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一朵小蘑菇[星际]

　　试剂瓶给人轻轻晃了晃，明蓝色的液体在瓶中漾起波动。随即，咕噜，冒起一串小小的气泡。

　　华景烁将瓶子放上架子，清理了实验桌桌面的残渣污渍，摘下手套，舒了口气。突然眼前一黑，前辈不知从哪儿出来，说：“小华，谷老师到了。一会儿去见见。”

　　这半个月来，前辈待他实属不错。可惜华景烁到此时，还不知道前辈的名字。

　　“好。”他答应了，将手套扔进垃圾桶。眼瞅着没有其他的事情，写在就业协议上的下班时间也要到了，便离开了实验室。

　　谷老师的办公室在C区最右边。走过长长的落地玻璃走廊，到尽头时转弯，再往里走些，穿过C区内部唯一的绿化带，就是办公室区域了。若从C区的建筑平面图来看，那间中等大小的办公室就在对角线的端点。

　　华景烁到的时候是傍晚，天气渐暖，这日晴空万里，此时天空微微泛橙，实在好看。办公室正对大门的方向开了扇窗，从窗框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对面层层叠叠的枝叶间，半个太阳被叶片切割成细碎的光点。

　　谷老师背对着夕阳，正在擦拭他的眼镜。五十多岁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铄。他的身形瘦削，却挺得直直的。阳光拉长他的身影，在桌面、地面抹出长长的阴影。

　　华景烁扣了扣门，里面传来老人“请进”的应声。

　　“谷老师好，”他走进去，交上自己半个月来的成果，道，“我是年初申请咱们防艾新药项目的Y大药化博二生，华景烁。这半个月您不在，柳老安排了前辈指导我，这是我近段时间的观察成果。”

　　“哦……王长江的学生。”谷老师接过华景烁的文件夹，想了会儿，记起了他的来路，便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行，你先看看这本书。”

　　他走到旁边的书架前，手沿着书的顶端慢慢摩挲，终于，在第三层最中间的米白色空白书脊处停了下来。

　　他摸着书，仿佛天生就知道那本书是什么，又长成什么样。他取下来，珍惜地抚摸了一遍书的封皮和封底，然后双手递给了华景烁。

　　华景烁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弯腰双手接过书，谷老师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先看这本书，看完告诉我你的感想。”

　　“好的，谢谢老师。”尽管心里惊讶，华景烁还是即刻点头应下。

　　谷老师继续擦拭眼镜。

　　华景烁拿起书看了看。书的纸质粗糙，封面是空白的，和早年在Y大馆藏库里看到的十几年前甚至更长时间的论文集很像。摸上去很光滑，却不是现代滑得锋利的打印纸，而是给人用一遍遍，一年年的抚摸柔化、熨平的。

　　连光滑，都光滑得动人。

　　华景烁停顿片刻，还是翻开了封皮。突然，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拿书的手猛然一紧，却又很快颤抖起来。

　　他用力抓紧了书，嗓子眼发干。

　　只见那本书的扉页正中，打印着大大的一行字：

　　关于洛达美敏在抗艾工作中的运用与研究。

　　而在下方靠近页脚的地方，则被人用钢笔写了句“赠小师弟，祝前程似锦。华元白，于水木华园。”

　　字迹工整，每个拐角都是圆的，温柔得一塌糊涂。

　　眼前的景色一片片暗了下去，周围的温度逐渐发凉。华景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死死地钉在纸张上。薄薄的纸张，仿佛成了一根定海神针。

　　终于，他闭了闭眼，无声地，极长地深吸口气，企图从那个境地逃出。华景烁转过身，准备向谷老师告别。

　　谷老师此时已戴上眼镜，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着资料。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眉毛轻轻动了动。

　　华景烁按捺住心中的起伏，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道：“谷老师，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回去我会好好看这本书的。”

　　谷老师“嗯”了声，正当华景烁转身欲走时，他却嘶了声，好似想起了什么：“你是从Y大来的？是叫……华，华什么？”

　　“……华景烁。”华景烁拿书的手攥得死紧，骨节在大力的作用下变得苍白。他轻声回答。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的磕碰清响。

　　谷老师看着华景烁纤瘦的背影，恍惚间，一道人影冲入他的脑海，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集聚在整个头部，以至于面红着，耳赤着。他一下从座椅上站起，声音沙哑：“你……和华元白先生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华景烁好似平和下来，甚至还能轻轻地笑了笑：“哪个华元白先生？”

　　谷老师认真地凝视着他：“‘中华第一白’的，华元白。”他咬字清晰，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还加上了重音。

　　华景烁身体凝住，脑中的思考能力似乎被人撕得粉碎。

　　天边的橙光逐渐被黑暗吞噬。那时也是这样的天光，有人牵着孩子自河边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最后一缕夕阳落在河面，洒下细密的红色光点。

　　“爸爸，我为什么叫‘华景烁’呢？”孩子小小的球鞋在柏油路上发出“哒哒”的脆响，他攥着父亲的食指，突然歪头看父亲。

　　“为什么这么问？”年轻男人的发丝在微风中轻扬，他低头问着。

　　“老师和我们说，每个人的名字都是有意义的。可是我想了好久好久，就是想不出来。”孩子仰起头，眉毛蜷着，鼻子皱着，整张小脸缩成紧巴巴的纠结。

　　男人忍不住笑了，抱起孩子，贴在那软软的脸颊边：“是呀，每个人的名字都是有意义的。你猜爸爸的名字什么意思？”

　　孩子狐疑地看了看父亲，眨巴着眼睛哼哼唧唧半天，葛优瘫似的张开双臂环住父亲的肩膀：“猜不出来呀。”

　　稚嫩的小脸上，满满写的都是：心好累哦。

　　"你看看，你根本就不关注爸爸，这很明显是‘中华第一白’的意思啊，华国最白的男人不是？"男人假装愤懑地抱怨，见孩子颊边眼底浮现起惊讶，强行问道，“难道爸爸不白吗？”

　　孩子在他手上扭捏了一下，看着父亲因常年室内工作而比别人显得白些的黄皮肤，再看看他脸上显而易见，不知有没有嵌到内里的委屈，最终还是抛弃了自己的良知。

　　“是是是，爸爸最白啦。”

　　吧唧，是软软的唇接触到皮肤表层的声音。

　　华景烁回过神来，不知什么时候，谷老师已经断定了自己的身份。

　　“你就是师兄家那个孩子吧，我当年走得早，离开华国时，你也才这么点大，”谷老伸手比出一个窄窄的宽度，“没见过几次面，估计是不记得我了。”

　　华景烁没吱声。在他人生二十六年的记忆中，的确是没有这位谷老师的存在。确切一点说，幼年偶尔远程视频中的模糊影像，早在十几年前，伴随着那些故旧的事物，一同化为飞灰了。

　　“我当年去美国留学，因着研究留在美国……”谷老回忆着那些年的风风雨雨，目光空茫，“再回来，什么都没有了。”

　　刚在大洋彼端功成名就的学者，捧着奖杯，在台上当着无数摄影机，用中文诉说着感谢和归心。原以为的衣锦还乡，却在抵达故国领土的瞬间，成了场噩梦。

　　老师已走，兄姐不再。
　　那小小的师门散得零零落落。

　　“我后来去找你，却找不到你，怎么也找不到。”谷老低头，近乎喃喃自语。

　　离开祖国十余年，又埋头于研究不理世事，人脉所剩无几。而剩下的，在各种权力的暗流涌动中，也都选择了作壁上观。

　　情谊变了模样，城市的变化更加翻天覆地。谷安平的根在B市，Y市对他来说，和电视里播放的旅游景点宣传片没什么差别。

　　早年兄长还在时，他也只是逢年过节才能过来几趟，对Y市算不上熟，更别说，十几年后的Y市。那些曾经转过的街角，都渐次消失了踪影。

　　刚从国外回来的谷安平在这片略显陌生的土地上彷徨了一阵，开始用自己的力量，去找那个不知生死的孩子。

　　当年师兄师姐备孕得晚，博导那边的项目又被政府催得紧，谷安平死死往后拖，也只能卡在小侄子的满月酒后。到场喝了杯酒，捏捏小侄子软趴趴的脸蛋儿，道声离别，连饭都来不及吃，就在同学的夺命连环call中，踏上了那条不归路。

　　一走就是十几年。

　　像是冥冥之中天意作怪，他走遍这城市的角落，连同师长的故乡都一一走访，依旧没人见过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孩子。

　　“老崔家？早就莫得人嘞。养过上门女婿，又死得早，整家都死光了，造孽嘞。”偏僻的山村里，穿着花绿粗布的女人嚼着嘴里的南瓜籽，操着一口不太好懂的方言，遗憾地点评着，“娃儿？哪个晓得娃儿在哪点儿？那么大呢火，说不得都死咯。”

　　“老崔本身身体就不得行，都回来耍起养老了。哪晓得突然接个电话，说是女家冒起火，个都没救出来。一哈子人就倒地上，医生都还没弄，就没得咯。硬是造孽。”

　　周围颓圮的房屋背后，露出几双不知世事的眼，好奇地打量这个西装整洁，却满脸胡茬的奇怪男人。

　　谷安平道了谢，颓然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不知这路能走多久，又会到达怎样的远方。

　　但这些踩着碎石一步步走过的路，终究都成为过往长长时光中的沙砾，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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