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我环顾了四周，见周遭已然围来许多群众驻足向这边张望而来。看戏的、起哄的、不明真相的，这俗世之人别的长处没有，八卦之心可似燎原之火啊！

　　我暗啐一声，忙拽起红生进了旁边一家客栈。

　　寻了一个僻静的雅间，我把红生丢了进去。边回身嘱咐金果儿守门，边张手把门关了上。

　　“昨儿的天水木，是不是你放的？”我开门见山直道。

　　“少主说，您怕水。”

　　“怕水你就下雨？”我简直要被红生的做法气笑了。

　　昨日，我在我所住的院落里发现了能生云雨的天水木。在我周遭能发现来自大荒极炎之地的奇巧之物，我便料想到是为我而来。
　　可是……
　　我怕水便用下雨来撵我？怕也只有他能想出这么傻的主意。

　　“说吧！殷墨虞要你来又要做什么？”我本就气急败坏，只觉这短短一天，我似乎是把这许多年恬淡而过时少生了的气都生足了！

　　“少主只是希望往后我能跟随在娘娘身边，贴身照顾娘娘。”红生在桌前坐直了身体，瞪着一双琥珀色的双眸不置可否地看向我，煞是理直气壮。

　　我心口一堵：“不行！”

　　“这是少主的命令。”少主少主……红生你是条鱼！不是条狗！

　　“可你家少主听谁的？”

　　“听娘娘的，听天璇星君的，听家主的，听……”

　　“到底听谁的？”我厉喝一声！

　　“听娘娘的。”
　　“这不就完了。”我摊了摊手，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水，红生见了忙低了低眉眼，但神色依旧宠辱不惊，毫无波澜。
　　我心道，许是因为鱼族的面部神经少么，终日一个表情，红生倒是省了很多力气。

　　“红生你听话，乖些回去告诉殷墨虞，让他别担心，也别管我，我只是闲来无事出来走走，少则几月多则也不过一年半载，什么时候我乏了，自会主动回去。到时候，我定会还他个完好无损的莫暌离，你说可好？”

　　“娘娘，休要为难红生……”

　　“你是在为难我！”我重重地拍了桌子站起身来，这油盐不进的红生却坐得依旧岿然不动，只抬起一双琥珀色的眼来迎着我的目光，正直得不偏也不倚。

　　“娘娘若为难红生，还不如杀了我。”

　　我拍起桌子！当真以为我不敢！！？
　　…………
　　好吧，我的确不敢……

　　红生与我同殷墨虞年龄相仿，几乎是一起成长起来的。他对我的了解丝毫不下殷墨虞，怎地会不知我的脾气。
　　“我若杀了你，金果儿倒要伤心。”
　　我见红生面色微动，似是有了一丝缝隙。我更是软下三分，柔声道：“红生啊……你是素来知晓我与殷墨虞俩的脾气的，只要是我的决定，他是万般都不敢反驳。他只敢在背后做些什么，可他这般作为，哪次不都是惹得我十分不快？难道，你忍心我俩这许多年未见，一见面我又不给他好脸色么？红生，今次你且安心回去，游戏人间这回事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乏了自然就回去！你放心，我保证！待我回不周后，我定会亲自向他请罪！”

　　红生抬起眼来看我，他虽身形不动，但听完我这番话，目光已然有了几丝动摇。
　　“那娘娘且告诉红生，娘娘这几月行程如何，将去往何处？”
　　“你问这么多，那还不是在监视我？”我站起身，走到红生身后，舒展着胳膊扶在了他的肩上，红生微微回眼。
　　“娘娘……”
　　我见他犹疑，俯下身凑得近了些：“红生，你且听话回去！不然，你当真要像金果儿她们一样贴身侍奉我不成？”
　　我故意在“贴身”二字上加重了声音，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侧，红生慌忙别过头去，英俊的脸上顿时染上几丝红晕。
　　“娘娘自重。”
　　“这是事实。”我欺身坐在红生旁边的位置上，杵着下巴看着他道：“想护我周全，总得十二个时辰不离左右。管我吃饭睡觉，管我如厕沐浴，就算我肯，你就不怕殷墨虞生气？”

　　我斜着眼去看红生，此时他已面露难色，十分地阴晴不定。

　　“红生！”我坐直身子，突然正色与他：“倘若你们再干预我的行程，你只需转达殷墨虞一句话，从此天上天下，他便再别想寻到我莫暌离！”

　　红生听闻忽然抬眼，冰雕一般的脸上终于眉头紧蹙。他与我对视的目光里有为难，更有动摇。
　　我心内一阵窃喜，知道有门，遂脸色装得愈加冰冷起来。

　　兴是知道拗不过了我，许久，我才听红生淡淡叹息一声，道：“其实，少主早便料到娘娘会有此举，因而也没有对红生下死令，少主告诉我，如若娘娘您这么说，我也只需转达娘娘一句话。”
　　我用手拄着下巴，侧着脸不应答，只是微笑着用眼神去示意红生说下去。

　　红生低着一双如琥珀般的蜜色双眼看向我：“少主说：纵使天上天下，你去哪里，我必定会死生相随。”
　　红生说得波澜不惊，我的眼前却似突然能勾勒出殷墨虞说这话时的神情。

　　我心内一颤。方才脸上戏谑的笑意骤然凝固几分。

　　殷墨虞他一向绝顶聪明。从小到大，我从未跳脱出他的每一步预料。这亦是我躲避他的原因之一……
　　诚然，殷墨虞待我是好的。他的每一言，每一行，他所走的每一步，莫不都是以我至上！只要我喜欢的，他从不计较一切代价。若我说一句不好，他便不会让此物出现在我眼前第二次！

　　二千四百年前，他身中数刀，浴血厮杀也要为我杀出一条血路。
　　二千二百年前，他亦是为了我，不顾青丘和不周两方众人的反对，执意替我执掌起偌大的不周山，让我这个真正的家掌能如此逍遥自在，他却自此鲜少离开过不周一步，甚至连他的故乡青丘都极少回去。
　　一千年前，他为了寻我，险些颠覆了一个王朝；
　　三百年前，他为了我火烧琼海十四州，至今被西王母勒令不许踏入人世一步，这些，我都知道，也从没忘记过！
　　只是……殷墨虞待我太好。这好，似乎早变成了一种束缚！这束缚如同一道破不了的绳索，时常困得我夜不成眠，在他的气息里，我甚至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如此稀薄，着实让我想要逃避。

　　我抬眼看看红生，红生依旧面沉似水，鲜有表情。

　　“我记下了。”我苦笑一声，他啊，连我的台词都能计算得如此精准，这世上，除了殷墨虞，怕是也没有别人了！

　　说罢我推开门，扯过金果儿将她扔进屋内。转身，我便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金果儿借你到明天早上，到时候，记得将她还回来。”

　　等我回到岑府，已是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眼下已是初夏，日头渐长，始终不肯散了暑气落下去。
　　小七和家书见我回了院子，急急跑来询问。
　　我独自一人幽幽地在庭院里的石桌上坐定，想起前日我和肖南在这里秉烛夜谈，昨日我在此寻到天水木，加上近日之事，不想这才几日，还真是风波不断。

　　“公子，你没事吧？金果儿呢？”小七站在我旁边帮我摇着折扇，庭院里芍药开得正浓，微风轻巧，送来袅袅清香。
　　“小七，我遇见红生了。”
　　小七听罢手上的动作也是一滞，思忖片刻，又轻轻摇起折扇：“是少主又传来什么消息了么？”
　　我摇摇头，无奈地轻笑一声，以手支颐揉了揉有些微微发痛的太阳穴，：“他啊，左不过是不放心我，要将红生打发来保护我。”
　　“那肖先生……”
　　“我自然是不能让红生跟着。”我抬眼看了看不明所以的家书，他虽关切我方才在集市上的遭遇，但见我与小七说话，且也不知我们在说些什么，只好立在一旁，微微皱着一双隽秀眉目看着我。
　　我发觉几日时间，家书似乎长高了不少。我对他微微笑着：“今日，倒是要谢谢你肯为我出头。”
　　家书脸色微微红了一红，但再也不似初见时那般羞赧：“我是男子汉，哪里能看着女孩子被人欺负……”
　　女孩子？我轻笑出声，他若知道我已经年逾三千岁，可还会将我当成是“女孩子”？
　　我抬手，轻轻抚摸着他脸上一道淤青：“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勇敢。对了家书，对于未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家书听罢微微一怔，摇了摇头：“我这条命是先生救的，自然要听从先生的安排。”
　　“你家先生是个顶厉害的人物，你可曾想过要像他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驱魔师？”
　　“我……可以吗？”家书听完骤然眼前一亮，急急问道。
　　“当然可以。”我微微笑着，轻抚他脸上伤痕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眼睫。那一双纤长眼睫犹如蝶翼，微微抖动着，满是期许。
　　“家书，你可知你是有天赋的。”
　　家书见我抚着他的眉睫，似是也明白我所言之意，目光霎时暗淡下来：“可我没有办法……”
　　“我来教你如何开启和运用它。”
　　“公子……”小七听罢忽然唤道。我与她摇摇头，继续与家书说道：“你家先生怕你胆子小，学不得阴阳之道。可是今日你这般勇敢果决，可见你亦是个坚强的人。家书，修习阴阳之道需身坚意强，不畏神魔，要有以身证道，兼济天下之心。你可愿意？”
　　家书似懂非懂，但目光坚定，说出口的话亦是坚定得令我刮目：“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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