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以后

　　这周日晚的总结大会上，明业习惯性地向右前方望去，那里坐了一个陌生的人。

　　苦咖啡里的方糖不在了。

　　明业忽然想起，辛亚的归期正是今天。

　　可爱明丽的一个姑娘，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真正意义上的消失。因为连一点点组织和细胞也要被拿去循环再利用，反正机体已经无意识了。毕竟效率至上，发展至上。

　　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被培育制造出来的。每个人的二十年只是源源不断的人类发展河流中的点点浮沫。

　　明业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院长在台上的讲话依旧慷慨激昂，他身边是不断增长的成就曲线投影，还有本周晋升的明星员工事迹。折线图、海潮图、金字塔……可视化数据分析图做的蔚为壮观。

　　“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人类的发展将取得巨大的飞跃。而你们，将是荣誉堂中璀璨的星辰和闪亮的王冠！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历史进步的推动者，是人类文明的大功臣。让我们为荣誉而战，让我们不枉此生，抓住每分每秒创造价值，成为一个让后人铭记的伟大的人！”

　　底下的观众们伸长脖子坐直腰板，眼中满是激动澎湃的光彩。

　　荣誉，贡献，成就，美好的未来——他们的血液循环在加速。

　　明业转头看看刚入职的那两个新生人，他们的眸子里兴奋的光芒尤甚。

　　他就像被海潮甩上沙滩的一条鱼，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以往同进退的力量抛开，无法再融入回去。

　　明业有些烦躁，就在一周以前，他还是一条能在海潮中自由呼吸，汲取无数力量的银鱼，而现在，似乎所有熟悉的东西都变得陌生——他对周围的世界感到陌生，对自己也感到陌生。

　　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让他感到了孤独。会有人和他有同样的感觉吗？他环顾四周，从周围人兴奋欢欣的热情中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同伴。在一片欢乐中，他的孤独更重了。

　　如果能找到同伴的话……可是怎么可能呢？谁还会有这种闲杂可笑的情绪……

　　在这种云里雾里的状态下，会议结束了。

　　两个脸蛋红扑扑，眼睛闪亮亮的年轻人凑近他面前——罗西和维塔利。

　　他们显然对这个新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探索的欲望。根据明业的经验，这种好奇最长会持续一周左右，再之后，他们便会全心全意聚焦于晋升与研究，不会有这种闲散的精力了。因此，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长者与成功人士，他对于适当引导年轻人并不反感，甚至有些自得。

　　明业的心神一下子就从云雾中抽出，迅速调整了状态，嘴角挂着浅淡的自矜的微笑。

　　两人依旧是带着一箩筐问题，当然，这次的问题不再漫无边际，而是集中到了晋升制度上。

　　明业带着他们来到荣誉堂旁的一条走廊上，走廊的墙壁上是密密麻麻的金字塔状的架构图。

　　看到两个年轻人都不由自主地往最高点看，明业轻笑地补充道：

　　“除了研究院内从助理到院长的层层递进，各研究院由国会直辖，优秀的院长可晋升为国会参议员，之后便是副总统、总统。”

　　维塔利看着金字塔尖那个险巍巍却又稳固的职位，喃喃道：“要成为总统，得需要多久啊？”

　　罗西拍拍维塔利的肩膀，戏谑道：“朋友，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至少不是个连阿尔法和欧米伽试剂都能弄混的人。”

　　维塔利急忙反驳：“昨天那是个意外……”

　　两个人咕咕哝哝地小声互相揭着短。有什么念头像流星一样在明业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试图去捕捉那短暂而明亮的痕迹，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这时，明业的个人终端里传来了消息提示，而且是非正规消息渠道。他只瞥了一眼，心就猛地提了起来，把寻找什么划过的念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知道你看过禁书。”

　　他险些表情失控而露出惊恐的神色，还好两个年轻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没有注意到他们一向淡定的主任此时的失态。

　　他借口实验室还有事，向两个年轻人告了别。回到实验室，他才敢打开那则完整的消息。

　　“……你一定也察觉到不对劲了，我们的世界并不真实。我们虽然渺小，但也有权知道真相，有权捍卫自己最基本和最宝贵的东西。我们被困在一个吃人的机器里，燃烧自己的生命维持它笨重的运转。我们本该有更好的不一样的生活，如果你有同样的想法，请来找我，我们将在世界之外的世界相见。”

　　署名是“疯子”，下面附了会面的详细路线，在新生地穴附近乘坐秘密快轨，他今晚会等在快轨的出口。

　　明业想到了SVR游戏里那个懒洋洋的画家，在那之后他又登陆了几次游戏，却都没有再遇见过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突然提出见面呢？而且是在严禁外出的时间，在监管敏感的地点。

　　真是个疯子，明业想，他怎么可能以身犯险去见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呢？他又没疯。

　　可是“我们”这个词却悄悄地在他的心上弹拨了一下，发出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弦音。

　　在生活管家一再的催促下，明业迫使自己像往常一样按时躺在床上，两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他的睡眠一向很好，躺下十分钟内就可以睡着。可这一次，他的头脑却清醒地可怕，像是有岩浆在不断沸腾，从大脑烧遍全身。他感到浑身发热，不一会儿却又冷得发颤。可他没有心思在意这些，只是任凭自己不同的意志疯狂地相互厮杀。

　　AI管家觉察出他情绪的异样，一遍遍询问他是否需要睡眠水。他直接拔了它的电源。

　　白天里看到的那段神神叨叨的消息像一颗定时的鱼雷，他这段时间以来的苦闷压抑和怀疑终于在此时被引爆了。

　　我不疯，我不会去的，明业想。可是，鬼使神差的，他调出了之前从网上搜罗来并加工过的名为隐身衣的程序。他测试过，这个隐身程序可以良好运转，将安全机器人等人工智能资料库内扫描过他的相关记忆信息删除。

　　在床上翻了个滚之后，他想，也许这个程序可以实际运用一下——毕竟，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对自己的技术要有信心。

　　晚上十二点半，当明业走出研究院时，觉得自己估计是真的疯了。

　　他抬起头揉揉酸痛的脖颈，隔着上方的玻璃屏障，能隐隐看到外面夜空中毛茸茸的月亮。

　　一千多年前，这个星球上爆发了一场全球性战争，核武器、生化武器、量子武器轮番上阵，半个星球成为废土，人类数量大幅锐减。

　　如今，人类蜷居于小半个地球，活动范围被圈定——毕竟，荒原的生态修复需要时间，而且小半个地球已经足够现如今的人类生存了。当然，这也与如今人们都不怎么出研究院有关系。

　　自一千多年前的那场全球大战以来，自然大气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了。幸存的人类建起巨大的保护屏障，由环境研究院负责建立起了人工大型生态循环系统，将自己生存的天地扣在这只巨大的碗里。

　　“碗”内其实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柔和的光不间断地从碗顶洒落。

　　路上没有人，只有每隔五百米一处的巡逻机器人在来回走动。明业的隐身程序很有用，机器人扫完他的个人终端便不再理会他了。他惴惴不安地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大路上，忽然发现这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非公事外出。

　　不过，绝大多数人二十年都不会外出一次吧。毕竟外出也无处可去，无事可做。研究院内配备了所有生存所需物资，况且，没有具体可信的原因，外出申请也是不可能被批准的。

　　明业来到快轨入口处，轨道系统扫描后，载着他向目的地疾驰。路上明业的思绪又开始沸水般不断翻滚。冒险——摆脱一切的冒险，任性这一晚上，明天他就要回到正常的生活。

　　一晚上的冒险，多么美妙。

　　新生地穴相较于人类居住的研究院核心区十分偏远，几乎是到了“碗”的边缘。若是再往边缘走近几公里，就能看到保护罩外焦黑的大地与充满黄褐色烟雾的浑浊空气。

　　保护罩内空气循环系统运转良好，桦树林的叶子在风中飒飒作响。此处因远离人类聚居区，光线也十分晦暗，树叶黑魆魆的影子在地上颤抖。

　　明业仔细分辨着一排排长得差不多的树，不多时便找到了信息上所说的那棵粗壮的刻着一个灰色圆圈的树。他用力将圆圈按下，将腕上的终端对准扫描口，同时紧张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四周光线昏暗，终端被扫描时，明业的余光瞥到了一弧淡金色的微光，一闪而逝。

　　扫描确认后，地面裂开，一部电梯升上来，明业走进去站定，电梯便直接载着他下降到地下快轨旁。他边打量着这列快轨边走进车厢，这和他平时出差运输绿色巨蛋的快轨几乎一模一样。这让他一时间有种混淆了熟悉与陌生的模糊感。

　　他轻车熟路地按下车门旁的绿色按钮，连弹出的默认目的地选项“生命科学研究院”都和他平时所见一模一样。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走错了地方，这列快轨不就是回研究院的吗？

　　可他记得分明，他明明刚从地穴附近的站台停靠的一列快轨中出来。那是一个修建得漂亮洁净的站台，而不是一棵奇怪的白桦树。

　　他盯着这个目的地选项，有些愣神。这是直接就要回去了吗？

　　盯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不同——这个选项不是默认的，而是唯一一个。而且，选项的右上角还有两个亮着的小字：二区。

　　明业仔细回想了整个城区的分区，也没想起来是否有这种分法。索性不理会它，点击确认，快轨开始疾驰。

　　过了很久，大约一小时后，快轨还在飞驰。而事实上以快轨的速度，横穿整个人类聚居区其实也只需要五分钟。

　　时间静默着流逝，明业没有注意确切的时间，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么长时间的高速行驶，甚至足以将他带到地球另一边。他满脑子都是对目的地的乱七八糟的猜测——

　　地球的另一边难道不是战乱毁掉的焦土荒原吗？

　　这个目的地所标的“生命科学研究院”是他理解的那种熟悉的研究院吗？

　　会不会一出站就遇到怪兽外星人之类的？“疯子”难道就是个外星怪物？它是不是要把我拐去做实验？

　　他突然发现自己过去十八年对外界的认识浅薄得可怕。

　　他甚至没有再去担忧被安保部发现可能带来的后果，冒险的激情鼓荡着他的血管，未知的前路散发着蛊惑人心的神秘魔力，这甚至比当时连升三级还让他心潮澎湃。

　　他像是摆脱了一个幽闭多年的牢笼，猛地奔到一片新的天地。

　　车厢内很安静，快轨行驶稳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它的移动。在这个近乎凝滞的时空中，最初浓烈的激动兴奋褪色为浅淡的背景后，明业开始无所适从起来。他的手指不时地在大腿上，或在半空中敲击着比划着，就像他平时所做的工作一样——只是此时他的点击不会产生反馈效果。他渐渐烦躁起来，这种毫无意义的等待快要将他不多的耐心消磨干净了，浪费的这些分分秒秒在他脑海深处不住地咔嚓作响——本来可以多做几个实验的，本来可以补充精力以提升明天的效率的，本来可以做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现在全被自己脑袋一热决定的事给毁了。

　　懊悔像文火慢煮着他的血液，他有些想念那片狂热的热力的海洋。被卷在海潮里身不由己地游荡，比起独自暴晒在沙滩上，似乎好多了。

　　就在他脑袋里挤挤攘攘的时候，快轨停了。

　　纷扰的念头瞬间蒸发，只留下清凉一片。神秘的冒险精神重新占据高地，兴奋与对未知的恐惧交织，像无数条双螺旋链。

　　明业瞥了眼腕上的个人终端，时间显示为凌晨三点。

　　他走出了车门。

　　站台内空无一人。当然，也没有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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