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
　　天还没大亮，粗哑的男生炸雷一样打破清晨的宁静，一米八乘两米的大床上，一团鼓囊囊的不明物体翻滚着伸出一只胳膊，摸索半天才摸到桌头柜上散播噪音的‘生化武器’。
　　世界清静了，不明物体里发出一声舒服的谓叹。
　　五分钟之后，炸雷再度响起，不明物体迅速变形，薄被直接被掀下床，一个人抱着头坐了起来。
　　此人头顶鸟窝胡子拉碴，却很意外地并不显出邋遢。狭长的眼睛眯成两道缝，中间拱出贝赛尔曲线的弧度，鼻梁高挺得能让利立浦特人当滑梯，下巴线条锐利如刀，只有那两片红唇无论形状和颜色都很饱满，中和了其他五官凌厉的杀气。
　　不过这时彰显他柔和一面的红唇正紧紧地抿着，试图压下马上冲出喉咙的脏话。
　　“喂，是我，赵云澜。”
　　“老大，我大庆，大学城学萃路发现两具尸体，副队已经过去封锁现场了，房局说你得去，”电话那头竹筒倒豆子一样突鲁一通，生怕赵云澜半路挂电话。
　　上个案子蹲了大半个月昨天才算了结，结案报告熬到半夜好不容易交了，说好的能休一天呢？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赵云澜把一声“操”噎在嗓子眼儿里，闭上眼深吸口气才开口，“知道了，我直接过去，15分钟吧。”
　　挂上电话，他花了五分钟洗漱换衣，顺便扒拉几下那一头鸟窝。他头发天然带卷，用不用梳子都那一个样。
　　他家离大学城不算远，赵云澜的代步工具又完美地避开了堵车。不到十分钟，他的黑色雅马哈R6就一个骚气的甩尾，停在隔离区外围的警车后面。
　　头盔随手挂上车把，赵云澜毫不在意被风打歪的领子，穿过围观人群的时候顺手从旁边女孩手里抽出正的录视频的手机，说道：“小美女，不是什么都能随便录的知道吗？”在女孩一转头的愣神里删了视频手机又塞回她手里。女孩反应过被他歪头一个wink撩得俏脸飞红，原本想喊的‘抢手机’直接咽了回去。
　　赵云澜已经大步跨进隔离带，从屁兜撤出证件晃了晃，对旁边一位刑警扬下巴，“老杨，什么情况？”
　　老杨上前一步，低声道：“旁边龙城大学这几天校运会，今天早上有越野长跑项目，昨天下午这条路就清了，谁知道今儿大清早就发现那个场面，最开始发现的那俩女学生都吓晕过去了。”
　　“嗯，”赵云澜往里瞄两眼，点头道，“等会儿查一圈，能删都得删了。”老杨点头答应。
　　老杨说得多少有点夸张，发现尸体的两个女生其实并没有真的晕过去，这会儿正坐在警车后备箱沿上跟大庆做笔录。俩姑娘脸色苍白得可以，说话时嘴唇都在哆嗦，时不时还会被飘散过来的腥气熏得干呕。
　　赵云澜走过去时，大庆正让旁边的刑警送两位姑娘出去。
　　“花冲呢？”赵云澜问大庆。
　　“副队先到了在那头应付媒体。”
　　“媒体这么快就来了？”赵云澜从旁边车厢里抽一副手套出来戴上。
　　“大□□动会本来有媒体在跟，”大庆跟着他往里走，“幸好时间比较早咱们又到得快，要不这事儿怕要压不住。”
　　越靠近第二重隔离带，腥气越清晰。隔离带里面是绿化带，从赵云澜的角度，只看到一具尸体，面朝里半趴在绿化带内。
　　“不是说两具尸体吗？”赵云澜浓眉皱紧，这么浓厚的血腥味，怎么看不到大片血迹？
　　痕检正在外围取证，里面都已经标记拍照，法医在检查尸体，刑侦副队长花冲已把媒体拦在外头，这会站在绿化带另一侧，歪头朝赵云澜示意。赵云澜绕过去站到墙边，才看清那尸体的样子：全身可见之处多处伤口，皮肉外翻，手腕处有捆绑淤痕，露在外的右手指甲全部被拔掉，肚腹被切得很凌乱，能看见内脏，一小截肠子流了出来。往下是个小缓坡，血迹渗得土有点发黑，绿化带下的路基边缘，几块石头被碰掉了，露出下面的湿土，半颗颅骨上空洞洞地眼眶正对着绿化带外侧的栅栏。
　　“这场面，难怪俩小姑娘要吓晕。”
　　花冲嗯了一声，侧身让出位置给痕检拍照。花冲个子虽然比赵云澜还高出一截，人却有点腼腆，齐刘海衬着浓眉大眼，说话时总是直视对方，一字一顿非常真诚，跟动不动就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赵云澜一对比，他就像个才出校门的大学生。
　　其实他就比赵云澜小一个月而已。
　　栅栏边缘有散乱的点状血迹，花冲跟赵云澜按痕检标示退出来，才道：“下面的刚刚扫描过，是具完整骸骨，全弄出得花点工夫，我们先去跟报案人谈谈吧。”
　　赵云澜吃惊道：“报案人不是刚刚那两个小姑娘吗？”
　　“俩小姑娘侧面看一眼直接吓得魂儿都没了，哪儿还有力气去报警，报案人是她们老师。这不你没到，我让他在车那边等着呢。”
　　“行，这儿你盯着，我过去看看。”
　　赵云澜顺着墙拐个弯，花冲开来的车停在小巷子里，车旁站着一个人。那人低着头侧身而立，复古的细框眼镜显得形容严肃，七月初的炎夏，板正的长袖白衬衣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袖扣领扣都系得端端正正，下摆一丝不苟地扎进腰带里，衬出一把平直硬朗的腰线。
　　赵云澜脑子里莫名其妙闪过八个字：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见有人出现在巷口，那人抬起头来。
　　对上那两道视线，赵云澜只觉太阳穴里有根弦像是被人狠狠地揪起来又放开，嗡嗡地颤动着，很多看不清面目的影像翻滚呼啸着从鬓角掠过眉心，像是在那里撕开一道口子，新鲜的痛便顺着口子溢出来，疼得他屏着呼吸。
　　这熟悉的头疼，已经好几年没来找过他了。
　　他记得刚从海城回来的那几年，头疼几乎变成常驻在他太阳穴里的小恶魔，随时随地能拽他一跟头。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记不起大学四年里那么多训练他到底是怎么扛过来的。
　　工作之后越来越忙，头疼反而越来越少，可能真像他妈妈老念叨的，就是闲，想太多。
　　他怎么也没想，它会在这一刻又杀回来。
　　赵云澜顿住脚步，抬手顶住太阳穴，手心里都是潮意。
　　那人见他脸色不对，立刻快步走上来，一把扶住了他。他的手不大，但很有力，握在赵云澜胳膊肘上，手心是凉的。赵云澜只觉那凉意像有形质顺着胳膊肘往两边扩散，半条胳膊的神经末梢都被惊扰了，麻麻地痒。
　　头疼竟奇异地被安抚住了。
　　赵云澜站直身子，胳膊很自然向回收了一点。那人立时放手，后退半步，说道：“你没事吧？”声音如锵金如鸣玉敲在赵云澜耳鼓上，莫名熨帖，像听过无数次一样。
　　虽然那人此刻已神色如常，但赵云澜非常肯定刚刚在他眼中看到了焦急，以他这么多年审犯人的经验，那怎么看都不像对一个陌生人会有的神色。
　　“谢谢，我没事，”赵云澜脱口问道，“我们认识吗？”
　　那人愣住，摇摇头，恰到好处的惊讶反而不如刚刚那抹焦急来得自然。
　　赵云澜头疼消褪，想起正事，忙收摄心神，掏出证件展示给那人看：“你好，我是龙城市公安局刑侦队长，我姓赵，赵云澜。先生贵姓？”
　　那人见脸色和缓了很多，也似放下心来，嘴角微微扬起个十分克制的笑容，答道：“免贵，姓沈，沈巍，在龙城大学任教。”
　　“沈巍，”赵云澜把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音调拖沓着在唇齿间转了两圈。沈巍嘴角绷紧，笑容差点就此消失，赵云澜却紧接着眉毛一挑，眼眯成狭长，“好名字呀，沈老师教什么专业？”
　　“谢谢。”沈巍又回复了标准微笑，“化学专业。”
　　赵云澜盯着沈巍的嘴角拉平放下又扬起，心情就像小船一样跟那个弧度起起落落。他不禁暗下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空窗期太久了么？
　　刚进市局时简直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众师奶师姐们的心头好，自家女儿远房表妹甚至住对门叫不上名来的大侄女，恨不得要亲手帮他脱了单才好。赵云澜一概来者不拒，让相亲就去，主动约见抢着买单，可全都见不了三次面就没了下文。
　　折腾了有一年多，赵云澜几乎把能跟龙城公安系统扯上点关系的姑娘都见了个遍，仍旧单着，大家伙的热情这才慢慢淡下来，除了财务科的卢大姐时不时还要替他攒个局，别人的注意力大多转移到新来的‘小鲜肉’身上去了。
　　这几年里，只有一直搭档的花冲知道，赵云澜不是不上心，而是确实对姑娘不感兴趣。
　　不过，不管姑娘还是小伙子，没几个能扛住他们这个不定时才出现说不见就不见的工作性质，断断续续处过几个，也都是好聚好散。
　　最近他实在太忙，连上一个究竟是怎么分的都记不清了。
　　“沈老师清晨五点钟到这条路上来，是要去做什么实验吗？”赵云澜打住又要放飞的思绪，问沈巍。
　　“不是。我是校运会越野赛的陪练，本来早上七点半开始比赛，在那之前我们需要把中途帮助小组的任务分好，还有一些需要准备的东西也都要提前弄完。”沈巍说话的节奏跟花冲挺像，一板一眼的，不过花冲的声音没这么好听。不知道为什么，赵云澜发现沈巍说话时望向自己的眼神像是带着几分玩味和疑惑，可当他抬眼跟沈巍直视的时候，沈巍却又避开了。这种感觉莫名地熟悉，赵云澜太阳穴那根弦又开始要发颤，他连忙把其他想法都驱出脑际，专注于案子。
　　根据沈巍的说法，他一早出来准备东西，听到两位女生的尖叫声跑过来，迅速打电话报警，还让几位男生守在旁边保护现场，一直到花冲带痕检人员赶到，非常有法律意识。
　　“你认识死者吗？”赵云澜问。
　　“我没敢细看，不确定是不是认识。”沈巍平静地回答。
　　“怎么沈老师也觉得可怕吗？”
　　“我想，除了医生警察这样的专业人员，普通人谁看到都会觉得可怕的。”
　　“我还以为天天做实验的人，什么都见过呢。”
　　“赵警官，我是化学老师，不是化身博士，不会有机会看到那样的场面。”沈巍听出他言语间的玩笑意味，仍只是笑笑。
　　赵云澜点到为止，一大清早从休假的美梦里被揪来出现场的起床气竟在这三言两语里散了，算是意外之喜。他对沈巍的配合表示感谢，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说道：“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沈先生再想起来什么有关的信息，麻烦立刻跟我们联系。”
　　说完，赵云澜潇洒转身跨着大步离开。
　　留在原地的沈巍捏紧那张名片，指尖停在“赵云澜”三个字上，眉峰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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