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

　　很多事情由我们说开始，但过程却由不得我们，你能做的，只是默默的当个旁观者。

　　事情看似都顺利地朝着容与的计划在发展。许光耀虽然屈服于成峰，但他也深知，江岭山庄也绝不是好惹的，于是只能一边努力瞒着成峰，一边传消息到他的发妻王氏的母家，召许开言母子回来。

　　对远在偏远小城的许开言母子来说，未来，悲喜不知。从小在许府这种环境长大，令许开言一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那么小又那么敏感的孩子，他可以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不喜。于是他摈弃了孩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特权，学着做一个成年人，谨言慎行，学着将别的孩子厌恶的、通恨的，变成自己喜欢的日常。单纯的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博得父亲的喜爱，这样就会使母亲不会整日以泪洗面，这偌大的许府也不会那样冰冷。

　　他一直这样以为，可孩子毕竟是孩子，只能简单的观察到表象，并不了解这一切的深层原因。而懦弱温顺的王氏，也根本不会向她的儿子吐露内心的辛酸。母子俩，一个以为自己看透一切，实则并不知道原因；另一个，默默忍受着，用自己的心去包容一切。

　　所以，直到很久以后，当初无力改变一切的许开言，已经凭借自己与生俱来的天分与数年如一日的勤奋，成为了闻名永安城的少年才子。他想：这下父亲该不会还嫌弃自己不够优秀了吧！他以为他和母亲可以过上新的生活了。于是兴冲冲地跑到父亲的书房去，急切想要见到父亲。十二岁的少年将镌刻在自己脑海深处的君子礼仪抛的一干二净，像一只快乐极了的自由飞舞的鸟儿，终于不再绷着脸庞，像一个小老头，露出少年的青春活力。他如此快乐，一心只想到达目的地，一路上完全忽视呼啸而过的风景，不理睬经过的仆人，直勾勾地盯着目的地—书房。

　　脚步飞速前进，许开言直奔前方，第一次没有敲门等待父亲允许，而是准备直冲进去。门口的小侍阻止不及，许开言就这样直冲门口，满腹的话语想要告诉自己的父亲，“父……”，亲字还未说出口，就听见紧闭的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侧耳向前，竟是母亲在和父亲说话，“老爷，我求你，千万不要把言儿的身世告诉他，那孩子为了得到你的认可，不知有多努力，老爷，求你不要说……”，“王玉娇，我告诉你，这个野种我永远都不会承认的，给他冠上许家的姓已是我对你们仁至义尽，你给我管好他，不要让他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然，就让他从哪儿来滚回哪里去”，许光耀在屋内毫不顾忌地声嘶力竭道，一时间，这屋内屋外之人全都听见了屋内的争吵。

　　门口的小厮面露难色，既想劝劝屋内之人热切谈论的对象—也就是此刻如雕塑般矗立在门前的许开言，又不知从何下口，只好露出讨好的笑容，妄图缓和尴尬的氛围。而此刻，许开言，不，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己叫什么了，原本急切向前的步子却如同背上了整个世界一般，半步向前不得，只能一点点、一点点向后挪动。他的整个世界在瞬间崩塌，那段时间，许开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好希望有个人能冲到他身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是谎言！可是没有人，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孤独，许开言像个游魂般，面色惨白，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残忍，一直以来坚信的那些东西化作齑粉瞬间崩塌，无异于摧毁许开言生活的勇气。

　　如果说人的一生中都会有极度让人趋于崩溃，甚至痛苦到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的时刻，那么对许开言来说，就是此刻了。

　　“所以这些年来我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什么，都是谎言，都是谎言……”，面色苍白，如形尸走肉般的许开言终于拖着疲乏的步子，喃喃自语着转身离开了。门口的侍从也心生不忍，他印象中的少爷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总是带着温暖的微笑，又因他才名远扬，永安人人追捧，被称为少年天才。本该骄傲神气的少年，此刻却颓废崩溃如此，即使是普通的仆人，也跟着心疼起了慢慢离开的许开言。

　　待到许开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时，已近黄昏。从许光耀的书房到他自己的院子，其实只有短短一段路程，但许开言却从白天走到黄昏，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恍若跨过亘久的时光。

　　这是一段只属于许开言一个人的时光，他重新以第三人的身份打量起了他短暂的前十几年人生，在他以为认定只要成才成名就可以博得父亲的欢喜后，就真的像个苦行僧般过着清苦的生活，将整个身心投入到修身学习中去。他以为他可以等价换来些什么，可以上天却偏偏好像喜欢摸弄他一样，一切都不如意。

　　“公子，您怎么才回来，老爷有说什么吗？”，许开言的侍从自他离开院中后就焦急地在门口观望，眼见着时间如流水般逝去，自家公子还是未归，小童又是忐忑又是焦躁不安。

　　直至黄昏日落时分，渐趋困倦的仆童才看见自家公子拖着僵硬的步子慢慢走近，忙迎上前去，“公子，您还好吧，您怎么现在才回来，老爷那里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对您改观了？”，“许安，以后不要提起这件事了！”，许开言听着贴身小仆关切的话语，心生讽刺之意，不断嘲笑那个蠢笨、可笑至极的自己：连一个相处久了的仆人都如此关心自己，为什么自己的亲生父亲会对自己的儿子不予理睬呢？只有一个可能，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如此简单的道理自己竟然会没有想到。亏他还被称之为天才，这天才之名，只是虚名罢了。

　　“假的，都是假的，什么天才，都是谎言……哈哈哈哈”，说着许开言发出濒临疯狂的狂躁之语，仔细一看，他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泪痕。

　　许安疑惑不解地望着那个与他印象里出入甚大的公子，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他笨拙地呆呆站着，眼望着他的公子慢慢走进院落，动作迟缓且生硬……

　　这一天，许开言真正明白了他在许家的意义。即使许家只是强弩之末，如今早已破败不堪，不复祖上的显赫荣耀，但一任任家主却还是拼命来加以掩饰，让这份如窗户纸般脆弱的荣耀得以继续，来维持他们骨子里的高人一等。而他，许开言，就是许家家主许光耀用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工具，成为名义上的许家嫡子，延续许家卑微的骄傲，一如他的母亲。在这座府邸中，他们都是卑微的笼中鸟，若呆在这里，他永远都不会快乐，而他生性委曲求全的母亲，也不会快乐，他必须想办法带着母亲离开。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他已经没有了留下来的理由。

　　对很多人来说，逃离一所牢笼是一场激烈的战争，可能耗费半生；而对有些人来说，只是需要有这样的想法就可轻易做到。许开言无疑是后者，既然他已决定带着母亲离开许府，那么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住他的脚步。

　　是夜，许府内宅，王氏院落。

　　“母亲休息了吗？”，月色还未浓，只露出弯弯的尖儿斜挂着，似害羞的思春少女，不愿吐露心事。此刻的许开言却没了赏景兴致，待思虑清楚后，就径直来到了母亲的院落。

　　“会少爷，夫人还未就寝，正在内室诵经”，一旁的婢女顺从的回答，时不时望着自家少爷的俊脸面露羞涩，红晕飘上两颊。

　　见此，许开言也视而不见，直直往母亲诵经的内室冲去。还未进门，就透过朦胧透明的窗纸上望见母亲那跪坐在佛像前虔诚念经的身影，那个永远温顺的女人，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自己的丈夫和子女，从不知反抗为何物。不知为何，看见那样的母亲，许开言突然为自己的母亲感到很悲哀，或者说是为了维护这个她想给自己的来之不易的家，他的母亲，这些年，她真的很辛苦。

　　人们常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其实不然，应该说：再骄傲如斯的不羁男儿也会有热泪盈眶的时刻，只是时候到未到而已。

　　此刻的许开言就是这样，在侍女的眼中：潋滟月色、瑟瑟寒风以及眼眶含泪的如玉公子，似一幅画，只是画中人太过悲伤。

　　理智不允许许开言过分沉浸于悲伤的牢笼，冷静一会儿后，他又恢复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谪仙人，担起了肩上的世界。抬步向前，轻推开门，“母亲，天寒起来了，您须注意身体，不要老是跪着，佛祖知道您的心意，您放心好了！”

　　跪着的女子闻声想后看去，随即换上一脸和煦的笑容，温柔道，“是言儿呀，母亲闲来无事，就常礼佛罢了，你无需担心”

　　“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母亲呀？”

　　闻言，许开言漂亮的剑眉微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母亲，先让下人们退下吧，孩儿有事想要问您？”

　　王氏也是疑惑，但还是遵从儿子的话，屏退了屋内下人，随即说道，“言儿，有想问的就问吧，母亲会知无不言的！”

　　“母亲，我……我的生父到底是谁？”

　　闻言，王氏立刻变了脸色，一丝痛苦与无奈顿时浮现，整个人像是凝滞了似得，连手中的丝绢滑落也不知道。就这样，一瞬间时间恍若停止死的，许开言不再开口问，而王氏也未开口作答。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最终你还是知道了吗？”王氏像是在自言自语般，低垂着头，又似乎有几分解脱之意。隐藏半生的秘密就这样暴露，瞒的如此辛苦的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言儿，你长大了，有些事母亲该告诉你了。的确，你不是老爷的孩子。但你是母亲的孩子，母亲在嫁给老爷之前曾嫁过人，那个人才是你的生父，可他死在战场上了。那时我已经怀了你，你外祖父逼我打胎，我实在不忍你生父后继无人，万般抗争。无奈只能听你外祖父安排，嫁给老爷，也好让你名正言顺出生”，“你是个早慧的孩子，我想你也该发觉老爷对你和开盈、开雅不同了吧！你想门阀贵家怎会不顾及子嗣后代，老爷如此漠视你，全然是因为你并非他的孩儿呀！”

　　许开言就这样静静地听，静静地，其实他早已知道真相，如今知道内情也不会太惊讶，唯一感到不快的，也只是因为心疼自己的母亲。

　　默默地看着独自垂泪的母亲，许开言终于想清楚了两件事：一是往后他只有母亲一个亲人，二是他一定要带着母亲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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