了。现下又来同我争小郎君!”秦衷这般抱怨,在场众人都忍俊不禁。周楚原也大笑道:“那便待韵郎自家挑选!”原来秦周二人膝下各有女儿,都未雨绸缪,欲与姜信屏约为婚姻,结儿女亲家。
      是时却闻宫监宣谕,称契丹献来北方良驹数十匹,圣上大喜,召集王公群臣、皇子后妃都前去观赏,并特赐重臣们试骑御马,打一场马球。
      及至到了御苑前,姜信屏与杨友策打了照面,却见他形单影只,神思惘惘,不知在思忖什么――自淑妃薨逝,他似乎时常便是这般伶仃恍惚,笑容更难得一见,总挂着惶惑的怯意。姜信屏遥遥施礼道:“郡王殿下。”杨友策才恍然惊觉,回过一礼,自一大帮仆妇黄门中跑到姜信屏身旁。
      姜信屏落后半步随着他,一同向苑中行去,随意考了几句学问。杨友策逐一答过,仿佛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半晌,终是踌躇问道:“先生,魏王是谁?”
      “魏王?”姜信屏不知他所言是哪位魏王,又听他喃喃道,“这魏王同宓妃是什么干系?为何要留枕与他?”
      姜信屏一怔,旋即皱了眉,几乎便可想到杨友策道听途说了什么,遂有此一问。却不知是什么多口的奴婢在皇子耳边散播这等风言风语,当下按捺着性子询他由来。却原来是杨友策与几个侍读捡了本诗集,读到李义山的“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便暗中奚落:“宓妃留枕魏王才,淑妃留的琵琶是为何人?”影射故姜淑妃同伶人的丑事。
      “此诗中魏王所指便是作《洛神赋》的曹子建,原应称陈王、陈思王,只因‘陈’字平声难入律,遂以魏王代指。”姜信屏面色微沉,清晰答道,“《洛神赋》所咏乃河洛之神,因原名《感甄赋》,唐代李善附会其为魏文帝甄皇后所作,后世讹传误信愈多,遂有李义山此句――世人固喜杜撰附会,原不必睬。”
      杨友策听罢,觉得极有道理,点点头道:“崇英馆里的伴读们都笑我生得怪,不大愿同我顽,则我也不愿睬他们……只有韵郎不嫌我,我也只有韵郎便罢了。”说着抬起黑漉漉的瞳眸,期盼道:“待表弟能读书了,舅父便让他作我的伴读好么?”
      “臣代犬子谢过殿下厚爱,只是此事非臣下可定夺。”话至此处,姜信屏忍不住谆谆嘱他道,“王者不受私,更不可逞私欲,有所偏倚。殿下须知,身在万众瞩目的位子,过分爱重即是害,会为那个人招致嫉恨。得势时万人趋奉,一旦失势,便遭致祸患。”
      杨友策不解道:“若是真心爱重一个人,自会好生护全他,又怎会令他失势呢?”姜信屏一怔,含混道:“或与礼义两难全,或力有不逮,或……总不过是各样的无可奈何。”
      杨友策似懂非懂,紧张担忧道:“那么我这样喜欢舅父和表弟,你们也会觉得不好么?”
      面对这天真孩童的无邪眼眸,姜信屏只觉一阵难言酸怅哽在喉中,忍不住逾矩轻轻抚了下他柔软的额发,温声道:“殿下既肯衷心信赖臣,臣亦必粉身以报殿下。”
      杨友策为舅父的亲近举动觉得欢喜,悄将自己温软的手放进了袖底那双冰冷的手中,心中却不以为然,暗暗摇头想道:“我只要你们同我永永远远地在一处,不像阿娘和绍瑜一般消失不见了,更不要什么粉身相报……”
      外臣既入马场,后妃公主们也有幸至御厩相马,兼同观赏赛事。宫娥侍婢们引颈望去,人头攒动,引得贵主们不由掩口偷笑。实则上上下下的女子无不渴望一睹江阴侯的风采,只是她们自矜身份,免不得略作掩饰罢了。
      只见令旗一挥,箭道奔出几抹身影,其中那身着深雪青罩袍,一袭揉羊皮丝纨马具的便是江阴侯了。除却江阴侯素来是目光汇集的所在,今日场上另有一个靓丽的身影出尽风头――宜宁长公主虽然才做了一双儿女的母亲,却着紧窄骑装,频频卖弄身款,控马击球,与男子争驰亦毫不逊色。钱皇后笑赞曰:“巾帼不让须眉,不愧是天家女,圣人妹。”
      晴苑中碧空溶溶,骏影争驰,御厩中的马匹也不甘示弱,甩尾挥鬃的嘶鸣。只见它们骨耸筋高,毛色各异,个个锦鞍宝辔,意态骄矜,气概非凡。杨友策想起自己在灵犀阁见过的兴庆池南华尊楼壁画拓片、宁王所绘六马滚麈图,妙笔开生面。他徜徉在这令人目迷五色的良骥骏马中,眼中所见,是“无纤悉不备,风鬃雾鬣”的玉面花骢,“四荒八极蹋遍,三十二蹄无歇”的穆王八骏,“花里牵丝去,云间曳练来”的渥洼天马。(1)
      然而这一切都不比那一抹腾骧的熟悉骏影――他最为倾心的皎霜骓。
      姜信屏既下了马场,便被杨友策缠着软语央求。他思忖生马毕竟不知性情,让他试自己这匹温驯的皎霜骓倒也妥帖,便应允下来,扶他蹬鞍,自己则在这厢等待。
      杨友策迫不及待地在鞍桥上坐定,便驰缰而去,皎霜骓蹄下欢快,踏着短草向山林深处奔去。
      姜信屏估量着一圈驰罢,那一道白影和小小人儿却不曾归来,便微微焦虑,向宫监询问。得知事端,忙即向那处快步行去。
      围屏后襢衣窸窣,人影转动,已然忙乱作一团。原来是江都郡王试骑宝马,正遇上皇帝,便遭了一句训斥:“军中战马,岂为儿辈玩物!”不怿地令他归还。
      杨友策原本兴高采烈,小心驾驭。这一来满腹委屈,心神恍惚,动作便迟,不慎栽了跟头摔落马下。皇后既知原委,忙着侍婢为郡王更衣净面。皎霜骓则被牵在一旁,昂颅顿蹄而立,对自己惹的祸浑不知觉。虽然草场柔软如茵,伤势微小,然而皇子坠马毕竟算不得小事,这罪魁也不知该指向何处。女眷们亦不知作何反响,只好保持着焦急神色,等候中宫发落。
      朱色罗盖下那一玄青翚翟纹鞠衣的贵妇开口,说得却是颇为护短:“策儿年纪尚幼,一向乖顺稳重,怎会这般生事?定是有人教唆。”
      皇后语声虽缓,而饱含不怿。无人敢于接口,皆呐呐无言,却听一人沉吟道:“既是江阴侯爱驹,他总不会不知。”这时杨友策也更衣完毕,红着眼圈走来行礼。宜宁凝眸视他,笑问:“可是江阴侯教策儿骑的?”
      姜信屏匆匆赶来,见杨友策尚是好端端的,便松了一口气,隔着围屏施礼告罪:“微臣教习郡王不慎,酿此祸事,请娘娘降罪。”
      钱皇后微微讶然,转而摇首笑道:“既是江阴侯……江阴侯最是明理,深谙骑射之术,自知所谓良骏,也不过是头不近人性的牲畜罢了,免不得兀然发狂――姜先生一向端重周详,想必教习郡王极为妥帖,皆是这牲畜所祸,先生何罪?”
      她这番话,直将饱受赞誉的传奇神骏贬成一头狂暴愚昧的畜牲,公然抗对皇帝。更含沙射流影,不轻不重的责备,矛头乃是对向屏风外的江阴侯。然众人都道皇后爱子心切,也合情理。
      杨友策则又愧又窘,只觉这话语比父皇的斥责还要令他难过。眼泪又逼上眼眶,他不敢眨眼,忙睁目压了回去,急得直想冲口而出:“都是儿子骑术不精,皎霜骓不是不知性情的野马,它在战场上屡次救过父皇和先生的命!”
      可他面对皇后的注视,总感到无形的压迫,毫无抗辩的勇气,终是深深垂下首。
      皇后照料他的起居,可谓巨细靡遗无微不至,态度也温和慈爱。可这与太妃的慈祥、母亲的关切、舅父的怜爱都不同,他能敏锐地察觉到,钱皇后与母亲绝非一类女子。而他面对皇后时,与在父亲的威严之下情不自禁的诚惶诚恐不同。那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柔软密网,令他的恐惧渺小无处遁形,他透不过气,只有发抖的份,全无挣扎的余地。
      钱皇后发作过,神色微缓,于是女眷间的气氛复又融洽热烈起来,继续随着皇后徐徐挪步,赏看贡马,品评优劣。有一名侍奉御马的内监,口齿伶俐,热情洋溢地为贵人们逐一讲解。
      一名嫔妃想及方才所见,低低笑了一声:“依我看,若多的奇骥宝骏,都不如江阴侯那匹皎霜骓……还有陛下御马,全身乌黑的那一匹。”
      “贵人好眼力!说到这乌云骧和皎霜骓,那真是大家心坎里的宝贝。”那内监听到议论,应和一声,绘声绘色道,“大家登基未久,得了一墨一白两匹宝马,只见品貌体态都不似凡品,登时大喜拍案称:‘妙极!岂非正为我二人所赐?’又吟过一遍歌,歌曰:‘太乙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舆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即刻着人从速召入江阴侯,令其试骑,御赐鞍马。江阴侯荣膺懋赏,正是奴婢随侍左右,如今想来仍与有荣焉呐!”
      “江阴侯推辞,大家便道:‘北征在即,此马你我各得一匹,以壮卿的行色。’当下赐名‘乌云骧’、‘皎霜骓’。”内监滔滔不绝道,“北征果然大获全胜,其后数载间,二马便随助陛下与江阴侯屡建奇功,真乃神骏配骁雄呐!”
      他言语明快,引经据典将昔日少年英雄履剑御马,进出禁中的情景描绘得宛在目前,令一干弱质女子都不由热血沸腾,心生向往。
      谁也不曾察觉,那传说中的人其实便在不远,梅枝峭丽处,一阵微风将议论吹到他的耳边。
      姜信屏立在湖畔听着这些字句,也觉那情景描述出来是这样慷慨美好引人神往,可脑海中已与往昔隔了一层冷冷的纱,仿佛在听旁人的故事。湖面如鉴,清晰地映照出临水梅枝下自己的形貌,他并不觉那令人艳羡称颂的少年郎与眼前这个消沉落魄的男子有何关联。
      思绪纷杂,转到了方才的一场争端。皇后语带机锋的发难并未使姜信屏难堪,只是微微自嘲――他不是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说不上是居安思危还是未雨绸缪,只是那时随意想来,毕竟与身在此间的心境全不相同。
      那时杨谌决痴缠得紧,又兼国是繁冗,自己面对他的索求不免难以支应,有时也会微微厌烦不耐。转念一想,半是顽笑半是作真地开解自己:“罢了罢了,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待我年老,陛下腻味,自也就不得蒙召了。”
      杨谌决却是较真,不怿道:“谁说是以色事人了?再说,你多大年岁也须是我的,休想藉口不陪着我!”姜信屏不想他说出这般刁蛮的言语,啼笑皆非:“好没道理,宫人妃嫔亦有年岁逾限而不得召幸的规矩。”
      杨谌决凝视他的眼神愈发认真:“宫人嫔妃岂可比拟得?我和你在一处,便甚么都不做,抱着一同入睡也是好的。”说着更搂紧了他。姜信屏未得反驳便给他堵上了口,随后便是滚在塌间好一阵纠缠,事毕又狠狠在他颈上啃了个宣示的印痕,补充一句:“你化成灰也是我的。”
      姜信屏又是疲累又是恼笑,真是半些脾气也无了,每逢这个时候只能心道:“真是前世冤家,欠了他的。”
      其实他心中另有一番思虑,隐约想着:“原也是多虑,这病废之躯,不知可还有老去的一日。”杨谌决听去,惶恐发急,忙不迭道:“有的,有的。”又突发奇想:“有了!待中国平靖,你我便卸去这份担子,一同泛舟东海,到蓬莱仙山寻访仙人,求得不老灵药。如此,既不必怕不寿,也不惧老病。”
      姜信屏其实不需他的安慰,他也承认这样的情话听来的确好听,那时低垂的眼眸和轻抿的唇角也确乎是酝出欢喜的。只是他太惯于掩藏或悲或喜的情绪,以至于常常忘却自己真正的感受。
      而那些痴傻的言语,原只在耳鬓厮磨间,少年浓情时说说也就罢了,听的时候一时宁愿相信,过后也知当不得真。
      一生到老还有那样久,幻梦清醒的却是这样快。
      纤枝缀玉,夹岸横斜,姜信屏驻足湖堤凝思了许久,直至寒花翦翦,水气侵衣,手足都有些冷得麻木,才见一行朱紫服色攘攘远去了,对往事的畅想也随着渐远的语句飘零。
      情好正密时的调谑,不曾料想情到浓时浓转薄,玉郎薄倖去无踪。昔日边事倥偬,出必双骑并辔、行必联袂比肩时,也不曾料到强弓一朝遭捐弃,日久在弼中,识不得胡虏血仇雠肉,已是无用物。
      正如他十七岁夺得武进士、初入黑云都,仓促奔赴楚州、首次统御兵马时,心头血中皆是一腔凌云志、旷世功。从未想过,他戎马生涯的篇章,为上苍大笔如椽的书写,竟是开篇得过早,收稍得猝然,结束的过早。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922274/9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