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润玉线]素心一片玉壶冰

　　茂霜的思绪使他停顿了一息。待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质疑的话了。

　　他又向那少女望了望，却见她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似乎在等他说下去的样子，忙道：“唉……姑娘，真的抱歉，是我口不择言了。”说着，他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景色：“其实这儿的路看起来差不多都一样，我也辨不分明。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起趟雾便迷路至此了……”

　　“这么说，你可是今晨从九丘处来，便遇上了雾？”少女问道。

　　“对，对，正是如此。”

　　听了这话，少女抿嘴一笑，突然吟道：“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茂霜有些怔愣：“姑娘这是何意？可是说……这今日来时之路，已非昨日之路？”

　　“今日非昨日——正是此意。”少女道：“‘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此话你可听说过？”

　　“这自然听过。”茂霜道：“六界皆知，建木神树乃盘古左手所化，自古以来便是贯通天地的桥梁，故而为仙家重地。”说完，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按姑娘的意思，莫非……这建木周遭就如同那仙家阵法一般，时时都在变化？而建木便像是阵眼？”

　　少女笑道：“这比喻有趣，正像是如此。一年有二十四节气，每逢时序交替，都广、九丘、黑水尽数以建木为轴，随天地间阴阳变幻而流转游移。方才的雾气，便是立冬、小雪交替时，阳气升腾、阴气沉落之际所产生的异象。以此为信，你今日来时之路，便已非昨日之路了。”

　　茂霜听了甚觉惊异，不禁叹道：“原来如此，这当真神奇……说来惭愧，我连《河》、《洛》都尚未学过呢，于阵道更是一窍不通。这样还随处乱走，活该差点儿丢了性命。”

　　但少女却摇了摇头：“此番天地造化，像阵却非阵，要辨明方向并不难——正因你心中有惧，建木才对你残忍，教你迷了方向。你心若不动，它便对你慈悲。”

　　听了她的话，茂霜不禁想起走出石室之时，心中对眼前景象的那份恐惧。但不知怎地，自从她出现起，这份恐惧便渐渐消失了。

　　直到此时，茂霜依然觉得，这少女与此地形貌极为神似。但他不仅不害怕她，反倒觉得十分可亲，哪怕他向来嘴钝而守礼，和她说话却也颇不拘谨。

　　他原以为这是因为少女与九容生得有几分相似的缘故，还在心中偷偷猜测：‘这姑娘说不定正是九容的妹妹呢。’然而这会儿再细细想来，却也不尽然是这个原因。

　　“天地残忍……天地慈悲……”茂霜喃喃着，反复咀嚼着她的话，又看看她的脸，心中似有所感。

　　先前，他心升恐惧之时，常感到有种被剥离之感萦绕着他。他的“有”的外壳被一一剥去了，变得一无所有，徒留赤倮、孱弱的元灵在颤抖着。

　　但此时，他却有了一种新的感觉。

　　他的“有”，他身上的沉重的枷锁，或是保护，他所被加以的一切，也许并非被剥离，而是被抚平了……在建木的天地里，他也许只是回到了某种初始的样子，变得像是婴孩。

　　天地为母，慈悲莫大如是。

　　少女一直耐心地立在茂霜身旁，静静等待着。

　　过了许久，他向她长作一揖，道：“多谢姑娘指点，茂霜受教了。”

　　“那，我们这便走吧，”少女笑道。顿了一下，她又问：“你是叫茂霜？”

　　茂霜这才想起，自己竟直到现在才报上名来，觉得颇不好意思，忙道：“正是。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玄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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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木魂冢以北有片高地，上有石岩。

　　石岩上方生着一根小树，无枝无叶，状似枯木，姿态却甚为奇妙，从靠近半人高处起便险险曲折下来，几与地面平行。

　　谁也说不清它打哪儿来，更不知是何品类，它仿佛从建木存在起便寄生在这里了。建木中人将其命名为“建木琼枝”，并以之为碑，将魂冢的入口设于此处。

　　夜晚，九容走上石岩，将手中的两盏灯笼挂在建木琼枝上。文草站在石岩的边沿，正频频向远处望着。

　　“你把灯笼挂上做甚？婆婆又看不到这个，”文草对亮光很是不满：“快快拿远些！照得我晃眼，都瞧不清前方了。”

　　但九容挂好了灯笼，便袖起双手，并未理会她。

　　看他这样，文草也不生气，嗤了一声：“难不成……你还在指望那茂霜自个儿走回来？要我说，你还是盼着他乖乖呆在石室里，哪儿都别去的好，否则么……‘不归’，‘不归’，怕是有去无回了。”说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很是冷笑了几声：“不过，你今日早上突然出门去，想必便是去找他的吧？看你的样子，他应该是不在那儿了。真是可惜了……”

　　闻言，九容轻轻瞥了她一眼，道：“你这么做，不怕沾了恶业，再入不了魂冢？”

　　“我做什么了？不过给他送了件斗篷罢了。我可没叫他出门。”文草不以为然。

　　见她如此，九容摇头道：“‘纵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又哪有这般简单？”

　　“就算真有果报，我也不在乎。”文草道：“只要婆婆好好的，我怎么都行。”

　　九容看她如此固执，便也不再规劝。他抬头望着天上繁杂的星辰，沉默了半响，对文草说道：“文草，我们便来立个约定，如何？”

　　“哦？你先说来听听，什么约定？”

　　九容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此信是茂霜所写，原是要托我想办法送给水神的。里头只说了有事耽搁，需晚几日回，其他情况待当面禀明，因此被我压在手中尚未送出。我的原意是想让水神久不见使者回归，主动察觉蹊跷，也好提前有个应对……没想到却是便宜了你。“

　　“你倒是未雨绸缪。”文草道：“那你又想跟我约定什么？”

　　“明日我自当往北方找寻一番，茂霜若当真已殒命于‘不归’异象中，我便当此事从未发生。”九容道：“即使水神再派人来问，我也只道：从未见过人来。凭水神审慎，见此答复，必不会再教主人冒险往九重天去——如此，你可满意？”

　　“这可真奇了，你竟愿意向婆婆说谎？”文草讶异道：“你能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我早就说了，不管九重天有何幺蛾子，咱们好好准备九度历劫才是重中之重。那么……虽然不可能发生，若是那茂霜还活着呢？”

　　“若是茂霜还活着，主人定是要往洛湘府去的。根据那里的天规，主人未封仙位之前，身边仅能带一名仙侍。届时我自当跟随主人前去。而你，便安分留在此地。”九容道。

　　文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略一思考，道：“可以。”心中却想：‘既然如此，我今夜便去北方查看一番，即便那人还有一口气在，也将他杀了。’

　　九容点头，复又回归了袖手不语的状态。文草心中自盘算着，见状便也不再与他搭话。

　　如此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九容的耳朵突然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与此同时，文草也猛地往前走了几步。

　　远处的雪地里出现了一个身影，正从坡下慢慢走上来。他似是披着件斗篷，整个人看起来漆黑一团。但文草很快辨出，那人在手上拿着根杖般的物件。

　　“是婆婆回来了。”她欢喜道，说着从建木琼枝上摘下一盏灯笼，就想前去迎接。

　　但下一瞬，她便怔愣在了原地。

　　只见雪坡下又走出一人，亦步亦趋地跟在玄素的身后。他穿着件蓝色的衣裳，在雪光的映照下颇为显眼。文草隐约能听见，他有些激动地在对玄素说着什么，双手似是在向他们的方向比划着。

　　九容不知何时走到了文草身边。

　　“他在对主人说：‘仙子你看，那儿好像有灯光。我们这是走到了！’”九容说。

　　文草却恍若未闻。她清楚地知道，那个蓝衣人不是别人，正是茂霜。

　　“但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会正好遇到婆婆？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她难以置信道：“这莫非……真是天命注定？”

　　九容微笑着拿起另一只灯笼，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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