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

　　十八岁
　　嫏嬛仙官/文

　　第一章

　　赤日炎炎，窗外蝉鸣声聒噪，校园里翻腾着热浪。
　　医务室里灯光明亮，少女穿着白大褂坐在桌后，皮肤在黑发的映衬下象牙似的白。

　　“名字？”
　　“陈以松。”

　　“年龄？”
　　“十八。”

　　“怎么受的伤？”
　　“——摔的。”

　　黑色水笔在表格上划出笔锋后停顿了一下，温锦抬起头看着面前站着的人。

　　九月份的天气还热着，空调不断往外递着冷气，阳光透过医务室隙开的窗帘缝钻进来，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外面空气的滚烫灼热。

　　温锦的目光在来人脸上转了圈儿。
　　面前的人留着很短的寸头，正头也不抬地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打字，鬓角的头皮上剃了两道杠，左半脸淤紫了好大一块，肿起来的地方像猪头，额头和嘴角还有凝固结痂的血迹。
　　——偶尔抬起头来与温锦对视的眼神中还带着点儿“别问，问就是刚打完架”的烦躁。

　　“摔破的？”
　　温锦转了下手里的笔，指了指他破皮的嘴角。

　　小寸头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了一瞬，抬起头敷衍地点了点。

　　虽然一听就是随便找的借口，但温锦也没多说什么，盖上笔帽，把表格推到小寸头面前，“在这儿签个字。”

　　小寸头伸手拿笔，在纸上鬼画符似的地抹了两笔，温锦注意到这人手腕上还纹了三个黑漆漆的逗号，外边一圈儿纹路歪歪扭扭的，颜色有些发青，就连温锦这种不怎么懂纹身的人都能看出来纹的时候用的色料应该不太好。

　　“你这纹的什么？写轮眼？”温锦随口一问。
　　小寸头愣了一下，仿佛温锦能认出来这个图还挺让他意外的。
　　“你看火影？”小寸头打量了温锦几秒，收了看起来有点凶表情，嘴里念念有词的伸手做了一串结印手势，“只要你也喜欢佐助，我们就是朋友。”

　　温锦：“……”
　　这位社会哥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

　　“以前高中的时候看过一点。”温锦笑了笑，转身走进清创室，过了一会儿，小寸头跟也在身后进来，揉了把脸，抓着手机发消息。

　　刚坐下没多久，微信提示音响起，小寸头顺手按开了语音。

　　对面的声音瞬间咋咋呼呼地传出来：“——松哥你没事儿吧我日冯志浩那个狗下手真他妈黑啊我看你脸都大了一圈实在太他妈壮烈了。”

　　陈以松：“……”
　　温锦：“……”

　　小寸头跟温锦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尴尬，于是他想要挽回一下面子：“一般情况下，都是我揍别人。”
　　温锦眨了眨眼，回答：“……好的。”

　　“你别不信，我很猛的。”小寸头一脸认真地解释，“分分钟撂倒一片。”

　　温锦：“……”
　　说实话，我看好像，不太猛。

　　-

　　晋大医学院历来有学生义务坐诊弥补校医休息时间医师空缺的传统，每天按学号轮值，今天刚好到温锦。

　　此时是午休时间，医务室没什么人，陈以松包扎完之后一时半会儿也没走，坐在铁架床上玩手机，偶尔跟温锦聊两句动漫。
　　在发现好几部动漫温锦都能接上话之后，陈以松已经自动把温锦看成自己人了，来来去去温锦对于今天的事儿也大概弄明白得差不多了。

　　晋大隔壁有个专科院校，跟晋大只隔一条后街，几十分钟前，两波恶势力在学校后街爆发了一场恶战，战况惊天动地，兵戎相对刀剑无眼下，眼前这位光荣挂彩。
　　——遂来到医务室求医。

　　“当时我一不注意，被冯志浩那个狗逼偷了一波，这能忍吗这必须不能忍啊，只见我一个漂亮左勾拳打出，对面瞬间就被我如虹的气势吓得当场呆住……”
　　温锦抱着水杯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陈以松讲他刚才那场划时代的战役。

　　后街虽然路标上写的是晋大后街，其实离晋大最偏远的南校门都还有几百米的路程，街里唯一跟晋大沾点边的建筑是晋大医学院的旧仓库，放了一堆淘汰下来的设备，其他都是专科学院的地盘儿。
　　不过温锦倒是听说过街里有好几个狭隘偏僻的死胡同是约架的热门选址。
　　专科学校里有些学生野得很，三天两头打一架，久而久之晋大的学生也都不怎么去后街了。

　　陈以松讲故事像是小学生在记流水账，坐在医务室吹逼吹了十几分钟，当温锦悄悄地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陈以松突然站起身朝温锦这边走过来。
　　温锦第一反应是这位社会哥觉得她不够尊重自己要揍人，毕竟我他妈讲得起劲你在那边偷偷打哈欠那不是不把我陈天霸放在眼里吗。

　　结果对面的人从兜里掏出手机，嬉皮笑脸地开口：“小姐姐给个联系方式，下次磕着碰着还找你。”

　　温锦：“……”

　　互加微信之后送走陈以松，温锦把看诊记录整理放好，顺手抽出柜子里一包用牛皮纸袋装起来的资料——体育学院那边最近特招了一批运动员，今下午要入学体检，医务室的医生下班前嘱托她帮忙把体检表送过去。
　　她看了眼表，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锁好药柜，拿起装着体检表的文件袋，出门的时候顺手把医务室的门派换成了“休息中”的字样。

　　离开了空调走到室外，外面热浪翻天，蒸得人直发汗。

　　从医务室到体育学院要穿过大半个校园，温锦单手拎着文件袋，另一只手撑着伞，沿着凉快些有树荫的地方走。

　　脚下的路是这个暑假新翻修的，在毒辣阳光的炙烤下不断翻腾着热气，透出一股子沥青味。花台里上学期还狂野生长得歪七八扭的灌木有明显的修剪痕迹，如今变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像橱柜里排列有序的抹茶味长条蛋糕。

　　让温锦突然感觉有点陌生。

　　-

　　温锦的户口是一周前才迁入S市的。

　　大概半个月前，已经离婚四年的温安启和赵瑗珍久违地坐在了一张桌上，讨论的问题是温锦以后到底该跟着谁过。

　　因为赵瑗珍要再婚了。
　　而这段新婚姻里，温锦的存在显得无比尴尬。

　　“我未婚夫那边也带着一个女儿，我想着温锦也在S市上学，你照顾她也不麻烦。”赵瑗珍说出来的话像是早就想好的托词，“结婚之后我也要搬到未婚夫那边住，各种事情都不太方便，孩子就你带走吧。”

　　温安启皱着眉，一言不发。
　　半晌，才开口：“你没问过孩子的意见？她愿不愿意？”

　　“我听说了，你在S市那边生意也做的挺大的，温锦跟着你比跟着我强。”赵瑗珍看向温锦，到底还是有点不忍心，“以后你就跟着你爸好好过，这套房和车后面我都会过户到你的名下，你也成年了，留着还是卖了你自己决定。”

　　温安启和赵瑗珍离婚之后温锦大部分时间都是赵瑗珍在抚养，起初赵瑗珍还会因为自身离婚影响到孩子而愧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温锦的耐心也被一段新恋情的出现日渐消磨掉了。

　　从那天下午两人谈判结束后，从收拾行李到S市的户口办下来，前后不到十天，几乎没什么过渡，温锦就被强行转换了生活环境，像是一个包袱一样被赵瑗珍甩给了别人。

　　赵瑗珍这几年来态度的转变，温锦不是看不出来。
　　赵瑗珍在和温安启结束婚姻关系后，就连带着对温锦的感情也一起结束掉了，仅剩的愧疚也慢慢地被时间淡化掉，所以在温锦和新家庭中，赵瑗珍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新的婚姻。

　　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温锦反而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去哪里，跟谁过，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在意。

　　-

　　温锦走了十几分钟，找到了体育学院的滑冰馆，乳白色圆拱形建筑，远远地看起来像个日本大福趴在地上。

　　温锦跟从大门进去，冰场里是恒温的，温度调得有点低，凉飕飕的冷气直直地从脚底往上钻，场子是标准的比赛规格，近似椭圆形，钢架顶棚的正中挂着四个显示屏，冰场边缘被泡沫挡板围出休息区，再往上是一层一层的看台。

　　此时一半的冰面被圈起来正在清冰，另一半的场地上有冰球队在训练。

　　这个冰馆前身是个商用冰场，后来这块地被晋大征用后，场馆也没拆，修缮之后重新对外开放，久而久之也成了晋大在一众大学里脱颖而出的亮点之一。

　　温锦四处望了一圈，最后绕过冰场，抬头，目光落在面前“滑冰馆医疗室”的门牌上。
　　枣红色的实木门半掩着，靠近了能闻到熟悉的消毒水味，医务室里很安静，听起来像是没有人在。

　　温锦伸手敲了两下门，没人应。
　　她只好伸出手，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成倍放大，室内很安静，只听得到空调呼呼运转的声音。

　　滑冰馆的医务室比校医务室要小些，浅蓝色的帘子把房间隔成两个空间，靠门的办公桌上摆着电脑和一沓处方笺，电脑屏幕亮着，处方上鬼画符一样地写着几个药名，桌子后的椅子上搭着白大褂，口袋上夹着胸牌。
　　走进了看，上面标着信息：谢振时，临床医学系主任。

　　温锦从胸牌上收回目光，她对这位大一给她上系统解剖课的老师印象挺深刻的。
　　谢振时第一次上课时，带来的人体骨架模型不太结实，在课上当场散架，头骨掉下展台之后在女生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被踢得满教室乱飞，最后击鼓传花似的滚到温锦脚边，温锦思考了两秒，在踢飞它和捡起来之间选择了后者。

　　谢振时当场就对温锦临危不乱的精神给予了大力表扬，并在当天下课笑眯眯地要了温锦的电话号码，从此以后，但凡医学院有什么器官、标本整理的活儿，十次有九次都会落到温锦头上。
　　并且谢振时还要赞不绝口地跟其他老师推销：“这个姑娘胆子大力气大跟男生一样好使。”

　　温锦十分怀疑自己以后会被安排去福尔马林里捞大体老师。

　　此时，温锦抬起脑袋看了一圈儿，确认谢教授应该不在这里后，松了口气，把体检表放在了桌面上，拿出手机准备跟谢振时留句话讲清楚就走。

　　她刚要打字，被帘子遮住的半个房间里，突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隔间的帘子并没有完全拉严实，温锦这才发现帘子后面有人，秉持着跟谢振时多说一句话就是闲出屁自己找事的想法，温锦想了想，收起手机，抬脚走过去，准备让里面的人顺口告诉谢振时一声东西她放桌上了。
　　于是温锦走到帘子旁，伸手拽住帘子的边缘，轻轻拉开了大概一个身子那么宽的隔帘：“你好，麻烦你等会儿告诉……”

　　等看清楚眼前的场景之后，温锦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顿住了。

　　此时隔间里面有两个人，男人，其中一个背对着温锦坐，外套随意扔在床上，衣服撩起一半，露出一截肌肉纹理分明的腰腹。
　　另外一个男生半跪在床边，手掌正贴在对方裸露出的腰部皮肤上，还暧昧地摩挲了两下。

　　半跪着的男生听到声响愣了下，手上揉搓的动作一下子顿住，转头，目光就快要跟温锦对上。

　　温锦：“……”

　　打扰了。

　　“对不起。”从反应过来到捂住眼睛一把拉上帘子外加退到三米开外，温锦用了不到一秒。

　　江淼：“？”

　　江淼疑惑地看着身后的帘子被掀开不到一秒钟又关上，速度快得他都没来得及看清刚刚是个什么玩意儿来了。
　　“林景荣，你他妈到底还想不想回队里了。”江淼也没多想，收回目光，拿了张膏药撕开，另一只手在对方后腰上摁了摁，“啪”一下吧膏药拍上去，“打架是吧，可把你牛逼死了。

　　“疼。”
　　“你疼个屁。”

　　“我就看不惯人欺负小孩儿。”床上的人这才动了动肩膀，把衣服放下来，拎着外套慢吞吞地站起身，朝着帘子那边看过去，抬了抬下巴：“刚刚什么东西嗖的一下过去了？”

　　江淼：“没看清。”
　　……好像是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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