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周末的傍晚，人民广场很热闹，步行街上人流拥挤熙来攘往。有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跟在一个小旅游团后面，原本还算高挑的身材却因两肩和脖子都刻意向内收一点都不显眼，黑色棒球帽压到眉毛下，帽檐的阴影盖住大半张脸，低头混迹人群之间，存在感很弱。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导游挥着小旗，自带小功放讲述步行街的历史，野史轶事引起众人一阵好奇。那人也随着大家一起，在墙边一路数着青砖石，似乎在找故事里痴情王爷留下定情记号的那一块。
　　突然，他的抚在墙上的手指颤抖着缩进袖口，呼吸也变得急促。他不想让身边人发现他的异常，向后挪几步蹲下装作系鞋带，在又一拨游客于窄巷里交汇的时候，他快速溜着墙边儿退出巷子，走向步行街另一端。
　　出口外路边停车带里停着一辆非常普通的银灰色大众汽车，男人在车窗上敲敲，咔嗒一声，男人打开门坐进副驾驶。
　　另一个男人趴在驾驶座上，也是黑夹克，戴着棒球帽，若不看正面，两人倒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驾驶座上的男人鼻梁上架了副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眸子泛着冷光，莫名透出一股既不斯文又很败类的戾气。
　　“你迟到了。”副驾驶上的男人，仰头深长地吸一口气再呼出来，说道。
　　驾驶座的人眼刀横过来，嘴角抽了两下，从内兜拿出手机，滑出一张图片递过去道：“少他妈废话，老子正事儿不干来给你跑腿，你他妈还敢挑刺儿。”
　　“你能有什么正事儿啊。”副驾驶上的男人半冷不冷地笑着接过手机，看到一张清秀的脸，同样戴个眼镜，却谦和有礼端方雅正，跟手机的主人全然不同。
　　驾驶座的人圆圆的眼睛瞪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秦越，你说我怎么还没宰了你呢？”
　　“宰我？上称约（yāo）了论斤卖吗？不值钱啊申哥，你怎么会做这么赔本儿的买卖？不能够。”秦越点了点手机屏幕，“这谁？”
　　申哥撇撇嘴，似乎还沉浸在到底为什么留着秦越的疑问里，过会儿才道：“你不是让盯着九爷那边的人嘛，我给你盯了。金飞那小子最近不知道从哪弄到了点新货，很抢手，我没堵着。不过我的人发现金飞在跟踪这个人。”
　　秦越奇道：“金飞算混到九爷跟前去了，怎么也能排个三四号人物，亲自跟踪他？这人干嘛的？”
　　“干嘛的，呵呵，大学老师，还是个教授，”申哥趴在方向盘上手指一边敲着轮轴一边说：“才30岁，当教授了，厉害吧，我三十那会儿，还他妈在局里蹲着呢。”
　　“大学教授？”秦越对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金飞跟踪一个大学教授干嘛？”
　　“你知道他是教什么的吗？”申哥继续敲，不看秦越，自问自答，“化学，化学教授。他还有个博士女朋友，你知道是谁吗？”
　　申哥坐直了身子，拿回手机，道：“吴瑛，龙腾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新任的首席工程师，也是龙腾总经理吴新河的堂妹，怎么样，来头不小吧？”
　　申哥口中吐出“龙腾”两个字时，秦越的瞳孔猛地一缩。
　　三年前他被调入武警滇南边防支队，接下他人生中第二个卧底任务。那时公安部对西南禁毒行动布局才刚刚开始，他是第一批被派过去行动人员之一，跟他同组的是一位卧底经验非常丰富的警员老朱。
　　秦越知道还有另外不只一组人员也一起被派了出来，但每组人介入的流程阶段不同，任务并无重叠空间，为安全起见，每组成员都只跟上线联络人单线联系。
　　秦越的任务是扮做多金散户，为了寻找优质货源南下金三角。老朱卧底多年，在这条线上‘人脉’很广，在这边小有名气，甚至被尊称为‘四哥’，是秦越的‘介绍人’。
　　秦越花了近一年时间搭上四哥那条线上一个绰号“小B”的老板，大名吴海牛，据说背后靠山非常硬。秦越豁出半条腿救了小B的命才换来他对自己另眼相看，据他了解到的情况，小B背后那位神秘的‘表叔’极有可能是在滇南只手遮天的明山集团总裁吴雄。
　　小B把秦越笼络到自己身边，一来看重秦越话不多会来事，二来秦越脑子非常快，算起账来比别人快几倍。在滇南跑过两次近线之后，小B让秦越跟着一起走远线到龙城“接货”。
　　第一次跟小B来龙城的时候秦越很激动，他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确认金三角进入与内地市场的中转站到底设在龙城哪里。不过那次小B根本没让他参与交易，只在外围把了趟风。走到第三次去时，他才算扫着一点点龙城这边接应人的边儿。
　　只看到侧影听到声音，知道跟小B是本家，也姓吴。但他在小B打开包厢门要水的刹那，听到“龙腾生物科技”这几个字。
　　回去之后他想办法把这一情况汇报给代号“风车”的上线联络人，得到的回复是：“不遗余力争取找出小B在龙城交易人的线索。”
　　还没等秦越把这条线摸清楚，出事了。第四次来龙城交易时，小B接完电话收到一条短信，刚从楼下洗手间出来的秦越无意间扫到自己正下方亮起来的手机屏幕。感谢他双眼2.0的视力，看到屏幕上穿着警服敬礼的正是才毕业的自己。
　　申哥也是那天知道这件事的。
　　秦越没想过会在龙城遇上申哥。五年前的第一次卧底任务，任务目标是申哥背后老大的对家。帮派火拼，他替申哥挡了两刀，申哥敬他仗义，跟他拜把子成了兄弟。任务结束秦越功成身退，连句话也没给申哥留，想起来十分过意不去。
　　那天他发现小B收到自己的警服照，马上意识到一定有知情人出卖了自己，半秒钟都没犹豫，立时从二楼走廊的窗户跳了出去，好巧不巧砸在一辆车的后盖上。
　　小B带的人从二楼窗户望下来，吼道：“快追，那小子是个条子。”
　　被砸的车主从帽檐下盯了秦越两秒，打开车门道：“上车。”
　　秦越有点蒙，这人给他感觉莫名熟悉，直觉让他上了车。
　　车开得像要飘起来，秦越那种熟悉更重，会把车当滑翔机开的人，他通共就认识两个，一个是他的联络人“风车”（你以为是大风车滴溜溜地转那个风车吗？才不是，是开车像风一样的风车啊），另一个，就是申哥。
　　如果不是后面还有追兵，秦越真的会以为自己是误入了哪个滥大街的狗血言情剧现场。
　　“所以，这就是你的秘密？”甩掉追兵之后，申哥把车停在一个废旧的公园后门，就像他之前和之后好多次那样架在方向盘上问秦越。
　　秦越身份暴露，后续任务算是泡汤了。如今被申哥拆穿反而生出一股轻松感，叹气道：“是，谢谢你救我。”
　　“谢？用不着谢，”申哥哼道，“还你的而已，我最讨厌欠人东西。”
　　“申哥，我诚心诚意当你是兄弟，不管我是干什么的，这点不会变。”秦越终于有机会把这话说出来，心里畅快不少。
　　申哥冷笑一声：“兄弟？去你妈的兄弟，你他妈一条子，跟我称兄道弟，我可高攀不起。”
　　秦越眼神不动地注视着申哥，道：“你真杀人放火，我一定抓你，但这不妨碍我当你是兄弟。”
　　申哥跟对眼一样怒目而视半天，直到眼睛都酸了，骂道：“操，我刚就应该把你从车窗丢出去。”
　　秦越笑了笑，“可你没有，申哥，你不会的。”
　　“呸，你个二五仔，你能卖我我就不能弄死你？”
　　“可我没卖你。”
　　“早晚的事儿。”
　　秦越哼了一声，没往下接。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为什么在龙城？”
　　“你申哥在这儿有正经生意做，怎么着，你来得我来不得？”
　　“申哥这话说的，我是说什么也想不到会在这儿碰上你。”
　　“你要想得到，还会来请我吃饭吗？少他妈捡好听的说。”
　　秦越又被噎一道，他当时的情况自然没法请申哥吃饭，可红口白牙地道谢也没什么诚意，干脆闭嘴。
　　最后申哥撕开烟盒给他写了一个电话和一个地址，让他记牢了再把烟盒烧掉，说：“当我是兄弟，需要了这儿找我。现在赶紧滚吧。”
　　后来。
　　后来秦越才知道那一晚龙城警方针对本地贩毒团伙的一次重大行动出了问题，暴露他不过是安全信息泄密时顺带手而已。更可怕的是，他无法联系上四哥，也无法联系“风车”。
　　一夜之间，他成了断线的风筝无根的水。
　　申哥发动汽车的动静打断了秦越的回想，他才反应过来申哥刚跟他说什么：“这个龙腾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背景跟你之前说过那个明山集团也有点关系，我就知道这么多，剩下的你自己搞定吧。”
　　秦越点头，沉默着，把谢谢留在心里了。
　　他又想起他尝试了无数次仍然联系不上老朱和风车后，终于去找申哥时，把自己想要留在龙城查贩毒团伙线索的打算告诉了申哥。
　　“申哥，你能不能帮我？”
　　“我帮你？秦越，你脑子没坏吧，我混□□的，帮你查案子？”
　　“你生意的事有多少猫腻也不归我管，可我知道你不碰毒，不仅不碰，你恨毒品，我看得出来。”秦越提前做足功课，语气十分诚恳，“确定不帮我吗？”
　　申哥脸上现出挣扎的怒色，过了很久才阴阳怪气地反问了句：“我怎么帮你呀？”
　　怎么帮？这还真是一言难尽，申哥几乎把秦越的衣食住行全包了。秦越要是个女的，基本上已经算是被申哥“包养”了。
　　不只包养他，带连他弟都一起包养。
　　幸好秦越是个男的，幸好申哥直得比公安局门口那根钨钢旗杆子还难掰弯。

　　赵寒没想到他打完电话没半个小时季白就到局里了，虽然打电话说让人来的是他，可人真的来了他居然生出点歉意来。
　　“三哥，这大周末的，我没耽误你约会吧？”季白挂外套的时候他试探着问。
　　“约个屁会，有事儿说事儿，我可没打算陪你值班。”季白话虽说着不大好听，但脸上没什么不耐烦的神色，不像才被坏了好事儿的样子。赵寒一口气收归正位又忍不出冒出八卦心，“我说三哥，你也该正经找个女朋友了吧……”
　　话音没落地，季白一记眼刀剜过来，“怎么地，你找我来是给我保媒拉纤的？有正事儿没正事儿？”
　　赵寒撇着嘴把后半句咽回去，搁心里腹诽：“你不谈恋爱，队里谁敢谈，全支队就咱这儿上上下下一窝光棍……”腹诽完赶紧把气理顺了，说正事儿：“视频里那个带帽子的女孩，名叫李茜，是龙城大学化学系一年级学生。”
　　“学生？身份能确认吗？”季白皱眉，随便找学生回来‘协助调查’很容易吃力不讨好，除非有明确涉案证据。视频里那人捂得严严实实，有一定反侦查技巧，万一找错了，学校人多口杂容易打草惊蛇。就算找对了，没有清晰指证，对方想否认也很容易。
　　“说起来还是你让我查的手上那块阴影，是个纹身。我找技侦那边帮忙查的，没想到那个小祝还挺酷的啊，她给做了还原，说那个纹身图案她见过，那种级别的全龙城就一个地儿能做，她当时去纹的时候对那个图案纠结了半天，最后因为细节实在太多放弃了。”
　　季白听他絮叨起来没完了，眉峰又挑起来，啧嘴斜望过去，赵寒立刻转归正题：“那店离的不远，我中午吃完饭去问过了，老板有记录，也同意指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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