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沈巍也不去打扰她，绕到侧面外间的吧台，点了壶茶。吧台服务员得到老板的吩咐知道今晚包场，沏好茶交给沈巍便不需要盯单，乐得清闲戴上耳机看视频。
　　出来时那女子刚好抬头，微笑道：“你来了。”
　　沈巍点头，两人一起在窗边坐下。
　　舒缓的音乐回荡着，小小的书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交谈甚是随意。
　　“吴总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吧？”沈巍倒好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女子面前。
　　“沈巍，你在生我的气吗？”女子笑容不变，双唇微向前翘，淡橘唇色在暖光之下显得十分动人。
　　“生气？”沈巍眉心微皱，“有什么事我需要生气吗？”
　　“没生气？我都说过很多次了，叫我阿瑛不好吗？或者就叫吴瑛也好，为什么非要叫吴总？”女子语带薄嗔。
　　“礼貌而已。”沈巍视线留在茶杯上，不去看她。
　　吴瑛盯了他一会儿，无奈地叹气道，“沈巍，这几天发生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和我哥都在查，如果有什么进展，我一定会马上告诉你的。”
　　沈巍这才抬头，面容冷肃，“那两具尸体，我相信与你们无关。但是，你们为什么要动我的学生？”
　　吴瑛脸色变了变，声音也沉下来：“动你的学生？今天被警察带走的那个女生吗？我连她为什么被带走都不知道。”
　　沈巍冷哼：“她拿了我的实验材料在炫台跟人做交易，不是你们的人，还能是谁？”
　　“又是炫台……那里的事，我确实不知情，”吴瑛笑容消失了，眼神里竟透出些狠戾的神色，“沈巍，若真是我动她，你觉得她还有机会走进公安局跟警察聊天吗？”
　　沈巍沉默。以他对吴瑛及吴瑛背后那些人的了解，如果李茜真是被他们收进去的人，那么应该会有两种情况，一是有人善后，李茜不会被警方发现。二是李茜一旦被警方发现，在她能透露任何信息之前就已经被封口了。
　　“你刚刚问我找你什么事，我确实有事。”在静默变成尴尬之前，吴瑛说道，“那边问东西什么时候能做好？”
　　“之前不是说了起码要三个月。”
　　“三个月太长了，那边问能不能压缩到一个月。”
　　“一个月？太不切合实际了，”沈巍平淡地陈述事实，“现在发生这些事，我还需要避嫌，工作势必受到干扰，一个月，保证不了。”
　　吴瑛点头道：“我能理解，我再试着跟那边沟通吧，但你也知道，那边决定的事情，很难更改的，总得想点办法。”
　　沈巍再度沉默，半晌才道：“我会想办法。不过，请你约束好你们的人，别来碰我的学生。”
　　吴瑛眼角抽动了下，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也会处理的。不过，那位已经进去的姑娘，我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沈巍不置可否地端起茶杯。
　　吴瑛将书放回原处时，沈巍趁机看了眼手机，果然仍像之前一样，完全没有信号。他第一次来这里进便试探过，吴瑛告诉他这个房间装了双重反窃听装置，不只手机没有信号，所有类型的录音监听装置一旦启动就会引发报警器蜂鸣，所以他们才能放心在这里谈任何事情。
　　沈巍推测，这间书吧的背后老板很可能就是吴瑛或她堂哥吴新河。
　　他们又聊了几句，一起离开了书吧。
　　“我还没吃晚饭呢，一起吃个宵夜吧？”临出门时吴瑛问。
　　“今天不行了，我还有个实验报告要赶出来。一个月，我能挤出来的时间实在不多。”沈巍的拒绝里透出丝无奈，吴瑛似乎对这一丝无奈很满意，叹气道：“看来，又是我给自己挖坑了。”
　　沈巍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在走廊尽头做出请的姿势。
　　才出商铺区，沈巍视线扫过街对面那辆车，笑容僵了两秒，他神态极其自然地快走了一步恰好挡住吴瑛，手也不着痕迹地轻轻搭在吴瑛腰上，轻声说：“我突然觉得有点饿，我们还是去吃宵夜吧。”
　　吴瑛的反应也极快，仰头微笑道：“好啊，车停对面了，我们一起过去。”
　　街对面，黑色大众车里，花冲看着这两人就像普通情侣一样有说有笑过了马路，那女的甚至捶着沈巍手臂笑倒在他肩上，不由在心里为他家队长狠掬了一把同情泪：“老赵啊老赵，这回你看上的不只是半个嫌疑人，还居然是个直的，这下可麻烦了。”
　　他全然不知道沈巍在吴瑛发动车子的噪音里对她说：“我被跟踪了。”
　　而吴瑛则瞟一眼花冲的车，道：“知道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花冲只能就矿泉水啃干面包，隔半条街两层窗看人家吃日料，一肚子怨念：“我为什么要偷窥人家约会？这回去是告诉老赵还是不告诉老赵？不行，等发了奖金一定让老赵请吃日本料理，还没尝过正宗的啥味儿呢。”
　　他们结账时倒是发生个小小的意外。
　　那个据说是龙腾科技总工程师的吴小姐正挽着沈巍准备离开，二楼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女孩突然冲到两人面前。女孩跟沈巍面对面，个子比较矮看不到脸，没说两句好像起了什么争执。
　　女孩好像伸手要去推还是拉沈巍，沈巍带着吴瑛向后退几步，侧过身子将吴瑛挡在身后，那女孩手停在半空愣了几秒钟，冲出门离开了。
　　花冲这才看清，那女孩正是之前在局里闹过一场的唐家千金唐果，看来还真是个大小姐脾气。
　　“那个小姑娘，喜欢你吧？”吴瑛一边开车一边说道，她脸色不好看，看在花冲眼里是正常情侣间碰到这种事会有的表现。
　　沈巍“嗯”了一声。
　　“我看她有点眼熟。”吴瑛想了想，自己平常接触的人里，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很少，一时想不起来是哪里有过交集。
　　“她是唐劲的女儿。”
　　“难怪，”吴瑛道，“她在她爸爸面前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人都有很多面的，‘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我们看到的样子，可能都只是对方想让我们看到的样子。”沈巍说什么都语气平淡，但他声音温润里带着磁性很好听，配上淡淡的语气语调反而显出一种特别的权威性，让人不由自主顺着他的意思去琢磨去思考。
　　吴瑛扫他一眼，笑道：“想不到你对哲学也有兴趣。”
　　“看看书罢了，兴趣谈不上。”
　　“沈巍，我们认识有五年多了吧？”吴瑛突然换了话题。
　　沈巍想了一下，道，“嗯，快六年了。”
　　“说实话，头回在英国碰上你那次，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就是那次创业大赛中方的负责人，你比我还小，我要是进龙大进修，你会是我的导师，这可真让嫉妒。”
　　沈巍低头微笑，略显出一点不耐人夸的窘迫，“每个人擅长的事情不一样，你能做的那些事情，我也做不来的。”
　　吴瑛有一会儿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到沈巍家楼下时，吴瑛才忽然道：“沈巍，你会恨我吗？”
　　沈巍下车，托托眼镜微笑道：“恨你？怎么会。路都是自己选的，我有我想要实现有愿望罢了。”
　　那一瞬间，吴瑛觉得她在沈巍眼底看到堪称野心的光芒。可她并不知道，当沈巍转过身背对她走开时，眼神立刻变冷，在幽暗夜色里晃出几丝杀意。

　　赵云澜自从头疼的老毛病又发作之后，这些天睡眠一直很差。梦境凌乱又破碎，时常在某个不知名的断裂点突然惊醒，坠落悬崖的失重感让他瞬间汗透重衫。
　　他又梦到沈巍，同样的眉眼却是少年青涩的模样，他们拉着手在山路上奔跑。沈巍的手心一直是凉的，即使跑得满头大汗。或者两个人都骑车，比赛一样往山坡上冲，沈巍在他前面，回头冲他笑，梦里的赵云澜知道那笑容很珍贵——梦里那个沈巍很少笑。再或者肩碰着肩坐在墙头上，一人分一个耳机听CD，旋律异常熟悉，醒来后赵云澜却想不起那是什么歌。
　　每次头疼虽然没有愈演愈烈，但发作却越来越频繁，赵云澜也越发肯定，沈巍一定在他的失忆症里扮演着某种角色，那些被他选择遗忘的事情，也许并不是“没什么重要的”。
　　所以赵云澜一大清早回了趟父母家，将刚要出门去上班的季晨曦拦在门口。
　　“妈，您给我十五分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问您。”
　　赵云澜难得这么严肃，季晨曦抬手看看表，退回屋里道，“进来吧，去阳台拿两盒牛奶，我去煎鸡蛋，这样，你能有半小时。”
　　五分钟后，母子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一起享用简单的早餐。
　　“你好像很久没有在家里吃过早餐了。”季晨曦喝完牛奶放下杯子，对赵云澜道。
　　赵云澜食不知味，心思也不在早饭这件事上，没有接他妈妈的话，径自问道：“妈，我们当年为什么会去海城？”
　　季晨曦要收拾杯碟的手顿了下，道：“你十二岁的时候你爸爸工作借调到海城，原以为要常驻，就把你也转学过去了。不过后来你生病，爷爷不放心，又托关系把你爸爸给调了回来。”
　　赵云澜对海城的记忆非常少，尤其是在那边上学的经历断断续续接不起来，梦里那些细节醒来后全然找不到痕迹。
　　“那我在海城读了中学，哪个学校？”话问出口赵云澜才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竟然从未曾想过要去查这些。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季晨曦问话时没有抬头，赵云澜觉得她在紧张。
　　“妈，关于我的病，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为什么我每次问起来您都躲躲闪闪的？”
　　季晨曦半天才长叹一声，慢慢地道：“澜澜，你当时病这一场几乎闹得全家人仰马翻，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你每问一次我就要回想一次，你又于心何忍？”
　　赵云澜一下梗住了。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刚刚发病时的状况，但回到龙城之后，父母为了给他治病四处奔波，妈妈甚至有一段时间无法工作，全职在家照顾他，让他得以正常升学。季晨曦事业心一直很强，那一段经历对她来说绝不会愉快。
　　“对不起妈，我，我不是有意要逼问您的，我只是，”赵云澜深呼吸，“妈，我最近突然又开始头疼，而且总是做奇怪的梦，我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刺激到了我的记忆。”
　　季晨曦脸色突然变白，视线扫过来，道：“谁？谁刺激了你的记忆？”
　　赵云澜凝视她的眼睛，缓缓问道：“妈，我说可能有什么刺激到我，可能是一样东西，一件事情，一张照片，一首歌，您怎么那么确定，就是个人？”
　　季晨曦转开目光，看了眼手表，道：“不早了，我得去上班。我会帮你约何医生，你抽空去他那里做个检查。”
　　何医生是季爷爷战友的儿子，年轻时在美国临床心理学界很有名气，后来被请回国任教，刚好碰到赵云澜的病情，赵云澜回龙城之后的治疗一直都是何医生在负责。这些年他每年都要跟何医生碰一两次面，今年还没见过。
　　季晨曦很快离开了，赵云澜基本已经确认，她确实有事瞒着自己。

　　回到办公室里赵云澜就没精力想这些，一切都等见了何医生再说吧。
　　一直没有那辆厢式货车的线索，赵云澜基本已经放弃那条线了，这种可能已经报废过的无牌照小货车，一旦脱离监控密集的市区，很容易流窜至外地，脱出龙城刑警的侦查范围。
　　陈天的个人物品，电脑，电子账户上找不到异常资料，贺涵的对外联络纪录也正常得令人发指。孙六子死于警方标配子弹，赵云澜向上申请调取当年原副局长雷霆与孙六子之间沟通的存档资料，最后却只拿到了孙六子的底档，提供不了有价值的信息。
　　对外调查至此似乎陷入僵局。
　　“季队，孙六子底档里提供的信息根本对不上啊，”碰头会上，赵云澜叼根棒棒糖倚着窗台沿，连续几天睡眠不足在他眼底留下明显的血丝。
　　“我把案卷里所有特情回传的信息存档都做了对比，我觉得从雷局这儿出的信息比孙六子能出的多太多，他至少还有一个比孙六子级别高的线人。”赵寒翻着手里的卷宗说道。
　　季白的视线掠过那一页几乎每行打着几处黑条的文字【2】，点头道：“这一点我赞同，当初雷局被内调人员怀疑也是因为这个。”季白没有提及他印象中雷霆与白讯文见面的情形，一来他的记忆久远不太清晰，二来田丰那句“Need not to know”总让他觉得别的深意。季白觉得关于雷霆的事，他还是先直接跟田丰沟通为妥。
　　还有田丰给的U盘，也让季白很吃惊。
　　“我今早发的截图你们看了吧？这是田局昨天那U盘里的内容，照这么看，辰星账目背后水很深，陈天和贺涵身上一定有线索，我们必须想办法给挖出来。”
　　花冲嫌自己手机屏小，跟赵云澜凑一起看他的，忽然道：“bio……这个是不是生物工程的意思？这是龙腾生物工程有限公司？”他指着截图辰星离岸账户交易列表中一条，“龙腾，这名儿怎么那么熟？”
　　他抓着头发想了一会突然一拍脑门，“对了，那个沈巍，他女朋友是龙腾生物工程有限公司的总工程师。”
　　窗玻璃传来当地一声，季白赵寒花冲一起抬头，赵云澜正在揉着额头，脸色有点发白地道：“头有点疼，没站稳。”
　　季白横他一眼，对花冲道：“你继续说。”
　　花冲调出他让大庆一早查的资料，接着道：“吴瑛，31岁，英国爱丁堡大学生物工程学博士，三年前接受龙腾生物工程有限公司的邀请来到龙城，现任龙腾生物工程有限公司研发总工程师。初步资料显示吴瑛与沈巍在六年前中英高端人才创业大赛中有过合作，吴瑛回国后两人一直保持稳定交往。”花冲说话中间忍不住去瞄赵云澜脸色，却见他安静听着，除了刚刚头疼留下那点苍白，没看出异样。
　　“这个沈巍，倒成风口浪尖上的人了，先是发现陈天和孙六子的尸体，接着学生涉嫌贩毒他也出现在现场，唐九爷的女儿为了他大闹公安局，现在女朋友所在公司又跟辰星有海外中转交易，这怎么看都不是无关人员。”季白边思索边说，“看来，在他身上放的线也不能松。现在我们在明敌在暗，我们线索太少很被动，赵寒，最近行动组都得勤着点，把我们之前有怀疑的点和线都收紧了，总得有着急的。”
　　“嗯，只要有人动，就会有新线索出来。”花冲道。
　　赵云澜棒棒糖吃完了，他捻着那根棍，慢慢地说道：“我这边跟花冲会继续盯紧沈巍，他身上真有线索就跑不掉，看我们能不能抓得住了。”
　　花冲觉得他那话音里渗着咬牙切齿的味道，也只好暗里叹气。
　　散会后季白叫住赵云澜，“又头疼？”季白还记得赵云澜刚回来时一头疼家里就兵荒马乱的架势。
　　赵云澜听出他语气里的担心，按着太阳穴挤出笑容，“我没事，我妈约了何叔，礼拜六我就去找何叔，诶三哥，你不能让大哥二哥知道啊，要不爷爷又要担心。”
　　“我哪有那个美国时间，”季白眼白都翻出来了，“你最近怎么回事？这么些年没犯过了，之前我看你跟连环案的时候也没现在这怂样。”
　　赵云澜咬咬牙，豁出去一样说：“三哥，那天四哥审那位贺总，你是咋回事？”
　　季白身上一僵，眼刀自带速冻特效一样甩过来，不知道的以为谁把中央空调旋钮一拧到底了。
　　赵云澜说完这一句就低下头继续捻那根棍，既没打算回答季白的话也没期待季白回答。
　　季白剜了他两眼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转了话题：“你昨天跟我说吴局的外甥也姓白，真是那个白讯文吗？”
　　工作的事，赵云澜自然正色以对：“可能性不小。我昨天回去查了，白讯文的公开信息很简单，公共系统里找不到并于他家世的资料，你懂的，”说着从口袋里抽出张纸递给季白，“这小子可掺合了不少事儿，他自己也有个投资公司，跟那位唐九爷手底下两家公司还有合作。”
　　季白打开纸扫一眼，是白讯文为法人代表的一家公司的工商登记资料，“我对他也有点印象，不过时间挺久了。”
　　“下午上头来人，看看情况再说吧。对了三哥，下午开会，吴局是不是也在？”赵云澜一记远投把小棍准确投进垃圾桶。
　　季白哼了一声，道：“肯定得在。”
　　赵云澜嘿嘿笑道：“田局之前在边防是支队长，现在给咱们房局当副手，等于降了两级，这也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吴局‘活动’这么久，居然又要被人压一头，估计要闹心死了。”
　　季白把那张纸原样折回去拍桌子上，起身往外走：“‘黄金蟒’专案组四位局长坐镇龙城，后面一场硬仗等着我们呢，你还有闲工夫管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
　　“说的是，我去把尸体线索再捋一遍，老子不信他们底下任个小喽罗都能干净到没马脚，”赵云澜也跳起来跟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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