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不殊途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飘渺峰顶，一人垂眸拨弄着琴弦，琴音伴随着歌声，缭绕于峰顶之上。

　　苍穹下，一轮巨大的圆月从身后升起，照亮这雪山之巅。

　　远处，有两人闻歌踏月而来。

　　贺新宇停下拨琴，抬起双眸笑道，“恭候二位多时了，请坐。”

　　洛长离收回了蓝色的灵蝶，瞥了眼早已备好酒水点心，袖一挥，毫不客气地入座。

　　慕辞也坐了下来，依旧神色淡淡。

　　贺新宇举起了酒杯对二人道：“此情此景，美不胜收，今生怕是不复再有，在下敬二位一杯。”

　　洛长离冷哼了声，只是盯着他笑。

　　“长离姑娘是怕酒水里有毒？”贺新宇猜测着。

　　“不然呢，难道要我以为你是真来请我们喝酒赏景的？”洛长离冷冷地讽刺道。

　　既已知对方是敌非友，那她也就没什么必要歪歪绕绕讲客气了。

　　贺新宇倒是神色不变，叹了口气道：“在下只是想把你困在梦境中，却从未想过害你性命。”

　　呵－－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洛长离心中冷笑，“既然如此，那你就告诉我们走出梦境的方法。”

　　“这……”如此的单刀直入倒令贺新宇有些措手不及。

　　“果然是假惺惺装好人，你不愿意说我也没办法，不过我记得你好像还有个娘子吧。”洛长离似笑非笑道。

　　坐在旁边的慕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默然不语，等着她的下文。

　　何新宇捏着茶杯的手顿时劲气微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杀气。

　　但他忍耐力极强，按下情绪，又微微笑起，“你要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好大的口气！”洛长离拊掌道，“既然你们鹣鲽情深，又为何要将烟波困在幻境中！”

　　贺新宇闻言，瞳孔骤缩，许久后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你们竟然知道了彼方之梦，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什么原因？”

　　贺新宇苦笑道：“你若想知道，在下不妨一说。”

　　“好。”

　　慕辞却微皱起了眉。洛长离刚才的一番言辞自是为了引贺新宇入套，贺新宇又当真是无知无觉，还是顺意而为呢。

　　这出戏既然这么精彩，那自己便做一回看客罢了。

　　贺新宇的目光渐远，回首起往事。

　　“其实我本是吴越之地的一名书生，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七年前我入京赶考，腹中饥饿，正巧路过凤凰镇，便在镇上停留了几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她－－烟波。

　　“烟波是凤凰镇许县官之女，天生丽质，端庄有礼，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晓无一不精，是远近闻名的才女，我亦是对她心生仰慕之情。一次，机缘巧合下我偶然见着她，一见倾心，为她所迷，便赠以诗文表达爱意，烟波亦是对我青眼相看。时日渐久，我俩心意互通，便许下海誓山盟，约定白首不相离。

　　“转眼一年过去，科举之日渐近，烟波劝我继续赴考完成父母遗愿，而我却早已沉浸在花前月下，只求与她日日一起，哪还有什么求取功名之心。她见我心意已定便也不再强求，只是后来却发生了一事。”

　　“发生什么了？”洛长离问道。

　　“我们私会之事被烟波的父亲知晓了，许大人震怒，不许我再与烟波交往。至那以后，我好几日未见到烟波，才知她被她父亲关在了房中不许外出。思虑再三，我决定上门，恳请许大人能够成全我们，但他并未见我，只是派人传达了我几句话。”说到这里，贺新宇轻笑了一下，“他说我一无所有，又拿什么来保证他女儿下半辈子的衣食无忧，只有等我功成名就，他才会同意这门亲事。但我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而已，他只是想拆散我和烟波。于是我便跪在了许府门外，但他却始终没有用正眼看过我，三天三夜后，他终于站到了我面前，却是将一袋银子甩到我的脸上，并对我大加羞辱，我忍无可忍拂袖离去。

　　“也就是从那日起，镇上的人开始对我指指点点，冷嘲热讽，我无颜在镇上继续呆下去，便只好离开，一直在镇外的破庙里居住。一日，我误打误撞进入一个山洞，洞内的山壁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都是一些练功的招式。

　　“闲来无聊，我便开始照着洞壁上的图案学，却不想这些都是邪术，于是一度走火入魔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此后我再也不敢去见烟波，只是隔几日偷偷回到镇上，只要远远看她一眼，见她一切安好，我便心满意足。

　　“五年前一日，我又潜回镇上，看到的却是一片狼烟遍地尸体，当我赶到烟波家，正巧碰见那伙马贼要对烟波下手，愤怒之下我就用所学的邪术杀了他们，救下了烟波，但是镇上的百姓还有她的父亲都死在了马贼手下……要是我能早一步，他们就不会丧命！”

　　说到此，他喝了口酒，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悔恨与自责。

　　他这一番话倒是和烟波说得相差无几，听上去也并无蹊跷，洛长离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带着烟波离开凤凰镇，反而要在镇上布下幻术？”

　　“原本我有这样的打算，只是烟波不愿离开凤凰镇。不管她做出何种选择，我都会支持她，而我要做的就是为他创造一个平静安稳的环境，所以我布下了彼方之梦，虽然这一切都是幻象，但至少能够减轻她的痛苦。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

　　幻术之谜就此解开，洛长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而你闯入了我的幻术中，所以我才不得不将你困在梦境中。”他清清淡淡一笑道，“也罢，梦境中你们刺我一剑，现在各自两清，还请两位走出梦境后立即离开凤凰镇，不要再打扰我们二人。”

　　洛长离愕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你要带我们走出梦境？”

　　“我说过只要你们能再找到我，便告诉你们走出梦境的方法。既然一诺，理当必行，况且烟波很喜欢你，为了她，我断也不会取你的性命。”

　　“如此甚好。”洛长离霍然站起，“只要我们出了梦境，立刻便会离开凤凰镇的。”

　　贺新宇颔首一笑，“走出梦境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受到外力冲击便可，你中的咒术自然而然也就解开了。”

　　“外力冲击？”洛长离皱起了眉。

　　“是，比如从这里跳下去，你就可以从梦境中清醒。”贺新宇指向身后的山崖。

　　洛长离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崖边怪石嶙峋，崖深望不见底，戚戚道，“很高啊，摔下去肯定粉身碎骨了吧。”

　　“只有如此，你才能清醒。”

　　“我恐高怎么办？”

　　“……若你不信，我便先跳下去。”说罢，贺新宇便纵身跳下了万丈悬崖。

　　他真跳了去了？！！不会是借机逃跑吧？洛长离便再也顾不得什么跟着跳了下去。

　　如断了翅的鸿雁，她的身子急速坠落。风在她耳边不停呼啸着，气血上涌间，她头脑见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在梦境中啊，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发生的，说不定贺新宇根本就没跳下来！

　　这下可惨……她的身子连撞在了崖壁的几棵树上，下落之势稍缓。

　　“不知道慕辞怎么样了？”她担忧道，下一刻更是惶恐万分，因为慕辞也跳了下来。

　　慕辞伸手将她揽住，两人一齐直直往下坠落。

　　“天——他竟然也跳了下来！”洛长离想说话却说不出口，只能死瞪着他。

　　慕辞淡淡看他一眼，拔出了长剑插进崖壁之中，两人随着利刃滑下，但长剑很快就承受不住他们的力道，“咔嚓”一声断裂，两人继续往下坠落。

　　慕辞见下方有一抹绿色，运转体内的真气，往绿色处偏移。就这样，他们一路连斩了好几棵树木后，终于落到了一根树干上，树干不粗不细，勉强能够承受住两人的重量。

　　而此时在缥缈峰顶上，贺新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为确保万无一失，只能永绝后患，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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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慕辞挨在一起，洛长离如坐针毡，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近得连一张薄饼都塞不下，她甚至都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她想要挪动屁股，但是树干就那么点大小，根本无处可挪，而且指不定一动就断裂了，所以她只能继续保持这样的姿势。

　　“你很紧张。”

　　嗄，洛长离微微一愣，反应过来想说得是“哪有”，后来转念一想，改口道，“当然了，下面是万丈深渊，摔下去就死翘翘了，难道你不紧张，不害怕？”

　　明知自己说得不是这回事却被她偷梁换柱，慕辞浅浅一笑，“既然害怕，为何又要跳下来？”

　　“这个……”难道要说出自己是因为蠢，轻信了贺新宇的话然后傻乎乎地跟着跳下来这样的事实，不，这样也太损自己大仙形象了，她咳了咳道，“其实我是想去救贺新宇，万一他要是摔死了，烟波就要失去相公了。”

　　她信口胡诌的本领已登峰造极，慕辞本就没指望从她嘴里听到实话。

　　“不过现在细想起来，我这空手套白狼好像太轻松了些，他倒像是早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早有醒悟多好，我也不至于陪你跳崖。”慕辞轻叹了口气。

　　“那你明知有诈为何还要跳下来？”洛长离扭头看他，突然近在咫尺的脸让她心停了一跳，赶紧又撇过脸去。

　　“因为，我想聪明一世的洛长离应该是不会这样蠢地跳下去的，说不定另有玄机。”

　　慕辞自然是不会告诉她，自己只是因为莫名的担心才选择跳下崖去救她。

　　“还是你最了解我呀。”洛长离嘻嘻一笑，“本大仙又岂会是那种没有万全准备就跳崖的人呢？”她将真气汇聚，一朵蓝花开在掌心。

　　花艳而不俗，花蕊之间有淡淡的灵气缠绕，慕辞道：“这就是当初治好了凌渊内伤的蓝花？”

　　洛长离得意道：“对，就是它，它可解百毒治百病，还能破除一切的邪术，你闻闻，它还很香呢。”洛长离将花凑近了他的鼻尖。

　　他还未闻见花香，眼前一晃，人便随着花一同消失了。

　　“希望你能平安走出梦境吧。”洛长离轻叹道，脸色有些苍白。

　　蓝花的成形极耗功力，而且距离上一次开花的时间很短，现在能够勉强开出一朵已是不易，最多只能带一个人出去。洛长离可不想看着自己的爱徒，尤其是这么好看的徒弟陪自己一起闯生死关。

　　“小树啊小树，我就不拉着你和我一起陪葬了。”她瞅了瞅快要断裂的树干，向前一倾，从树上跃了下去。

　　希望这一切都是梦，自己不会死啊——

　　洛长离心中疾呼。急速坠落的瞬间，忽有黑雾弥漫，百鬼缠身，各方怨念缠住了她的四肢百骸，叫嚣着，撕扯着，似要将她拖往黄泉之路，永世不得超生。

　　洛长离蓦然看见看见有其乐融融的母子二人，母亲正在为孩子擦拭孩嘴角的饭粒，而下一刻孩子就倒在了地上，母亲的手还僵硬在半空，片刻后亦倒在孩子身旁。

　　还有浣衣的三四个妇人，前一刻还在河边扯着家常，然后就全都倒进了水里。

　　草地上，有放风筝的孩童正欢快地跑着，突然摔倒后却再也没有起来，手中的转筒兀自还在骨碌碌转着。

　　这些人，在一瞬间内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突然，有一抹鲜艳的红溅入她的眼睛，在她眼前不断的扩散，她看见有人一刀又一刀地砍着地上的人，地上的人已经血肉模糊，她闭上眼不忍再看，可周遭的景象却直冲入她的脑中……

　　“为什么要杀我们？”

　　“为什么！”

　　那些死去的人，匍匐在她的脚下，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逼问她。

　　洛长离双手结印，往下一拍，顿时万丈光芒，怨念慢慢地散去。

　　“安息吧，我会替你们报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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