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姜信屏受召至禁中探望妹妹时，皇帝却仍盘桓其居所。他由宫监引至一处宫殿，驻足待章安入内禀报，依稀听闻断续不成曲的箫声传出，纳罕之下凝神细听。
　　箫声却止了，代之男子朗声笑语：“你这三心二意的小脑袋，连我都不如，如何及得上你大哥？”女子笑声轻盈似银铃。听了章安禀报，他又悦然道：“好，先与你大哥叙话――章安，稍后传姜郎君至集芸阁。”
　　章安应了，奉皇帝移驾。姜信屏恭立一侧，待他走后，随宫监入内。
　　时隔四年，姜司鸢业已及笄。再见之下，竟有些惊异恍惚。面前的女子身着柳叶色宫装，素手执一管玉箫，明肌似雪，乌发如云，明眸皓齿，巧笑倩兮。虽身量不足，稚气未褪，却现出一种介乎无邪少女与成熟女子之间、杂糅娇憨与妩媚的别样丽色。与别时那垂髫女童是全然不同了，更近似于自己记忆之中的母亲。他有一种奇异的时光倒错感，好似亲睹母亲及笄之年的样貌，不由想起当年许多人的戏言，道姜家郎君眉目与夫人极肖似，气韵却承袭了姜储彻之清雅。而女郎则是与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果然不错。
　　姜司鸢惊喜唤道：“大哥，你总算来看我了！前日犒军我央了九郎表哥，偷偷去楼观看，你同二哥可威风了！那些宫人、贵主们眼睛都快长在你身上了，知道是我兄长，羡慕得不得了……”
　　她兀自连珠炮似的絮絮不休，姜信屏微微而笑，转目却留意到她坐于高足凳上，双足垂地，活泼地摇晃着，便不由皱眉轻斥：“快下来！教人看去成何体统，说你是个受教养的淑媛怕是也无人信。”（1）
　　司鸢这才止了话音，嗔道：“大哥！你怎么愈发像阿耶似的，好多规矩，管这管那，好不迂腐。九郎表哥都不怪我！”
　　姜信屏听她搬出了杨谌决，不以为然地暗道：他岂非也是个没礼数的，你却学他？口上却淡淡道：“陛下不见怪，我见怪，你是谁家女儿？父亲不在，长兄如父，我再不管教，真成个野丫头了。”
　　司鸢见兄长不怿，只好不情不愿地提裾落地，挽了他亲昵道：“大哥同我到坐塌去叙话。”
　　姜信屏随她入内坐定，又听她苦着面色央道：“大哥，你快教我学箫罢，我想在宴上奏曲《菩萨蛮》，总也吹不好，九郎表哥嫌我笨呢。”说着便举起玉箫抵至唇畔。
　　姜信屏登时变色，她浑然不觉，犹自唏嘘道：“九郎表哥总独个传人奏箫，却不听我弹琵琶，我分明琵琶弹得最好，也只好学箫了……”
　　姜信屏环视殿中侈丽陈设，面色微寒道：“父母在外流落……生死未卜，你却有心思闲享富贵！”
　　司鸢霎时涨红了脸，仍小声抗道：“这话说的奇怪，大哥不也宴饮、乐舞一样没落下么。”姜信屏不妨她竟拿自己赴犒军宴来做文章，简直一句话也说不出，偏偏又无言反驳，便也不欲再发作，只同她直截了当道明来意：“稍时我禀明陛下，接你还家……”
　　司鸢忙发急道：“不要！”
　　姜信屏被她抢得怔了一怔，“从前家中无人照料，才教你寓居禁中，如今我同判之皆在京就职，早日接你回去，也好为你寻得一门亲，了父母一桩心事。”
　　“亲事……大哥莫操心了……”司鸢微微露怯，仍是昂头道：“我是陛下的人，哪个凡夫俗子敢觊觎？”
　　姜信屏始料未及，震骇之下逼视向她，司鸢惴惴垂首。他辨不出自己的心绪，半晌强笑一声：“他……待你可好？”
　　司鸢赧然道：“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哪得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姜信屏却想道：我诚不知他……不懂他。
　　他失魂落魄地离去，又被召至集芸阁。
　　自姜信屏归京，二人只得匆匆一面。杨谌决此刻凝眸视他，却觉他的神色是异样的冷肃，却也未曾多思，只笑道：“见着鸢娘了？如何，朕不曾亏待她罢。”
　　姜信屏蓦然抬头相视，淡声道：“微臣替家妹谢过陛下恩宠。”杨谌决道：“鸢娘亦是我表妹，这是自然的，何必言谢。”
　　姜信屏见他只是兜绕，绝口不提接还司鸢，心下更雪亮几分，只觉讥讽可笑，一句置气似的话便冲口而出：“臣有一事奏请陛下。”
　　“何事？”
　　他顿了片刻，肃容道：“臣请陛下赐臣配舒州孙氏女。”
　　杨谌决大为惊骇，顾不上失仪，立即按桌而起，几步迈下玉阶，“哪个孙氏女！”
　　姜信屏答道：“雄武周将军之外孙――”杨谌决只听了这句，便额角乱跳，耐着性子问道：“为何？是周楚原打的主意罢？”
　　姜信屏容色平静道：“蒙周将军青睐，孙氏女郎柔顺和婉，门第相当，实为臣良配。臣未曾侍奉双亲膝下，每每思及，觉痛悔难忍，愧为人子。臣已至适配之龄，只求可为姜氏延嗣，弥终生大憾，以全孝义――因家中凋零，已无尊长，特请君主做主。”
　　杨谌决一阵无力袭上，挥手道：“此事容后再议，你……可是怨我留鸢娘在宫中？”
　　姜信屏面沉似水，“臣虽不敏，亦晓圣眷乃莫大天恩。于人伦言，臣为鸢娘兄长，陛下与家妹两情相悦，待其恩宠呵护，臣人微言轻，自然无由拦阻。”
　　杨谌决见他果然错想，开口欲辩，却心头窒闷得头脑糟乱，只余一个念头――原来他全无在乎，种种心绪，原来只是自顾谩想，无足轻重。
　　他心头火气遽燃，剑眉拧起，唇紧抿作一线薄薄的刃。姜信屏在这漫长的沉寂时却无因无由地想道：他恚怒之时，神色威严，倒真有几分似庄帝。
　　“甚好，甚好！”他连道数声，愠怒之下冷笑，“如卿所愿，择日完婚罢。”
　　春夜露冷风轻，竟有些沁骨的寒意，紫极宫中宵仍香烛未熄，偌大的殿宇无声无息。
　　一抹菲柳般靓丽的纤小身影提着一只风灯，步履轻快地登上玉阶。她蹑着手足绕到屏山后，伸手蒙住俯首案头之人的双眼。
　　杨谌决覆上她的手掀了下来，笑道：“鬼丫头，又捉弄我。”姜司鸢吐一下舌头，见杨谌决自一片暗影中回首过来，一手支颐，容色漫然，散发垂在象牙色的额头上，面孔上被灯火映得半明半昧，睫毛如凝然的乌羽扇子，一动不动，真似金雕玉砌的塑像。
　　她觉得煞是好看，心跳慢了一拍，再睨向案头，只是随意摊着些奏章批文，银注壶与小樽置于一侧，原是在对月独酌。
　　司鸢见他无言，便自坐他身侧，拿出玉箫来，笑盈盈道：“九郎表哥听我奏箫罢。”杨谌决摇手道：“教我静一会儿――你这技艺，不献丑也罢。”
　　司鸢好不服气，央道：“表哥既觉大哥奏得好，便教大哥来教我罢。”杨谌决哂道：“宫中恁多乐师善才，你随意挑个去，岂劳朝廷重臣行这等事，真不讲道理。”
　　司鸢把着他手臂嚷道：“我同你不讲道理。”
　　杨谌决却问道：“你大哥今日同你说甚么了？”
　　“表哥提这作甚么？”她怏怏垂首不答。杨谌决笑睨她道：“他数落你了？”司鸢呐呐点了下头，复又嘟囔道：“大哥同阿耶阿娘一般，分明是拘不住九郎就来怨怼我……”
　　杨谌决却怔了一瞬，怅惘般含混道：“天下若有人能拘住我……便只有他了。”
　　他在在摇曳烛火中望向离他极近的姣好面容，目光游移在她酷似姜信屏的眉目间――真是酷似，只再点一粒痣，便几以假乱真了。
　　可是不同，他兀自摇了摇首――他从来不会用这样柔情脉脉的恋慕目光看着他。他眯着眼凝视那双桃般柔美、水样清冽的眼眸，沉重的悲哀为烈酒浇湿，根根血脉皆沸反盈天，狂乱地叫嚣起来。
　　姜司鸢见他不言不语，只是出神般定定望着自己，心头揣的小鹿怦怦直跳，羞赧掩面，轻嗔一声。杨谌决的目光移至她的琼鼻樱唇，忽蹙起眉，伸手掩住她的口鼻。姜司鸢惊呼一声：“表哥，你作甚么？”
　　他呓语般吁道：“不要说话……莫笑……”司鸢仍是难以抑制地咯咯笑不休。
　　他忍无可忍地堵住了她的唇，近乎粗暴地吮噬柔弱的舌尖。司鸢一惊，霎时双颊飞红，笨拙地回应着他的纠缠，忽而天旋地转，她被杨谌决横抱起来，抛至帷幔内光滑轻软的绫罗堆中，如坠云端。
　　残蜡燃尽，浓黑暗夜如穹庐般铺天盖地地铺陈下来。他旋即俯身上来，利落地剥去紧窄的轻罗小衫，在她腰间狂乱无章地摸索，嗓音嘶哑、口齿不清地喃喃道：“绦子呢……你丢到哪里去了？”
　　司鸢面色如霞，只觉每寸被他重重抚过的肌肤着火一般，神志混乱，已听不清他的醉话，只任由他肆意施为。
　　素缎诃子被一把扯下，露出莹白如玉的胴体。他于濡湿的亲吻中凌乱喘息道：“世……”痛楚与甘美交织的一刹，司鸢听了这柔情脉脉的呼唤，心下霍然一跳，雪藕般的玉臂倏忽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娇吟着回应道：“九郎……”
　　这声呼唤便如捻子，燃起一蓬烈火，以燎原之势在肺腑中烧成一片火海。杨谌决猝不及防地全身一震，于泼墨般的夜色中望见那黑白分明、湿漉漉的眸子，那是他永世不得逃脱的蛊咒，惑着他犯下滔天罪孽。
　　他拥紧了怀中玉盏花蕊一般娇嫩的躯体，热力几乎穿透这纤细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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