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秦越一进家门就把自己整个摔进床里，哑着嗓子喊：“傅子遇，有吃的没，饿死了。”
　　傅子遇从阁楼探头出来，“桌上有汤，你先喝点，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秦越翻个身蹭桌子跟前，眼睁睁盯着上面蓝白条的汤盅起不来。
　　离得近了，秦越最爱的牛肉汤的香味钻进鼻子，舌底泛起津液来，他又忍了十秒钟，终于还是爬起来。
　　汤稍有点烫，正是香气最浓又能大口喝的程度。
　　傅子遇端个托盘进来，将两碟小菜一碗冒着热汽的白米饭摆在桌上，托盘扔一边，就坐地上看他吃。
　　秦越一口气喝完一大碗汤，眯着眼睛回味半天。转头发现傅子遇不错眼珠盯着自己看，笑道：“不用看了，没受伤。”
　　“嗯，我知道。”傅子遇眼底有明显得青黑，秦越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打电话回来之前他一定一直等着，才能响一声就接起。
　　秦越刚端起碗，想了想又放下，对傅子遇正色道：“我自己有分寸，你别担心。”
　　“我知道。”秦越眼镜上的摄像头有实时传输功能，打开状态下的那一段，傅子遇都看到了。
　　秦越笑笑，继续吃饭。
　　“那个账号，我也查了。”傅子遇道。秦越凌晨打电话回来说事情搞定，但他不能直接回来，申哥那边有点事要他帮忙处理，弄完再回来。傅子遇悬了半宿的心才算落到实地，补了几个小时睡眠，起来就开始调查蝎子的账号。
　　秦越吃得狼吞虎咽，中间夹杂两声“嗯”。
　　傅子遇又给他盛一碗汤，坐下接着说道：“别的都没关系，只有一条有问题。”傅子遇伸手把电脑屏幕拉过来，敲几下键盘，“一年半之前，我来龙城的时候。这笔钱来自一个匿名海外账户，他的上级联动账户属于一家BVI【1】公司。转了八十四道弯最终归属者是睿思投资，法人叫白讯文。”
　　“白讯文？”秦越呛了下，喝两口汤顺下去，“市局吴副局长的侄子还是外甥那个白讯文？”
　　“外甥。他好像很避嫌，对外从来不提及这一层关系，而且他的投资公司做的挺低调，至少我现在看到的账面就比辰星还干净得多。”傅子遇盘着腿将键盘托在膝盖上噼哩啪啦打着，调出白讯文参加商业活动的新闻来给秦越看。
　　秦越将盘子碗都吃得干干净净叠起来放一边抬眼去看屏幕。标准商业新闻格式
　　几张照片夹着一些个人介绍，最后还缀几张私照，配上几句八卦之类。
　　“我见过他。”
　　傅子遇听出秦越声音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丝抖，回头望他，“睿思投资和龙腾科技一直有合作，你看这个活动，龙腾的兄妹俩也都在。”话外的意思是我们追查龙腾这么久，见过他不奇怪。
　　秦越指着屏幕上一张私照合影道：“他和他旁边这个人，跟小B一起出现过，里面这件衣服，和那胖子的脸，我不会认错。”
　　傅子遇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以他上午对睿思的调查，他觉得白讯文是个很谨慎的人，怎么会任自己跟毒贩有关的情形被人看到？
　　“特别凑巧，小B让我去开车，我忘了拿东西。取完东西再下楼拐角时正好看到他们在走廊里一闪而过，三个人在说什么。时间太短，我只看到胖子的侧脸和另一个人身上的衣服。”
　　“衣服，什么人都能穿吧。”傅子遇还是觉得不太靠谱，他担心秦越心里生出既定想法会影响客观判断，毕竟白讯文是公安局副局长的外甥，这个潜台词里的怀疑牵涉实在有点大。
　　“嗯，你再查查他。”秦越安抚地拍傅子遇的腿，“我不会乱来，昨晚你都看到了。”
　　他曾有机会拧断蝎子的脖子，但他没有。
　　他是警察，不是杀手，这一点，他始终清楚。
　　傅子遇放松下来，道：“还有个事情。”他从鼠标垫下拿出张纸来，上面写了四行共十六个字，中间两行下面画了横线。傅子遇指着第三行问秦越，“这个是风车的对吧？我记得你说过，这个暗号风车只告诉了你。”
　　秦越点点头，那是风车留给他的应急暗号，但一直没有跟他讲怎么用。现在跟其他三行字放一起，怎么这么熟悉？
　　傅子遇又指着第二行道：“这四个字，我今天上午追踪那个页面时找到的。应该是跟那个地址一起发给我，但因为代码格式不对被防火墙拦截归进垃圾信息了。”
　　傅子遇又打开一个网页，红头文件一样的页面，鼠标停留的地方，正是这十六个字，只是页面上在最后四个字前面，多了个“去”字【2】。
　　“你昨天跟我说，风车他们兄弟四个一起进化妆侦查特训营，而这个应急暗号原出处刚好有这么四句，我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点什么联系。我的猜测是，他们四个人在接任务分开之前，每人领走四个字作为日后不时之需。风车知道自己处境危险时将这个暗号告诉你，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会有那么一个人，在某种情况下可能会用这个暗号来找自己。只是风车还没来得及向你细说，你的身份暴露，没多久风车牺牲了。”
　　秦越不得不承认，傅子遇说得很有道理。
　　“照这个思路推断下去，他们当中最先牺牲的那位，也是风车非常尊敬的人，很可能领走了第一句。而现在给我们提供信息的则是第二位，”傅子遇苍白的手指落在上面一行的横线上，这个人目前仍潜伏着，他也许是没有别的更安全的途径来传递信息才会启用这个暗号。有可能是风车他们兄弟四人其中一个的本人，也可能是他能信得过的人，就像风车和你一样。而这第四句，我认为最可能的人选，是田丰。”
　　秦越愣住，“田丰？”
　　“对，田丰。我查了一些外围资料，田丰跟风车一样也是从边防调到市局的，他之前曾外派执行特殊任务，任务细节我没查到……别看我，你不让我碰红线，再深的东西我都没查。到市局之后马上接手缉毒工作，他能用那套密码来找你，说明市局有明确的权限交割，将风车手上的联络任务移交到他手里。”
　　秦越低头思索。说实在话，秦越第一次跟田丰接上头后确实也这么想过，以他对风车的了解，若不是绝对信任的人，那套密码他绝不会露。田丰手里有密码有两个可能，一是风车托付的，二是风车的上级转交的，无论哪个可能性，田丰都得是能信任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明知道田丰与九爷有私交，秦越还是会把自己手上的信息告诉他的原因，“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跟九爷的交往，难道是——”
　　“我看你跟申哥的关系，再去想田丰跟九爷，直觉上有相似感。”傅子遇很客观地表述观点，秦越心跳却加快了。
　　“如果我能像信任风车一样信任他，那……那很好……”这个可能性让秦越心跳加速。
　　“也容易啊，你拿这四个字写给他看呗。”傅子遇放下键盘，收拾碗筷出去了。

　　赵云澜又一次抛弃了他的摩托车，R6如果会说话，一定会骂赵云澜喜新厌旧好薄情。不过它不会说话，所以赵云澜半分愧疚感都没有地将这曾经的挚爱孤零零锁在医院的车库里了。
　　沈巍一再表示不必麻烦，检查结果也确实显示沈巍除了鬓角的皮外伤和扭到的脚踝之外，其他都好好的。但赵云澜不由分说打了车，将沈巍推进后座，自己坐副驾驶说了沈巍家的地址。
　　可到了沈巍家楼下，沈巍问他要不要上去坐坐的时候，他突然撞邪一样摇了摇摇头，说，“我还得去医院把车骑回去，不耽误你早点休息了。”
　　沈巍的表情似乎有几分迷惑，但他确实感觉很累，没再坚持，独自往小区大门走去。
　　赵云澜看他进了大门，正要收回视线，却意外发现沈巍在小区里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个子不高，大半身子被门亭挡住。
　　赵云澜心里一沉，扫一眼出租车计价器，掏出钱塞司机手里：“师傅我有点别的事先不走了，多出来的算补给您空驶开出去——”边说边下了车，闪身躲进门亭旁边的绿化灌木丛里。
　　这个小区大门两侧有大概十米左右是那种欧式风格金属栏杆，这样监控视野比较广。不过两边种的鸭掌木长得很茂盛，得有半人多高。赵云澜小心避开头顶两个摄像头，找到一个离沈巍和拦他的人最近的位置，隐约还能听到些声音。
　　也终于看清了人，是唐果，她为什么会在里面？她找沈巍要干嘛？
　　唐果在哭，而且不是刚刚才哭。眼睛红肿，素着一张脸，跟之前闯公安局时的精致判若两人。
　　沈巍声音比较轻，听不大真切。唐果哭得鼻音浓重，又挺急切想说清，赵云澜反而能听得到。
　　“沈老师，对不起——”她一直在重复这一句。
　　沈巍说了些什么，像在安慰她，眼里也带着疑问，看来也不明白她在对不起什么。
　　唐果哭声低下去，擦擦眼泪，咬了下唇，说道：“沈老师，您受伤都是我害的，真的特别对不起，幸好您没事，不然我再也没有脸见您了。”
　　看沈巍口形，该是问：“怎么这么说？”
　　“前天我跟我爸吵架来着，我一时气急说了些过份的话，我爸很生气，就……就……说要教训你——”说着又哭了起来，“还有那个讨厌的金飞，也跟着凑热闹，沈老师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唐果一边说一边去拉沈巍的手，沈巍向后侧下身子，躲过了手腕没能躲过袖子，被唐果拽住晃着。
　　赵云澜听得一头雾水，你跟你爸吵架，关沈巍什么事啊？！
　　沈巍倒像是听明白了，低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唐果稍稍平静了些，还点了点头。
　　旁边有脚步声，赵云澜整个人缩进大丛鸭掌木的阴影里。是保安巡逻回来，远远看到一男一女在争执，女的还在哭，紧走几步赶上来，却发现其中的男士他们认识，是住在二区的那位大学教授，表情马上大为缓和。
　　“是沈教授吧？这是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沈巍像是松了口气，笑道：“没事的没事的，我的学生有些事情，已经解决了，有劳费心。”
　　保安也笑笑，“原来是沈教授的学生。有什么事儿沈教授你叫我啊，我就在那边门上亭里。”
　　沈巍点头：“好的，谢谢你了。”
　　保安转身走了，沈巍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赵云澜的这一片，接着对唐果说话，这次声音略高，赵云澜听到了。
　　“你自己过来的吗？怎么回去？我送你回学校吧？”
　　唐果连忙摇头，“不不，我表姐也住这个小区，就在里面六区，我去找她就行了。沈老师您才出院，还要好好休息的。我累您受了伤，怎么可能还要您送？”
　　沈巍的音量又低下去，说了几句什么，唐果似乎终于放下心，道别走了。
　　沈巍揉揉眉心，又往门亭这边扫了几眼，转身回家去了。
　　赵云澜猫着腰从灌木丛里退出来时，保安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电棍一脸戒备。赵云澜脑子里还在处理方才收集到的信息，顺手编造了个车钥匙被猫叼进树丛的借口。可能是赵云澜长得确实不像坏人，身上的衣服和R6车钥匙上骚包的装饰物保安觉得穿成这样去做贼未免有点不大合理，也便没有为难他。
　　不过，赵云澜一路走出来近两公里找不到出租车时还是挺郁闷的，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车留在龙城大学呢，起码只需要走一公里。

　　季白觉得贺涵这几天的行程有点反常，连续五天他每天都去那个健身房。赵寒不知从哪儿搞到那家健身房的签到登记，贺涵记录里之前一周可能会去一次两次，赶上出差之类的，几个月不去一次也是有的。
　　如今这频率若是闲下来倒还好理解，可贺涵很忙。陈天死后，原先他手里的所有项目贺涵都要重新接起来，加上他自己的项目和公司管理，他每天离开办公室都不算早了。
　　就是这么忙，他也要去健身房，而且是去这个离他有近一小时车程的健身房。
　　这不对劲，季白看着那份报告，决定还是要亲自再去盯一回贺涵。
　　当天晚上，贺涵七点半左右离开公司，急匆匆赶到健身房跑步一小时又驱车回家。一定距离之外观察的季白莫名感觉到贺涵整个人透着一种焦躁感，虽然他在去健身的过程里既没跟任何人有交集，也没发现在等什么或找什么的痕迹。
　　第二天他的活动轨迹跟前一天一模一样。
　　第三天直到进入健身房时都还一样，可当他出来时，同样的装束同样的动作，季白却觉得那股焦躁感不见了，表情动作都变得舒展而放松。
　　第四天，他没再去健身房。
　　这天晚上季白失眠了。他申请到健身房的监控权限，那天的每一个画面都被他单独拉出来回想，每一个细节都在反复琢磨。季白想不出第三天在健身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贺涵的心情。
　　从公司出来时的肢体语言仍是紧绷的。停车位固定。上楼过程没有碰到任何人，没有停留。到前台签到，对前台小姐说谢谢时笑容公式化。更衣室中没有监控，但在贺涵换衣服期间没有别人进去过，换衣服时间不到两分钟左右，与之前每一次耗时都是相符的。
　　季白把视频慢放看了两遍，唯一的收获是，变化发生在跑步开始到离开健身房这个过程里，但他跑步全程与周围的人甚至都没有眼神接触。
　　早上被闹钟叫醒时季白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爬起来先拨通赵云澜的电话。
　　“三哥，怎么这么早……”响了七八声才接起来，赵云澜明显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季白能想像这要换个人给他打电话一定会被他吼回去。
　　“我问你，这几天你是不是一直跟着那位沈教授？”
　　“呃，是啊。没全程盯，他刚销假，上课时间小郭盯的。”
　　“除了上课，他还做什么了？”
　　“哪天？”
　　“从出院那天开始。”
　　“没什么特别。上课，实验室，图书馆，食堂，他连龙腾的人也没见，那个叫唐果的小姑娘这几天请假没出现，据说是被唐劲关在家里要给她办出国。”
　　季白两道浓眉锁紧，难道他想错方向了？
　　“哦，对了，前天下午他去了趟健身房。我跟他一起去的，健身房那边打电话，说他有个体验课程马上要过期了，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
　　“你说前天中午？”季白没管他还没睡醒的絮叨，直接打断他。
　　“对啊，三哥，大哥是不是在那儿有会员，那家健身房不错——”
　　赵云澜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已经只剩下嘟音。他放下手机，去洗了脸出来才算反应过来：三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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