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天帝纪事之云起龙骧

　　说是约好三人一起排练，但商夔仙君毕竟是有职务在身的人，所幸需要鼓乐融合琴音箜篌的地方也不多，于是这些时日基本都是旭凤和润玉两人在练习，可一支曲子，翻来覆去折腾几天，怎么也熟练了，他们在一起反而讨论修行功法的时间多一些。两人虽然冰炭不同器，但修行经验却可以互补，润玉已是上神，更是对旭凤说了许多渡劫之事。
　　转眼便到了太微寿宴之日。
　　天界盛宴，自是黄钟大吕弦歌干扬，有众仙来朝天威赫赫，六界英杰荟萃一堂。寿宴由天后亲自操办，自然也是万无一失、处处周全。
　　太微是讲究礼仪排场之人，一番祈祀下来花了不少时间，但好在大家都是神仙，时间总是耗得起的。此时终于到了较为轻松的贺寿章程，作为天帝之子，润玉旭凤两人自然要先来，众仙见仙侍搬了乐器上来，总算都舒了一口气，紧绷了半天，接下来总算可以放松一下。席间也不乏爱好音律之人，都颇为期待这从未有过的两位殿下的合奏。
　　润玉和旭凤分两方而坐，各居苍龙位与朱星位，商夔仙君并未加入，他只做辅奏，立于殿内一旁。
　　琴声响起，九霄云殿有仙鸟飞花，似也随乐声缥缈。重新编撰后的沧海龙吟曲有上古洪荒的悠远，彼时天地初开，未见生灵诞生，却有苍龙低吟，游走山川河海，最终盘踞山巅，风雨是谒，顺四方之气，肃清晦暗，自此天地清明，开启远古龙星纪，万物得以繁衍，天神抚掌赞叹，终得天地之大圆满。
　　一曲过后，整个大殿为之沉静了片刻，而后才有众多仙家或拍案击节，或赞叹恭维，甚至还有不拘小节的去询问曲谱。旭凤也乐得高兴，逢人来问就吹嘘自己如何才华横溢，又如何灵光乍现、编写时如何思如泉涌。润玉见他高兴起来眉飞色舞，整个人都显得光彩耀目，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在看到高座之上的天帝与天后，迅速就冷了下去。
　　天后荼姚眉目冷淡，唇角微翘，眼中满是讥诮。而天帝太微面上虽未有不满，却也全无喜色，这位六界至尊无悲无喜，看起来到更像是一尊森严的神像。
　　润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或许是刚渡劫为上神，太过得意忘形，也或许是旭凤的赤诚之情让他放松警惕。
　　他与他们，从来都不是一家人。
　　润玉手抚琴弦，低头时未让任何人看见脸上的决绝。
　　但商夔仙君看到了，他目光深沉，一刻也未离开过润玉，既像是审视什么，又像是期待什么。
　　那边旭凤终于与前来询问曲谱的仙家寒暄完毕，正要来向天帝天后邀功，忽然润玉起身道：“曲是好曲，可惜琴却不是好琴。”
　　天后似笑非笑道：“哦？怎么个不好法？”
　　润玉道：“毕竟是人间凡品，有如泥土，即使表面光鲜，也无法同仙器相提并论。单看时或许不觉，但与凤首箜篌同置一堂，便有云泥之别。”
　　他又看了看旭凤，道：“却是可惜了你费心编撰的曲子。”
　　旭凤先是听得满头雾水，后听到“云泥之别”四字，脸瞬间就冷了下来。他整肃了衣袖，正要对天后说话，却被润玉打断：“既是泥土，就该化作尘埃。”
　　说完他袍袖一挥，那把九霄环佩翻飞而起，于空中炸裂，碎成齑粉，却又被一团水气包裹，并未在殿内四散。
　　水气中琴身已化作粉末，却有几根徐雪色龙髯未被摧毁，折射了殿内的光线，发出莹亮的色泽。润玉手指一握，那些龙髯也化作寸断，终在挥袖中消失虚无。
　　这一变故不过弹指，润玉至始至终未看那琴一眼。旭凤震惊的看着他的侧脸，只觉兄长的容颜如冷玉雕琢般不近人情，甚至还有一丝冷酷和决绝，这是他从未看过的模样。他心中本已想出千百个法子来奏对帝后，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殿上一片死寂，连仙家的窃窃私语都无半点。只听润玉又道：“让这人间的凡品登上仙家殿堂，实为我之过，以凡琴亵渎仙乐，更为我之过。润玉此生再不弹琴！”
　　他每一字句皆掷地有声，以上神的身份说出这话，便是上神之誓。有仙人茫然不解，也有仙人惊叹小题大做。
　　只有旭凤仍是定定的看着润玉，目光由惊转冷，又渐渐沉如深海，最终未发一言。
　　高座之上天帝淡淡开口：“我儿如此小题大做，倒是有些扫兴了。”
　　润玉道：“是儿臣之过，还请父帝责罚。”
　　天后勾起嘴角正要说话，旭凤道：“此曲由儿臣改编，才教凡器登上这九霄云殿，父帝若要降罪，儿臣也难辞其咎。”
　　这话一出，天后狠狠的嗔了旭凤一眼，只好又改口道：“不过是些小事，陛下又何必跟孩子们计较。”
　　天帝面上不见喜怒，只看着润玉，并未说话。
　　天后又道：“其实今日闻这沧海龙吟曲，倒是让本座心中多日来悬而未决之事豁然开朗。”
　　天帝顺着她的话道：“不知天后所言何事？”
　　天后笑道：“润玉自晋封上神以来，一直未想好合适的神职，今日此曲之后，倒颇有些心得，既然润玉喜好风雅，又擅长观星布阵，不如就去做那司夜之神如何？”
　　话声一落，众仙哗然，司掌日夜的仙家一直都是昴日星君和太阴星君，还从未听说有司夜之神这个职位。且不说让一个上神去布星挂夜是否大材小用，就论自古以来司掌夜晚的太阴星君若是卸下职务，该何去何从，也是一件颇为麻烦之事。
　　不过天后既然说出口，自然也就能将太阴星君安排妥当。
　　天帝转头看着荼姚，眼中晦明难辨。天后倒也丝毫不惧审视，只以讥笑回应。他两人在高座之上暗潮汹涌，座下众仙也是议论纷纷。
　　旭凤站出来道：“兄长的才能只做夜神未免大材小用，如今正是四海各海主久不朝贡、心生叛意之际，不如……”
　　天帝打断他道：“你一介正仙，连上神劫都未渡，如此任命大事，何来你说话的余地？”
　　言罢，他又道：“天后所言甚合本座心意，待今日寿宴过后，本座自会颁下法旨，册封润玉为夜神，司掌夜幕星象，即刻上任，不得延误。”
　　润玉肃礼道：“儿臣遵旨。”
　　旭凤看着这三人，天后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是眼中隐藏不住得意，天帝也依旧是高台上的森严神像，不见喜怒哀乐。而他的兄长，虽姿态恭顺、礼仪周全，脸上却有他从未见过的冷峻无情，仿佛这些日子一起演练、一起讨论修行都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们明明是至亲，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从未认识过这三人。
　　旭凤曾经幻想兄长征伐四海，他则平定六界，如今想来，真如笑话一般。
　　任命夜神这个插曲之后寿宴一切顺利，只是作为主角的一家人，除了天后之外并无一人欢喜。

　　筵席散后，又复冷清。
　　璇玑宫里润玉已将这段日子因旭凤而改变的格局恢复原样。
　　此时旭凤正提着一壶酒，在璇玑宫门口踌躇不前，润玉瞧见了便叫他进来，见他模样已能猜到他大约想说什么什么。
　　两人坐下后，旭凤手中略微释出少许热力将酒温热，递给润玉时，才知他的手仍是冷的。
　　润玉道：“怎么？方才宴席上还没喝够吗？”
　　旭凤道：“都是些爱热闹的仙家，一个接一个想来灌醉我，这一通闹下来，你我到是一杯也没喝过。”
　　润玉笑道：“你素来进退得当，说话又风趣，这天界不知多少仙娥想尽办法要和你多讲几句话，他们争相与你喝酒，也是喜欢你，怎会真的把你灌醉。”
　　旭凤嘟囔道：“他们哪里是喜欢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他却没有说下去。
　　两人一杯接一杯，都未再说话。润玉甚少与人饮酒，他虽身居高位，但毕竟出身尴尬，偶有仙家来结交，也是恪守礼节，既不过于冷淡，也不过于亲近，久而久之，天界谁都知道大殿下好说话又仁善，但是想要做他的朋友却很难。唯有旭凤可让他放下客套，饮多饮少都随心意。
　　酒过三巡，旭凤忽然道：“你做了夜神，以后每天都是夜里值夜，昼夜颠倒，白天要见你就难了。”
　　润玉笑道：“我横竖也不会去别的地方，你要见我，总是能见得到的。”
　　旭凤目光有些涣散，显然也有了点醉意：“我原本还想着，你曾随父帝征战，已有领兵经验，说不定父帝会让你去平定四海，那时我也做了火神，正好可以去会会魔界那些不安定的小头目，我们两兄弟若忙起来说不定会难得一见，但每逢再见，必定互诉功绩，又喝得酩酊大醉。这样倒也痛快。”
　　见他的样子，润玉终于敛去了笑容。“布星挂夜，也没什么不好。”
　　旭凤忽然有些生气，他几乎是拍案而起：“你总是这样！你明明可以……”
　　“旭凤。”润玉道，“你需明白，这天界，是父帝与母神的天界，我们为臣为子，只需听命便可，切莫再做他想。”
　　顿了顿，他又道：“更何况，你我二人总要有人让步。天无二日的道理，你总该懂的。”
　　旭凤道：“论德行才干，你样样都比我更强，为何每次都是你让我？我也可以让给你。”
　　润玉叹道：“旭凤，我不过是孤身一人，能失去的并不多。若你让我，便不只是将那个位置让给我，还有父帝母神寄予你的厚望，和你背后的鸟族，这些种种，对你来说实在太多了。”
　　旭凤眼眶有些湿红，他几次想要开口，都未能发出声音，沉默半晌后终道：“即便如此，那把九霄环佩还是太可惜了，待日后……日后我定会还兄长一把更好的琴。”
　　润玉笑道：“有你这句足够，我已不再抚琴，就不必还我了。”
　　此后两人再无多少交谈，只一杯接一杯的喝，似再多话都已说完。
　　近夤夜时，旭凤终于醉倒，润玉也有些微醺，他叫来随侍的武将把旭凤搀扶回去。
　　那武将来扶他时，旭凤迷迷瞪瞪的看了一眼，见是自己的亲信燎原君，道：“你以后记得提醒我……”
　　他说得小声，燎原君也没听清，便问他提醒什么，旭凤却又醉糊涂了，颠三倒四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燎原君只得苦笑着跟润玉告了罪，扶着旭凤走了。
　　待走出璇玑宫，旭凤突然又醒了过来，他醉眼朦胧，脸色却是少有的严肃。燎原君只得问道：“又怎么了？我的殿下？”
　　旭凤想了一会儿，道：“你以后记得提醒我，父帝母神欠下的，我需加倍偿还。”
　　燎原君听得一头雾水，正要详问，忽然旭凤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又醉倒下去，只得连忙扶住他，赶紧回栖梧宫去了。

　　璇玑宫里润玉见旭凤两人已走远，也撑着桌子站起来，本要回寝殿休息，忽然又顿住脚步。
　　他施法散去身上的酒气，眼里又恢复清明，道：“商夔仙君来了却不现身，莫非是要我亲自去请吗？”
　　“岂敢，岂敢。”璇玑宫入口走廊处有一人影现身，正是寿宴之后就不再见过的商夔仙君。“不过是怕扰了两位殿下的兴致，不好让人通报罢了。”
　　润玉撤去酒桌，又摆上茶具，邀了商夔入座，却并不动手沏茶。他淡淡道：“寿宴已结束多时，还以为仙君已先行返回蓬丘了。”
　　商夔道：“小仙确该返回蓬丘，只是临走前想来找大殿下一叙。”
　　润玉道：“若是道别，其实不必如此麻烦，派人说一声便是，我们好歹也相识多日，切莫因这些虚礼耽误了仙君的行程。”
　　商夔心中发苦，只觉这位大殿下还真如传言一般，看起来温和有礼，实则滴水不漏，若不有话直说，怕是绕到明天也绕不出这你来我往的客套。
　　他想了想，只好取出一物，大约是件礼器，看起来像是镇圭，却有金属的色泽。
　　商夔将这件礼器呈于润玉：“这是蓬丘的霆玉镇圭，我奉大司命之意，将此物献于殿下。”
　　润玉看了那镇圭一眼，道：“如此厚礼，润玉不敢受之。还望仙君转告大司命，切莫再如此行事，恐落人口实，于蓬丘不利。”
　　商夔笑道：“此非礼物，实乃我蓬丘一片赤诚之心。”
　　润玉笑而不答。
　　商夔又道：“我观殿下在寿宴之上决然毁琴，连心爱之物都可轻易舍弃，此等心性，实乃小仙平生仅见，殿下自然受得起这枚镇圭。”
　　润玉笑道：“我于殿上毁琴是为自保，仙君送来镇圭，却是无惧生死，这到十分有趣。”
　　商夔咽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润玉倒也不急，饮下一杯茶后方道：“仙君恐怕不知，你今日来此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无一件可瞒得过天庭法眼。我若收下这枚镇圭，只怕不等仙君返回故地，蓬丘便已成焦土。”
　　商夔只觉手心有汗，他虽知天界权势错综复杂，却不知已到如此地步。
　　润玉又道：“我身为天帝长子，又是上神，即使权力倾轧也仍有一线生机，但若有人站在我身后，则会万劫不复，这个道理，大司命难道不懂吗？”
　　商夔汗如雨下，起身向润玉行礼道：“还望殿下为蓬丘指条生路。”
　　润玉道：“我若是你，此时便即刻返回蓬丘，以祭天祈福之名封印全岛，此后闭门清修，除却向天界朝拜纳贡，再不出世。”
　　“多谢殿下指明生路，小仙定当照办。”
　　说完，商夔就要行礼告退，润玉忽又道：“仙君回去之后，最好劝说大司命，莫再因为攀不上旭凤那边，就胡乱往我身上投下赌注，须知一念之差，便可左右无数人的生死。”
　　商夔如遭雷亟，呆立片刻后慌忙告罪辞行。

　　此后蓬丘果然封印全岛，再不问事。直到润玉登基做了天帝，才递了折子来试探口风。
　　润玉自梦中醒来，一时间有些恍惚，看了下四周，才发现所在之地不是璇玑宫，而是平日出行的龙驾云辇之内。
　　坐起来时，左胸传来熟悉的痛楚，这才想起原来是在去人间的路上旧伤复发，不得不停下云辇休息，大约是太过疲惫，竟睡了过去。
　　润玉重整了衣物，取下按压伤口的布巾，将那块已经染红的布巾毁去，却仍是兴致缺缺，全无启程的意思。
　　他已很久不曾梦到这件旧事，甚至也记不清当时是怎样回复蓬丘的折子，那时他初登帝位，既无兵权也无人心，偏偏还陷入情障，想必蓬丘的事也未多做安排。
　　“陛下，您好些了吗？”车外是邝露有些担忧的声音。
　　润玉轻咳了一声，道：“已无碍了。”
　　邝露问：“可要继续前往二殿下住处？”
　　沉默了一会儿，润玉道：“直接去钟山吧。”
　　邝露似乎吃了一惊，道：“陛下，您当真要……何不先去找二殿下问问，也许他会答应的？如果二殿下实在不愿，或许棠樾……”
　　“算了。”润玉打断她道，“他们已有安乐的生活，棠樾也有自己的人生，本座又何必再去打扰他们。”
　　邝露道：“可是此去钟山，就再也不能回头，陛下就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吗？”
　　润玉并未回答。
　　驾车的虬龙吭哧地呼着气，倒是非常乖巧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云辇并无车壁，只垂着云雾霞光织成纱幔，能隐约看到车里天帝的身影，却不见其神色。
　　邝露自嘲道：“您当然是不在乎的，您从未在乎过自己。”
　　润玉道：“终究……是我先毁了那把琴。”

　　（2018/12/31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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