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神他妈生的

　　雨季的天空仿佛泫然欲泣，灰紫色的乌云压迫着这座建立在山林中的部落，在未流之泪滴落前，有一场赴死的仪式将被结束。

　　尽管今晚的夜幕必定会提前降临，观众们依然饶有兴致。

　　因为弑母而被推上祭坛的女孩，即将被钉进棺里，送去喂深林里蛰伏的饥饿魔鬼，保月白庄一时平安。

　　与世隔绝以来，这块不详之地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让他们如此快活的事了。

　　恶鬼们不知为何觊觎着这座平凡的部族，十多年来，月白庄的族人连连迁徙，直到被逼入这座险峰，才开始了相对安稳的生活。

　　月白庄腹背环山，凛冽的尖风把人心也吹冷了。

　　由于地形磕绊，庄里的所有建筑都是盘山而建，架空的尖塔状房屋在木桩的托举下显得更为高耸，俯视着山谷的最低处的祭坛。

　　门徒们表演性地为祭刑作着法事，观众的欢呼盖过了抑扬顿挫、咿咿呀呀不成调的刺耳丧乐。

　　在这异常讽刺的赴死戏台下，只有两张面孔流露着不同于他人的情绪。

　　娑罗的脸比平常更为平静，岁月本该在她耄耋之年的脸上刻下沟壑，却平坦得如一张揉团、展开、再绷紧的羊皮纸。

　　单单为了换得青春，她就已经花去了绝大部分的灵力，尽管人们对她的统领怨声载道，但作为执事，她依然是这座部落里离神最近的人。

　　凶杀的死者和祭坛上的祭品，是娑罗的儿媳和孙女。她没有合情合理地悲戚，甚至没有懊悔、谩骂，只是沉默得如同事不关己，端庄穿戴着锦绣华服和夸张礼帽，坐在借助巨大古橡搭起的巍然看台上，高到仿佛与天际众神同坐。

　　截然相反的是那个趴在地上，被人死死按住的傻奴——杀人犯忠诚的仆人。没人在乎她喊破喉咙为主人控诉的有利证词，毕竟她是个傻子，或者人们只听他们想听的。

　　身着一身象征赎罪的白衣、双眼蒙上漂白麻布的犯人，此时被粗鲁地扛上简易担架跪坐，由两个身形瘦削的男人，一前一后抬着游/行，随行的还有一口乌黑的棺柩。

　　夹道的庄民们大声唾弃着。什么“废人”、什么“野种”、什么“灾星”之语，既贬低了对方，又抬高了自己，能亲眼看着部落的继承人被拉下神坛，还不需要为了活祭而背负歉疚，呜呼快哉！

　　狂欢将尽。

　　游街的最后一程、是部落出口不远处的林子，栖影鬼袭进的第一道防线。男人们匆匆把犯女按进棺里，封好棺盖，便逃也是的跑了。

　　天阴绿，沉寂中雨势缓缓开场。

　　雨滴噼里啪啦地锤打着棺盖，给底下面无人色的女孩平添一层恐惧。

　　在这规律的敲打声中，突然出现几声异样的摩挲。女孩闭上眼，身体蜷得更紧，由于双臂被反捆身后而呈现一种扭曲的姿态。

　　突如其来的谋杀、指控和判罪使她处于一种濒临绝望的麻木。从卷入事件的伊始，她便冰冷僵滞，像一条任人宰割的冻鱼。

　　天该黑了吧，是那个东西来了么？

　　背汗湿了，后颈的绒毛似被吹过一丝冷风，女孩颤栗不止。

　　那日的情形走马灯般在思绪的极度空白中喷涌而来：

　　女人谩骂的嘴脸、鞭挞在腿上的伤痕、脑中环绕着她尖酸的言语。

　　“神的孩子永远凌驾于人，妓/女的孩子永远是妓/女！我的一切都是你害的……如果……如果不是……那个老妖婆，我怎会是这样的命运！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把上天给我的恩赐，通通……”

　　好吵……闭嘴……

　　死寂的同时，冰冷的脸突然迎来几点猩红的温暖。

　　手上，脸上，都是血。

　　杀人犯……杀人犯……窗外人影攒动，她本该逃跑，身体却像不受控制，在女人的梳妆镜前，笑着用脸上的血渍染红了唇。

　　这不是她，是被什么操控着……不是。

　　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的娑罗，被忽视的辩驳，当场的判罪……像一出事先编排的戏剧。

　　青白色的光芒从女孩的头顶劈斩而来，雨淋了她一头，仿佛掀开头骨，蒙眼的麻布被揭去，一阵恍惚和无痛后，她才从回忆中脱落，看清了打开棺盖之人。

　　没等她张嘴叫出来者的名字，傻奴捂住她的嘴巴，轻声道：

　　“跑！”

　　女孩移下傻奴的手，否决：“回去。他们明天来检查，若没发现我的尸骨，一定拿你问责。”

　　傻奴拼命摇头：“是老夫人让我来的，老夫人她，她不会让您有事的！”

　　女孩也摇头，冷笑道：“她要是有心护我，我就不会活成这样了。”

　　傻奴用带有哭腔的声音催促道：“看天，天要黑了，跑吧，跑！要比黑影快，到了那边，就能活下来！”同时傻奴快速为她解开了绳子，并用力将她推去远处，女孩还要说什么，被这一推呛住了。

　　她看了看面前密林，又回头看傻奴，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突然给了她力气。

　　“一起走吧，别傻站着，过来。”

　　傻奴低着头，反而连连后退。

　　“我不在的话，你怎么办？”

　　傻奴仍然摇头，泪珠在渐渐暗下的天色中一闪即逝：“对不起…”她轻声呢喃着什么，随后扬起脸来给了女孩一个微笑，“傻奴什么都不会，就是命贱。跟着您只会添乱的，留在这里倒好苟活着。”

　　女孩恍惚了。有一瞬间她开始怀疑傻奴不是傻子。

　　雨天的夕阳突然露出一角晴朗，一束金黄色的光划过薄伶的白色衣角，黑夜蠢蠢欲动，再不走，那个东西就要来了。

　　她注视了傻奴良久，简短道别：“别让他们欺负你。”便头也不会地钻进了林中。

　　傻奴痴痴望了会，松一口气，孩子般笑起来。“不会了。”她躺进黑棺，合上棺盖，轻松地仿佛只是为自己盖上一条温暖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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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几人来检查棺椁。积水中除了栖影鬼留下的残羹冷炙，还飘起着下等奴隶穿着的劣等衣料。

　　带头的讥笑：“真是个傻子。”

　　“那……怎么向执事交代？”

　　“蠢货，你难道想背上疏忽的责任吗？这片林子密不透光，就算是白天，优秀的猎人进林也需准备一二。晚上？呵，这傻奴才放主人跑只会让她死得更惨。”

　　听罢，其他人不自觉地往深林那边望去。正是雨后初晴，阳光格外晃眼。而那林中却黑得好像容不下任何颜色，连树影投下的斑驳都小心翼翼。

　　众人感到背后一凉，草草就地刨坑葬了便走。

　　高塔顶端，娑罗站在窗边，目光灼灼地看着远处，手中一封神殿寄来的信函被静静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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