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血秘闻录

作者: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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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谈


      清晨的第一缕柔光,刚刚攀上无妄峰顶,浩浩荡荡的千余玄清弟子,便已经结队完毕,井然有序地在宣明殿前肃然而列。殿中,怀虚真人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两侧的客席之上,坐满了一些生疏面孔,却是仙门中一些有头脸的门派掌门,众人皆眼观鼻观口地一派默然,偌大的殿堂里面落针可闻。

      这一天,是腊月十八,妖王凌渊造访仙门的日子。

      可若说今日之约,那还要从两月前讲起。

      外界局势确如于丹青那晚所言,凌渊在即墨江边的这一闹,令仙界恐慌。毕竟,自屠龙一战之后,妖族已经安安静静地蛰伏了十四年之久,这十四年间,即便有些门派不守规矩,背弃盟约,暗地里搞了些七七八八的小动作,却也未见妖王如何反应。

      直到那晚以后,大家才突然惊觉,敢情这些年,妖族虽然表面归顺,实则竟是暗度陈仓,谁到底干了什么,凌渊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就连天水宗的人,他也敢照动不误!

      事情一出,大小门派风声鹤唳,唯恐妖族反噬复仇,一时间,跟风儿似的齐聚冠世山,都希望位居仙门之首的玄清能给拿个主意。那几天,往来玄清的门客都要踏破山门了,一帮人聚在一起,弄得门派上下乌烟瘴气,活像是救济了一群无所归依的乞丐!于丹青与南乔等人领着弟子投身应付,已是分身乏术。

      这种糟糕的局面僵持了半月,最终,怀虚真人不得不答应亲自出面,代表仙门去与妖族斡旋,大家这才算有了根儿主心骨。

      然而,他老人家毕竟是个主意大的,众人这边还未松下一口气,他便突发奇想,大袖一挥,做了个惊天决定:大家聚在此处忧心忡忡,原因无外乎是担心妖王以此事作为由头,伺机破坏盟约,向众人寻仇。既然如此,那便请他来,疑心生暗鬼,事关两族苍生,有些事情与大家当面分明清楚,也好不叫两方无谓猜忌!

      此计一出,众门派当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皆以为不妥。有些地位辈分较高,说话还算有些分量的掌门人们,更是抱在一起,举双手双脚反对!虽说凌渊只要敢来,便证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可这次的事端,说到底可不还是仙门中人理亏!背弃盟约在先,损了妖族利益,凌渊即便不来,也是常情。何况,他要是误会仙门此举意在请君入瓮,那便更是大大的不妙了,搞不好逼得紧了,两族战事一触即发,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怀虚真人做事,哪里由得别人分说,这厢,还未等众人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他那边一封灵书竟然已经修出。

      没成想,就在大家伙儿一个个噤若寒蝉,如临大敌之时,凌渊那边很快却有了回应,回信中,他只字未提天水之事,反而诚心检讨了一番自己的任性妄为,为给仙界朋友带来如此困扰深表歉意,现下两族大义当前,他自欣然愿往,解开误会。况且,曾经故人,如今多年未见,甚为想念,也正借此机会,一诉衷肠……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令人闻之动容。

      这一下,那些蹦蹦哒哒的掌门人们真的闭嘴了,一个个的摇身一变呆若木鸡,这二人间是高手过招,旁的人,已经看不懂时局了。

      时间已定,请柬既下,妖王造访之事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于丹青被怀虚真人亲点,硬着头皮当起了三军统帅,各项准备事宜在他手下进行得有条不紊。

      虽说此番凌渊到访本为和谈,可涉及两族事务,毕竟敏感,因而,该设下的防备却也是一个不能少的。眨眼的时间里,冠世山中关闭多年的御敌法阵重新启动。思及凌渊出行,一定会带着王军,于丹青又怕不够保险,特意在山下五里之外,专门起了一处封灵阵,以供凌渊驻军使用。

      这许多动作做过,他仍觉得不够,便又指了陈逐星和几名弟子为使,一竿子给他们支到扶风谷,说是亲迎尊驾,实际上却是一路监视。就这样,一边摆笑脸,一边充小人的里里外外折腾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腊月十八这一天。

      江雨归此时正混迹在众弟子中间,立于殿外。在旁人眼中,她已经是静心休养了两月之久,穆师叔亲手调配的仙药,向来具有起死回生之奇效,因而现下,她已经能理直气壮地行动如常,不必再躺在床上装模做样了。她斜斜地瞥了一眼日晷,辰时已过,不出意外,凌渊一行该是已经到山脚下了。

      果然,约莫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一名玄清弟子沿着高阶疾步走上金台,对伫立其上,一脸官司的于丹青低低耳语了几句,于丹青微微点头,一摆手命他先行退下,而后转身向着怀虚真人深揖一躬,朗声道:“启禀掌门师父,异族贵客已至高阶之下。”

      “请上来!”怀虚真人轻启薄唇,声音却犹从天而降,仿如轰轰雷鸣。

      “是!”于丹青正直身形,肃然南向立,高声道:“有请——异族尊主凌渊——!”他话音拉得极长,金台两侧的重鼓金钟登时应声而起,急于磅礴骤雨,大有气贯长虹之势。

      然而,玄清这诸般漂亮排场于江雨归来说,可就不怎么好受了,此时,她就站在一口金钟之侧,感觉自己已经被这神器的余音震得不成人形,就连魂魄都跟着颤了三颤,她咬了咬后槽牙,恨恨地朝于丹青望了一眼,心下暗暗将他腹诽了一顿,她这个破师父,惯会揣度上意,在场面上下功夫!他要是没上修仙这条贼船,而是走了仕途,怕是早就封王拜相了!

      须臾之后,钟鼓渐熄,只见一队人马远远地出现在石阶尽头,领在最前面那人,身形全数隐于一袭宽大的浅青色披风之下,他面色淡淡的,行得从容有度,不急不徐,俨然一位翩翩似玉的温润公子,此人正是凌渊。

      而他身后跟着的,是十来名身着银甲,兵士模样的人,其中一人手握一柄熠熠生辉的长/枪,行在凌渊进侧,江雨归一眼就认了出来,此人便是那晚在云起楼假扮黑影的少年,好像叫天光来的。

      江雨归偷偷地抬眼看向凌渊,也不知是不是刚刚的钟声震得她魂魄没有归位还是怎么的,她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脑子依旧混混沌沌,此时再看眼前之人,身形模糊不清,像是蒙上了一层光。

      这段时间,玄清上下搞得紧张兮兮的,江雨归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双方搞出什么乱子,因此,将小镜子锁在妆匣之内,不敢让凌渊再来,可如今一算起来,他们竟也有两月没见了呢!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便是百秋也有了!这样一想,江雨归像是真的浪费了一百年的光阴一样,徒升起一阵怅然。但旋即,她又突然回神,懊恼地咬了咬嘴唇,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妈的!色令智昏!

      然而,凌渊并不知道她心中这诸般翻江倒海,只是远远地瞥见她兀自站在那里面色古怪,因而走到她身边之时,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他这一笑,落在江雨归眼中便如当头一棒,彻底辨不出东南西北了!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玉道,来到宣明殿前站定,大殿之上,怀虚真人依旧坐得稳如泰山,只是他现下与正凌渊四目直对,脸上百年一遇地露出一丝笑意。凌渊修长的手指一勾,将披风解下,递给身后一名跟随着的玄清弟子,而后一步踏入殿内,向着怀虚真人抱拳施礼道:“怀虚道长,别来无恙!”只这一下,满屋子的老古董们,齐齐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哆嗦。

      怀虚真人眯了眯眼睛,淡淡地回礼道:“尊主好气色啊,想来是这些年在谷中过的顺风顺水,如此悠闲,怎得不常与我们这些老朽走动一二?”

      “道长过誉,经年琐事缠身,在下力已经是不从心,哪里有得什么好看气色!”

      “哈哈哈,尊主如此风华无双,遥坐谷中也能指点江山,却怎说自己力不从心?”怀虚真人朗声而笑,只是他那脸上的五官板得久了,突然大开大合起来,一时显得有些僵硬。他一挥衣袖,指了指东面而设的一派空席,道:“尊主一行远道而来,这便别站着说话了,大家莫要拘谨,请坐罢!”

      凌渊微微颔首,安然落座在主宾之位,继而不动声色地扫视四下,此时,他毫不意外地成为了视线焦点,周围那些个坐如针毡的掌门人们,正一点儿不知避讳地盯着他瞧,就差扑将上来将他生吞活剥了。

      凌渊拿起案上一杯热茶,似有深意地望了怀虚真人一眼,道:“在下清闲躲得久了,不知江湖之中,竟然一时多了这许多新朋友,老面孔却是少见了!今日机会难得,怎得不见无极、天水和千山的故人,难不成,他们是不肯给在下这个脸面?”

      “尊主这便是多虑了!我们四派与贵族脉脉相通,怎得说到脸面不脸面的事情上去!只是最近各处人心不稳,大家一时忙于派中事务,实在脱不开身,而我玄清也是蒙了仙门各家错爱,这才有幸与尊主一聚!”

      凌渊见怀虚真人话说得避重就轻,心中一动。其实百余年前,号称正统的仙门大宗,除了当今的四大门派以外,还要算上一心和崇明两派,只是后来,一个惨遭灭门,一个掌门人自遣门生,人间蒸发,这才形成了当今四派分立之局面。

      而凌渊早就心有所感,他们之间自屠龙战后,便不知何故,生出了不小的嫌隙,现下这样重大的场合,四派掌门竟也没有一起行动,所以他更加确定,四大门派而今虽然并称,但早已是各自为政,再不复当年气候了。

      本来门派间势力的此消彼长,凌渊是丝毫不以为意的,可自从得知了天水和黑影组织的交易后,他便不得不疑心,四大门派间的龃龉,到底与这一切有无关系,甚至连一心和崇明两派都算上,在这场见不得光的勾当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因而,凌渊此时见缝插针,颇有些不依不饶,道:“在下怕是年纪大了,这些时日以来,总会触景生情,遥想当年,六大门派齐聚之时,那是何等盛况!如今故人相隔天涯海角,重逢不期,怎能不令人伤怀?更何况,这其中要是因我神族之失,令大家有什么误会,或是生分了,那在下便是要寝食难安了!”

      江雨归此前只道凌渊爱和稀泥,却没想到他逢场作戏的本领也是一绝,这一番话说得她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也不知道听在那群老东西耳朵里,会是怎样一番感受。

      “尊主莫要多思了!四大门派同气连枝,自然不会生分!”果然,怀虚真人马上便知晓凌渊心思,并不想与他纠缠这些假情假意,因而话锋一转,道:“其实,今日请尊主到此,所为之事有二,一则,苏九然之事我们已经尽知,仙门正道中出了这等败类,当真该是引以为耻!天水宗主虽然不得脱身,可还是嘱咐我等,务必要向尊主赔个不是!二则,这些年来,两族之间虽然和平共荣,但局部也曾有过一些摩擦,此番又是出了这等令人不快之事,当下,众人皆有些惶恐不安,因此,贫道在这里,也想替大家向尊主讨一个承诺,那便是两族之间和衷共济,永修安定,贵族永不会背弃盟约,率先挑起战火。”

      怀虚真人这“率先”一词用得颇为精妙,凌渊点了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大义当前,在下必定谨守盟约,绝不率先发难!”他学着怀虚真人的语气,将那两字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正在此时,一名西面而坐的修士突然起身,敛了敛衣摆,微微欠身向凌渊一揖,冷冷道:“尊主大人方才这一答,是否有些过于轻巧了?”

      凌渊闻声看去,只见那人一身质朴的藏青长衫,发髻高挽,须发微有些花白,不像是年轻气盛不懂得分寸之人,便当即回顾了怀虚真人一眼,道:“这位是?”

      怀虚真人回应道:“这位是森罗门掌门人柯玉墨柯先生,在仙家机关法阵等事情上面,颇有建树。”

      江雨归闻言,伸着脖子向大殿内张望了一阵,一翻白眼儿,心道:什么玩意儿?不认识!听着就像奇技淫巧!

      “原来是柯先生。”凌渊淡淡回礼,继而面色有些嘲讽道:“那依柯先生之言,在下该是如何?莫不成还要立个字据?”

      “尊主所言极是!事关两族百年之计,自然不可含糊其辞,今日之言,当立血盟!”

      “何为血盟?”

      柯玉墨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笔,举在头顶,煞有介事道:“血盟之法,乃贫道研习多年所参悟,盟约双方直注灵力于此笔之中,书所约之事于特制的铜鉴之上,而后歃血成盟。从此以后,若有一方违反血盟中所约定之事,便会遭其灵力反噬,这样一来,盟约才有效力,不是吗,尊主大人!”

      “哈哈哈哈,柯先生!”凌渊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之事,忍不住笑出声来,颇有些同情地望着他,道:“柯先生这套法门可好得很啊!只不过,你拿出来的有些晚了!请恕在下直言,我神族与仙门各派已于十四年前立过盟约,而森罗门,乃至在坐的一些新朋友,却是未在曾经的盟约之列。而今,两族间并无新的战事,曾经盟约之条例也没有变,尔等却想伺机加入其中,试问,以后每有新的门派成立,我凌渊还要年年岁岁,与你们没完没了的结契不成?恕在下实难从命吧!”

      “尊主大人!”柯玉墨被他当着这么多人驳了面子,分外尴尬,因而也不想再和凌渊客气,十分干脆地扮起了黑脸儿,道:“你方才提及的盟约毫无约束,正因为这样,你才能无所顾忌的言不附行,一边口口声声要修两族和睦,一边却是忙着在暗地里埋布眼线,监视各门各派一举一动,若非如此,你又如何能得知苏九然有异?你敢说你对仙门正道,毫无觊觎之心吗?”

      他这一番话,火/药味儿十足,当即坐席中间便有一些人轻轻地干咳了几声,估计是示意这个愣头青柯先生,注意分寸,莫要过了头。

      “在下当真不知,仙门正道之中,到底有什么,是可让我神族觊觎的?倒是神族,才是被天下各方势力所觊觎罢!”凌渊顿了一下,声音渐冷,他音调不高,可却也蕴藏着雷霆万钧之势:“鬼影已经阴魂不散地侵扰我神族多年,那样庞大的组织,在这世间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他们究竟有何目的,至今仍未查明,在下如有那等闲情,觊觎各位,倒不如好好考虑考虑本族的生死存亡,来得更为实际!”

      凌渊话音刚落,席间便传来一阵交头接耳,众人皆是一脸茫然,好像听不大懂他口中“鬼影”到底所谓何事,毕竟,天水传出的消息,都是有关苏九然勾结黑市,抓妖炼器的,这“鬼影”又是哪门子的仇怨了?

      凌渊见状神色一凛,这些鱼门虾派竟是全然不知?他当即了然地朝着怀虚真人冷笑一声,道:“是啊,鬼影那组织,这些年怕是从我神族也捞了不少好处了,可这些好处,又都是落在谁人之手了呢?”

      怀虚真人嘴角一抽,直直与他对视,却没有回应。

      “尊主大人!今日只说血盟之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既说对于仙门正道,毫无觊觎之心,那我且问你,雅宴那晚,你又为何要伤及玄清弟子?!”

      凌渊闻言,凤眼眯了眯,一道金光,不易察觉地在瞳中一闪而过。

      柯玉墨见凌渊似有异色,趁胜追击,好整以暇地冷哼一声,道:“若说苏九然罪有应得也就罢了,可那玄清弟子,又是何处得罪了尊主,她毕竟是玄清中人,你就不怕真人怪罪吗?还是说,尊主那时,本是想从她口中探知些什么,可那孩子却抵死不从,因而,你才要杀人灭口,却不成想,她大难不死,逃过一劫?!”

      江雨归在外支愣着耳朵细听,身子都要栽歪到旁边弟子的身上了,她差点儿就一个忍不住,冲进殿里替天行道,柯玉墨这老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孽,自己吃了屎就不能老老实实咽下去,非要满嘴喷粪地在那里恶心别人?

      这时,段君悦突然从旁用力拉了她一下,迫她站正,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道:“干什么你!老实呆着!”江雨归鼓鼓嘴,不服不忿儿地扭直身体,又向殿内甩了个嘲讽大白眼儿。

      那厢,凌渊将身体向后一靠,颇为玩味地大笑道:“哈哈哈,柯先生这话说得很有意思!玄清有何事情,竟是如此不可告人,非得在下严刑逼问一名普通小弟子的呢?不如柯先生来指教一二如何?”

      “你!你胡搅蛮缠!”柯玉墨怯怯地瞟了怀虚真人一眼,却也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心下叫糟,这一下马屁没拍好,一不小心拍在马脸上了,于是赶忙找补道:“无论如何,尊主随意伤及仙门弟子之事已经抵赖不得!一码归一码,苏九然的事情,你已经与天水了结,可这一桩,尊主不妨说说,是否算是违背盟约,又要如何处置啊?!”

      他此番话毕,殿内气氛一瞬间紧张起来了,众人皆有些心惊胆战地看向怀虚真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做何态度。毕竟,他们本意是想借着此次的风波,迫着凌渊再与他们盟誓,可这中间分寸的拿捏也要恰到好处,否则,便可能过犹不及。

      果不其然,凌渊面色冷了又冷,瞬间将矛头往怀虚真人处一挑,言道:“柯先生一口一个背弃盟约,在下实不敢当,既然受伤弟子是玄清中人,这处置不处置的,那自然还需怀虚道长主持。”

      怀虚真人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事发那日,是何人在外掌事?”

      他这话问了等于没问,陈逐星这个倒霉蛋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从前排弟子中走出,站定殿前,恭恭敬敬道:“回掌门师祖,是弟子。”

      “是逐星啊,石林之中究竟发生何事?为何柯先生与雨归所言有所出入?那一晚,到底是不是尊主出手,你可有看见?”

      陈逐星赶忙跪倒在地,抱拳在上,将头脸深深低进臂弯中,惶恐道:“弟子……未曾看见!那晚全是弟子疏忽,没有第一时间掌握师妹行踪,待到我们进入石林,她人已经给伤成那样……是我这领头人无能失职,还请师祖责罚罢!”

      江雨归有些紧张地盯着殿内这场变故,这简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嘛!那群大人物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倒是火热,怎么就偏偏扯到她的头上来了!

      怀虚真人垂着眼帘,微微点了点头,不咸不淡道:“事关同门性命与两族和睦,此等大事却是这样不上心,逐星啊,你的确当罚!”而后,他顿了一下,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句:“江雨……”

      “师祖!不是大师兄的过错!”怀虚真人话都还没说完,一个女声便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急切,登时打断了他的思路,怀虚真人甚至有片刻哑然。

      众人狐疑地闻声望去,只见,竟是柳如晦急急忙忙从南乔身后闪出,跑到殿前,“扑通”一下,跪在陈逐星身边,急道:“师祖明鉴,大师兄行事向来谨慎持重,从不出什么岔子的,是……是江雨归!是她!三番几次不听人言,私自行动,此番之事,说不定就是她私通妖族,惹下的祸端!”

      “阿晦!”南乔嚯地起身,惊得杏目圆瞪,她那张从不见愠色的脸上,此时正怒不可遏,只听她压低声音,怒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等大事,你如何能够乱言!马上给我滚回去!”

      “师父!我哪有乱说!她和凌……和尊主本就是认识的啊!那时在云起楼的宴会上,也是她和段君悦领了一群奇怪的村民来,这才将天水徒众引走的!后来她和尊主进了石林,发生了什么谁能知道!大师兄行事向来稳妥,可每次只要有她在场,便总是出乱子,她不是奸细是什么了!”

      江雨归听得都想去死一死了,这女人疯了!为了维护大师兄,当真什么话都能讲得出来!为何天下愚蠢之人竟是这样多如牛毛!在这种场合,没有真凭实据地公然指出妖族在玄清安插奸细,这得是有胆无识到什么份儿上,才能办出来的事儿啊!虽然场子里这诸位有意逼一逼凌渊,可此次会谈,根本目的还在求和,这下好了,可真要尴尬地僵持在这里了。

      她这一番言论一出,被她维护的陈逐星都惊呆,他也不敢抬头,偷偷扯了扯她的一角,不料柳如晦反而大叫一声:“大师兄,她都害死你了,你怎么还要维护她!”

      一瞬间,怀虚真人的脸更黑了,他暗自运了一口气,恨铁不成刚似瞪了南乔一眼,意在责怪她教徒无方,而后,声音沉缓地把方才那没成型的话补充完整,道:“江雨归,上来。”

      “喂!”段君悦一把拉住江雨归的手,急得眼泪都在眼圈儿里打转,他还没忘记一年前,江雨归在清心大典上受罚的惨样儿,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江雨归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小声安抚道:“没事啦!多大点儿屁事儿啊!你在这儿好好看着罢!”

      旋即,她深深地低下头,一溜烟儿似的小步跑近殿前,在柳如晦身边跪做一排,十分乖觉地向着殿内众人一一施礼,而后才道:“师祖,弟子在呢!”

      “江雨归,方才你师姐所讲,道你与凌渊尊主原本相识,可有其事?”

      “不曾!”

      “胡说八道!”柳如晦料想到她就会抵赖,因而一脸横眉冷对道:“你们明明就是过从亲密!若是不相熟,那段时日,怎会形影不离,你可不就是追着他入了石林,才会要死要活的么?!”

      江雨归斜了她一眼,心下暗暗失笑,觉得“过从亲密,形影不离”八个字有点儿受用,可面子上却是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伤情样子,道:“我那几日,确实天天追在尊主身后,可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我那只是因为……贪恋尊主美色而已!”江雨归说着,赶忙一弯腰,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道:“弟子有罪!但在师祖面前,也实不敢相瞒!”

      她此言一出,场子里那群老古板差点儿没一口水呛死,怀虚真人眉角一挑,面部微微抽动起来。

      “江雨归!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怎的这样口无遮拦!”于丹青气得头发倒竖,也顾不得许多了,一个飞纵从高台跃下,冲将过去就要给她一顿大爆栗,却被南乔眼疾手快一把拦下,她似有深意地给了于丹青一个眼神,轻声道:“既然师父问了,你便让雨归说清楚,好不叫多方猜忌!”于丹青似有所觉地与南乔对视一眼,虽然依旧恨得咬牙切齿,可还是乖乖闭嘴不说话了。

      柳如晦做梦也没想到,在这样郑重地场合,江雨归竟会如此不知忌讳,简直造反造出圈儿,因而一时间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道:“你!你什么意思!”

      “师姐,我就是字面意思啊!”江雨归抬起头来看向凌渊,只见他正似笑非笑,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瞧,便又道:“我那时虽粘着尊主,可我不知道他身份啊!这个大家都可以作证,他那会儿给自己编了个倒霉名字,叫韩铮来的!我虽然踏入仙门,但却没出家啊,尊主那样风华霁月,任谁看了都会心动的吧!所以我才会追着他不放!至于我的伤,这位柯前辈,您莫不成是长了天眼,怎就笃定是尊主伤了我呢?我回来之后,已经向师父与师祖禀明多次了,我那是在石林观战之时,被贼人不小心误伤到的,尊主那时确实见死不救,可也没有条文规定,一定要见义勇为吧,是我自己见色起意,我已经知道错了!”

      柳如晦气极,一把推在江雨归身上,将她推到在地道:“满口胡言!”

      江雨归心里长叹一声,心道:可真是没有比这再真的话了!

      “师祖!即便江雨归说的是真的,但她刚刚也已经承认,爱慕于尊主大人,她一向是个搞事精!唯恐她之后被猪油蒙了心,做出什么危害玄清的事情来,还是早早赶下山去的好!”

      “诶诶!柳师姐!你莫要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爱慕尊主的美色,可并没有说过爱慕他这个人啊!”江雨归赶忙朝着她摆摆手,委屈道:“师祖明鉴!我自从知道尊主的身份以后,便真的和他再没什么关系了,毕竟……”

      “毕竟什么!”柯玉墨暗暗擦了擦冷汗,大声逼问了一句。

      这场闹剧显然因他多嘴而起,他本欲以随意伤害仙门弟子的罪名,挫挫凌渊的锐气,逼他血盟,可没想到,竟让仙家体面尽失,而怀虚真人到现在为止,始终端坐上位,未置一词,可那脸上已然是风雨欲来,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江雨归咬了咬嘴唇,一脸人畜无害地瑟瑟道:“毕竟……翻脸无情、见死不救、工于心计、谎话连篇的男人,也不值得托付终身不是!”

      “啊哈哈哈哈!”江雨归话音刚落,凌渊实在忍不住,抚掌大笑道:“这位小仙子的评价,在下可不能认啊!”

      “够了!”怀虚真人冷冷喝道:“江雨归!你莫要再装疯撒痴,你说的这些,我已了然,你们全都退下吧!”

      “是是!”江雨归赶忙顺从地爬起来,退立在旁,满屋子的人这也才松了口气,刚刚这台戏,完全没在他们的预料之内,经过她这一闹,此前谈判过程中占到的一点点上风,现在已然全散没了。

      “座下孽徒施教无方,教出这等疯癫丫头,让尊主见笑了!”

      “无妨!此事便不要再提了罢!”凌渊面色恢复如常,四平八稳道:“道长,在下若是真有什么觊觎之心,难道会找这样一位心直口快,身无灵力的小弟子当眼线不成?快不要说笑了!我看今天这宴,便就这样罢,在下对诸位已然知无不言,并且定不会弃两族盟约于不顾,陷天下苍生于水火!诸位疑心也可尽消了!可血盟之事,恕难从命!盟约至今,神族没有做过半点逾距之事,如今再提此议,当真不妥,或者,也可以这样……”

      他顿了一下,冷冷的目光扫向四周,继续道:“当日屠龙之战,我神族宝器尽失,除了灵魄被千山的朋友借了去,惊鸿弓与磷锁到现在依旧不知所踪,在坐诸位若有拾得,不妨先行归还,之后我们再来探讨血盟之事不迟!”

      末了,他又火上浇油地补充了一句,道:“怀虚道长,我神族那三件宝器威力巨大,还请道长帮忙留意,若是被歹人得了去,抑或是被在坐诸君私藏,如是那样,搞不好,怕对玄清这仙门之首的地位,也有所威胁罢!”

      殿内空气一瞬间如坠冰窟,在场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凌渊当真是太会和稀泥了!当初那三件宝器,四大门派间争得闹热,除了一件被千山派得了去,其余两件,他们找寻多年皆是无果,凌渊这会儿提及此事,根本意在转嫁矛盾,可真是精明得紧啊!

      好在,怀虚真人毕竟不是三岁小儿,即便有任何疑心,他也必不可能在当下这样的场合中先行内耗起来,此时他坐镇其上,并未回应凌渊这手嫁祸于人,话锋一转道:“尊主知我,哪里又会在意什么身外虚名,既是贵族宝器,如若我等幸而得见,定当物归原主!好了,今日机会难得,大家都不要这样剑拔弩张的,这便谈些轻松话题罢!”

      那厢,怀虚真人又客套了几句,讲了许多两族间求同存异的官套话,虽然此番会面,没有让凌渊血盟成功,但好歹还算气氛融洽,众人也算吃了一颗定心丸,而今终于卸下防备,开始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废话连篇地附和开了。

      江雨归偷偷地瞥了凌渊一眼,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她吓了一跳似的赶紧低下头,毕竟刚才说的那番话,实在太过露骨,纵使她脸皮比城墙拐弯儿还厚,可当着这千百人的面,承认自己是个好色之徒,还是有点儿……

      “江姑娘好没良心!我哪里有那般不堪了!”突然,凌渊的声音低低地钻进她的耳朵,江雨归吓了一个激灵,腿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她惊恐地向凌渊望去,只见他面色如常,正在那里左右逢源。

      啊!原来刚刚他那是传声入耳!虽然只有他二人能够听见,可当下被这群老狐狸包围在中间,他这胆子也是太大了点!

      “倒是江姑娘,爱慕美色在先,后却又说不喜在下为人,才是始乱终弃!”又是一句。

      江雨归没有灵力,此时只能听着他说,却不能回应,可把她憋坏了!她只好不自然地捋了捋头发,假装听不见。

      最终,怀虚真人眼见时辰不早,便先行打断众人,道:“讲了这许多时辰,尊主想必也是乏了,不如今晨会谈便先告一段落,我这便派人引尊主前去歇息,今日晚间大宴,你我再来畅谈如何?”

      凌渊摇头笑了笑,缓缓起身,随他而来的一众银甲兵士也应声而起,整肃在他身侧,凌渊走到殿前,向怀虚真人抱拳道:“在下叨扰多时了,这便不敢再打扰了,谷中事务繁杂,凌渊先行告辞了!晚间宴会,还请诸位尽兴!”

      柯玉墨方才兀自在那边调整了好半天心绪,此时像是活过来了,记吃不记打地故态重萌道:“尊主大人,既然怀虚真人出言挽留,怕是却之不恭吧!”

      “柯先生,二十余年前,我阿姐金夫人也曾赶赴仙家宴会,会上发生何事,您老难道忘了么?”凌渊一扯嘴角,瞬间目光中杀意表露无疑,但旋即他微敛愠色,淡淡道:“没有神族在场,大家才能更宽心。”

      江雨归闻言一怔,二十年前?什么阿姐?可还未等她诸般问题在心中成形,怀虚真人便接过话头,抢道:“也好,尊主族内既还有要事,贫道这便不强求于你了,无论如何,尊主此番肯来,已是彰显诚意,你为这天下苍生所做之事,我等自会铭记于心,尊主一路平安罢!”

      怀虚真人话音落下片刻,于丹青那副破锣嗓子,便又当空响起,此时,他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金台之上,嚷嚷道:“送异族贵客——!”

      钟鼓之声渐次又起,只是这回节奏轻缓了许多,不再如早晨那般急于催命,凌渊面露浅笑,再次向怀虚真人风度款款地施了一礼,而后一拂衣袖,转身向着殿外而去。

      江雨归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大半天的闹剧,可算平平安安地落下帷幕了了!

      晚间,无妄峰顶灯火通明,虽然凌渊走了,可该宴的人还是要宴,这会儿,玄清的长辈和入室弟子们,都忙着在宣明殿中陪吃陪喝陪说凌渊的坏话,一屋子老老少少,东家长李家短地凑在一块儿闲谈,还弄得挺热闹。

      江雨归本在入室弟子之列,理应在旁照应客人,可经过上午那档子事儿,于丹青现在看到她眼珠子都疼,因此一巴掌把她扇回弟子居,命她面壁思过,等这边烂摊子收拾完了,再好好找她算账。

      因而,此时,江雨归拄着头靠在窗户边上,和在这夜空中亮成了一个光点的无妄峰遥遥相望,心道自己可真是条可怜虫,那种场合,为求自保,又哪里有什么好办法了!她这个倒霉催的,不管上哪儿去,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自己就真的这么不招待见?!

      诶,不对!起码凌渊还是有点儿待见她的!

      甫刚一想到“凌渊”两个字,江雨归像是突然失了魂,不知不觉就傻笑了起来。

      “你痴了?”突然,一个低沉且熟悉的声音从窗前传来,像是当空浇下的一盆冰水,“口水都流到窗框上了!”

      江雨归被雷霹了似的一个激灵,定睛看去,只见那窗下之人,竟是崔诚!江雨归方才只顾着发愣,根本没注意到他是何时进来的,但见他身着黑袍抱胸而立,一脸讨债似的表情,江雨归嘴角一抽,十分无语道:“崔师兄,我又欠你什么了?难道,是师父命你杀我灭口?”

      崔诚冷哼一声,道:“我已经听闻你今日壮举了,如师父有命,自愿效劳。”

      江雨归气结,这人怕是有病吧,大晚上的不睡觉,到底是来干嘛的?她刚欲开口骂人,便突然反应过来,今天早上的和谈,崔诚竟然没有在场,只是那时人多事杂的,她没有注意到!想到此处,她便脱口问了出来:“咦!奇怪了,你今天早上跑哪里去了?”

      崔诚闻言,面色登时阴沉下来,他若有所思地默然立了片刻,而后并未回应江雨归的问题,只是突然反问道:“你和凌渊,你们认识?”

      江雨归吓得汗毛都炸起来了,支支吾吾道:“不……不认识啊,我不是都说了,我……”

      “给我少来这套!”崔诚出言打断她,目光凛凛地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说实话!”

      江雨归吓得缩了缩脖子,自从一年前,她一个不小心,得知了崔诚的秘密之后,他二人间的关系倒也变得有些微妙,虽然崔诚依旧不论何时,都是对她摆着一张臭脸,可她心里知道,他非但没有那般冷酷无情,反而是热血未凉,一腔赤诚,因而,渐渐地,江雨归也打心眼儿里对这个冰山师兄,萌生出一种甚为坚定的信任。

      她当即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哎呀!你既然都知道了,还非要问我!认识,认识行了吧!可我跟你讲好啊,我没有勾结妖族,也没有做任何有损玄清声誉的事情!你可不要又不分青红皂白的罚我!”

      崔诚像是完全没听见她后面那诸多废话似的,问道:“你们……还能见面吗?”

      “哈?”江雨归张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道:“你到底要干嘛啊!”

      崔诚目光微动,犹豫了一下,而后缓缓从怀中摸出一物,那小物件儿在如水的月色下散发着幽幽青光,却是一把玉质小折扇。他低着头,怔怔地看了一会,而后将它递江雨归面前,有些黯然道:“这东西……是之前一位故人暂存于我这里的,你帮我交给凌渊,烦他帮忙物归原主吧。”

      什么?!

      一霎那,江雨归像是突然嗅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俩招子放得贼亮,难以置信地指着他,道:“天啊,崔师兄,你你你!你居然有妖族的故人啊!而且你和凌渊,你们竟然认识吗?!”

      “闭嘴!”崔诚将玉扇在手中打了个圈,狠狠敲在江雨归的脑门上,道:“鬼叫什么!”

      崔诚这厮下手太重,江雨归伸手捂在额前,颇为不爽地继续叫嚣道:“好啊!崔诚!你这人真不地道!自己明明与妖族之人有所往来,可我此前只是玩玩成了精的鸡鸭鹅,都要被你往死里打,你这人怎么这么言行不一,真是太可气了!”

      崔诚深吸口气,愤愤地咬了咬牙,他终于看出来了,江雨归也不是什么靠谱儿的可托之人,他冷哼一声,一甩衣袖,转身就要走人。江雨归见状,赶忙飞窜出窗户,一步挡在崔诚身前,坏笑道:“唉唉,别生气啊崔师兄,我就是太过震惊了嘛!好了,你给我吧!我替你转交就是了嘛!”

      崔诚未置一词,只是冰冷地白了她一眼,随手一抛,将玉扇扔进她怀里,道:“无所谓,交不交的,这个东西任你处置吧!”

      “好!明白!”江雨归手指一捻,打开折扇,只见那雪白的扇面之上,规规整整地写了一行隽秀的行楷——“山有青木”,她狐疑地翻看了一下,道:“师兄这故人姓甚名谁,你不说,凌渊怎知要还给谁啊!”

      “他自然知晓。”说完,崔诚大踏步地往院外走去。

      江雨归大喊一句:“喂!有什么话要带的吗?”

      崔诚背影一顿,继而摇了摇头,低声道:“无话可说。”他没有回身,江雨归看不见他此时作何表情,只觉得那道身影,一瞬间便暗淡下去了。

      大宴过后没几天,那帮看戏的修士们,便陆陆续续地散尽了,这时,于丹青才终于抽出功夫,开始教训江雨归了,一连五日,她早晨挨打,中午罚跪,晚上抄经,于丹青还把这套行云流水的刑法一条龙,美其名曰为净化邪念,搞得江雨归一天到晚,只有一口气在吊着,这哪里是净化,根本就是要超度来的吧!

      好在五日过后,于丹青总算大发慈悲,觉得这罚得差不多了,他一时半刻的也不想再看见这个孽徒了,至此,这次的事端,才算完完全全告一段落,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可一番事毕,江雨归还能再搞出下一番,想来这五天的刑罚一条龙,是没什么屁用的,柳如晦那日讲她是个“搞事精”,当真一点儿也没说差。

      这天晚间,明月刚刚挂上枝头,江雨归便锁紧门窗,从被窝里偷偷摸出阳春昆仑镜来,自凌渊离开,已经差不多十日,他们便是爬,也早就该到扶风谷了,江雨归从床柜里翻出崔诚交代她的东西,轻轻揣在怀里,其实,她早就抓耳挠撒地想去找凌渊了,可无奈总没什么理由,因此,崔诚这把小扇子就仿如及时雨一般,帮了她个大忙,江雨归暗自发笑,心道:我这只是受人所托,才不是因为想见凌渊呢!

      江雨归感觉自己是从天上砸下来的!落地的一刻,她听到自己的胸腔和地面发出一声强烈的共鸣。她紧喘了两口气,确定自己一时半刻还不至于死了,于是张开眼睛,试图挣扎着爬起来。
      可就在她抬起头的那一刻,突然,近在咫尺的地方,两双交缠着的人腿映入眼帘……

      “哈?”她目瞪口呆地循着向上望去,迎上来的是两张同样目瞪口呆的脸,那是一男一女,他二人正亲昵地拥在一处,其中一人她认识,可不就是那个少年——天光嘛!

      “天呐!你这玩意儿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年大惊,伸手虚空一抓,唤出他那柄银枪来,顺势一刺,锋芒抵在江雨归的下颚,喝道:“说!鬼鬼祟祟地在这儿干什么呢?!那怀虚老道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

      拜托!到底是谁鬼鬼祟祟,江雨归环顾四周,发现她掉落的地方是一片黑黝黝的松林,这月黑风高的,他好意思说别人吗?!

      “天光,你给我滚开!”那名女子伸手打掉少年的长/枪,疾步走过来蹲在江雨归身边端详起来。江雨归看清了她的面容,那确是一张明艳妩媚的脸,她目光在女子脸上游离了一番,突然想到了什么,没错!那双眼睛!她就是那晚和天光一起假扮黑影的人!

      女子杏目瞪得溜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像是要把江雨归的脸琢磨出个大窟窿,她嘴唇微动,半晌道:“你……你怎么……”

      江雨归不名所以,但突然回忆起,凌渊初见她的时候,好像也是这副难以言喻的表情,所以他们这都是有什么毛病?!

      少年不耐烦地抓抓头,道:“阿羽,她就是那个啦!看上尊主的小道姑!我不是和你说了嘛!”

      “哈?”江雨归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小道姑”是个什么东西,这天光是有多老旧,怕不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吧!

      “凌渊?”女子微淡的柳叶眉皱在一起,“他搞什么名堂!”

      “那个!打断一下!你俩能否先不要自说自话了,我要见凌渊,有个重要的东西需要交给他,烦请你们受累带下路呗?”江雨归见他们像观赏珍奇异兽一样看自己,不由得心中苦闷。

      天光态度恶劣地压着江雨归来到凌渊的寝殿。扶风谷地处玄清之北,自然不像冠世山那样气候温和,这里已经入冬了。不过一路看来,谷中景色却也不是十分萧瑟,满山遍野的青柏在清明的月色下隐显葱郁,若是在夏天,清风拂过,谷中翠浪翻滚,松香醉人,想来应当是极美的。

      江雨归心里暗想:师父每每提起扶风谷,都要怒称为妖族的巢穴,这里究竟哪里可担巢穴之名了?!

      推开门,凌渊正手中持卷,斜倚在一张木制躺椅上,一身朱砂色的长衫,衬得他皮色有些苍白。
      在江雨归能见到他的所有时日里,凌渊都是身着些个稳重颜色,乍一见他穿得如此鲜艳,江雨归竟觉得他瞬间凭生出了几分妖气来,不过是那种浓墨重彩的妖气,温风艳月的妖气,让人惊为天人。

      “尊主,有个东西找你!”少年鄙夷地一哼。

      他娘的……

      清风明月正好,就是有个吃了屎的碍事精,一张嘴就臭气熏天,江雨归只想反手抽他一个嘴巴子!

      凌渊有些倦怠地抬起眼帘,没想到正撞上江雨归一脸花痴地盯着他看,他心中怦然一动,惊讶道:“江姑娘?!”

      江雨归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捋了捋耳后的发丝,笑了笑,没说话。

      “你不是有要紧事吗?!讲啊!”天光抱臂在旁,十分轻蔑的白了她一眼,如此凡人也敢夜闯扶风谷,要不是早知她与尊主相熟,估计刚才她刚一落下,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凌渊了然一笑,向天光一挥手,示意他出去。天光不悦的“啧”了一声,给旁边的女子使了个眼色,江雨归这才注意到,那名女子竟然从始至终都在默然地盯着自己看,那目光深邃又有些冰冷,盯得她浑身不畅。

      “江姑娘终于肯来了。”待他二人出门,凌渊放下手中书卷,含笑着走到江雨归身前,道:“可若无要紧事,你便永远不会来么?”

      “……”

      凌渊离她极近,说话时温暖的气息轻拂在她脸上。江雨归很想控制自己,可一片绯红还是毫不客气地攀上了她的面颊,她赶紧低下头去不再看凌渊,两条胳臂像是多余的东西,放在哪里都觉得很不自在。凌渊在她面前不知何时已经不再自称“在下”,因此谈吐间仿佛更加暧昧了些,此时,她心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冒冒失失地闯到人家的地盘来了!

      她瞅准了坐塌的位置,一溜烟儿快步走过去,道:“是真的……真的有要紧事啦!”

      凌渊像是吃定她肯定没有什么正事一样,安然信步到案前,与她相对而坐,玩味地一挑眉,调笑道:“哦?竟是如此要紧?那说来听听。”

      江雨归赶忙从怀中掏出那把小玉扇,整理了一下语言,道:“我师兄崔诚,托我将此物交到你手上,说是烦你将它还给一个故人。”

      凌渊微有些讶异地接过扇子,翻弄了一下,似有不解地问道:“诚少爷,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啊。”江雨归摆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想了半天,道:“我师兄他说,故人心意,珍藏多年,如今只愿相思有所归处。”

      她当然是瞎说八道,可她眼看崔诚那副落寞样子,才不是“无话可说”呢!因此她想着自作主张,给他稍微翻译那么一小下,可此话说完,她自己都不禁打了个寒战,竟没想到自己也能说出这等肉麻话来!

      凌渊眉头微微皱紧,目光闪烁一阵,他张了张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半晌才道:“诚少爷,当真如此讲?”

      “是呀!一字不差!”江雨归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而后朝着凌渊挤眉弄眼了一番,道:“凌渊,你告诉我吧,我师兄的故人是谁啊!”

      “既然诚少爷不愿谈,那我自然不能在人后乱言。”凌渊对江雨归方才那番话将信将疑,他手掌一拢,那小玉扇便登时化成一道青光,钻入他的掌心儿里了。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早晚能知道!”

      凌渊抬眼看着她一脸势在必得的表情,心有所动,眼睛亮了亮,道:“江姑娘的要紧事,就是这件吗?”

      “啊,对呀。”

      “为何竟都是关于别人的?江姑娘好不容易才来一次,便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

      凌渊支着腮,侧头看向她,一双脉脉含情的凤眼,盯得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咳咳……我能有什么……”江雨归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两声,她两个眼珠子飞快乱飘,想赶紧转移一下话题,这招儿她是和凌渊学的,突然间,她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刚才那个姐姐,她是谁,她……她为何那般看我?”

      凌渊闻言一顿,眼神不易察觉地飘忽了一下,旋即,他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樽细颈酒壶,轻摇了片刻,缓缓道:“她叫琅羽,是王族的后裔,怎么?她与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有点儿怪怪的,像是她认识我似的!没事没事,你当我没说吧。”

      “嗯,扶风谷几乎没有来过外人,她可能只是一时好奇罢了,没有恶意的。”凌渊将壶中的桃红色液体,斟在一枚精巧的小酒杯中,推到江雨归面前,道:“神族不食人间烟火,这是用灵力滋养的桃梅酿的春醉,江姑娘尝尝。”

      江雨归接过酒杯,小心地咂了一口,一股甜腻的芬芳流入喉间,好喝!

      她继而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继续问道:“王族?尊主大人不是王族吗?”

      “神族的王室血脉是龙族,我自然不是的。”凌渊双手插在宽袖中,往塌上倚了倚,道:“琅羽是,她是仅存的烛龙之后,现在是王军领帅。”

      天啊!王军领帅?江雨归回想起她刚刚在林间窥见的那一幕,不禁打了个寒战,那姑娘杨柳细腰,媚骨天成似的,那她的属下可都得是些什么样的啊……

      江雨归歪了下脑袋,疑道:“凌渊如果不是王族,为什么会成为妖王呢?”

      凌渊怅然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只是受人所托而已。”

      他言语轻巧,可眉目间阴郁之色更甚,想来这一句托付,便不是那样好承受的。

      凌渊对此不想多言,江雨归也不知从何问起,讪讪地缩了缩脖子。她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凌渊这间寝殿并不大,而且房间内饰也甚为简单,她突然想起宣明殿顶的蟠龙藻井和鎏金的梁柱,与玄清的殿宇相比,妖王的这间屋子,竟然更像是凡人老百姓的家。

      她目光兜转一圈,最终落在凌渊案上的一盏别致的烛台上,其上一根一指粗的雕花红烛,该是这屋中最精巧的东西了,红烛的火苗发出温突突的橙光,江雨归心神恍惚地将手指按了上去……

      “啊!”她被狠狠地烫了一下,飞快地甩了甩手,道:“是真的蜡烛?!”

      凌渊都惊呆了,赶忙抓过她的手查看了一番,惊道:“你这是干嘛?”

      “我以为是某种仙器!”江雨归哭笑不得,“这……这这,自从我到了玄清,便再也没有见过蜡烛了啊!”

      凌渊明白了这丫头为何突然犯傻,轻轻吹了吹她烫得有些发红的地方,神色黯然道:“江姑娘可知道,仙门用的很多仙器,其实都是神族所炼化的吗?”

      江雨归哑然,她曾经听说过一些用妖族炼器的说法,一些修士将妖丹剜出,抽取其中灵力,封存于器物之上,因为妖族各有灵通,灵力的属性不同,也就炼成了各式各样的仙器,上能腾天,下能潜海,有些甚至是无价法宝。

      可那些都是些黑市上流转的东西……

      江雨归一时间有些惊慌,怯怯问道:“玄清里面,也有吗……”

      “有很多,满庭院挂着的松间照,便是其中一种,那是用松萤的丹心制成的。松萤一支在数十年前,便已经被灭族了。”凌渊说得轻描淡写,手指抵着空酒杯在桌上转着圈,眼神中却是寒光一凛。

      江雨归将他表情的微动看在眼里,心中更是一片惊愕,她万万也没有想到,早就习以为常的物件,却竟然有如此来历。她不禁想到玄清那数不清种类的仙器,这些东西究竟是如何流入玄清的,还是说……

      一瞬间,她突然对小时候曾经用过的锅碗瓢盆无比怀念起来,物件就是物件,吃食就是吃食,邻里长短也是恩怨分明,毫不复杂。

      “好了,不要再提这些了,种族间经年的恩怨情仇,与江姑娘无关。”凌渊看她有些失神,忽而心头一酸,他探过身去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道:“江姑娘今天来得晚了,要不要留下来休息?”

      江雨归听闻,屁股像是被火烧了,腾地一下弹起身,道:“不不不,我马上回去了!”

      凌渊仰头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浅笑道:“也好,江姑娘明天一早就来好不好?明天谷中初雪。”

      下雪?真的吗?!江雨归关于雪的记忆还是四岁之前的,不过也已经记不大清,这么多年来,冠世山只有飘雨。

      江雨归乐得傻乎乎的拍手,进而她一想到竟是要和凌渊一起雪中漫步,耳根便又开始发热起来。
      临别前,她忽而心中一动,对凌渊正色道:“给我几根蜡烛,好吗?”

      江雨归刚刚闪身进镜子的秘道,一柄窄背长刀便从背后抵住凌渊的后心。凌渊也不回身只是那样默然而立。

      “她的脸……她为什么……”身后那人声音不住地颤抖,却是琅羽不知何时回来了,更不知,她是从什么时候起便站在这间屋子里了,只听她声音里甚至带着哭腔,道:“她难道是……”

      “是。”凌渊只答一声,便复归沉默。

      “凌渊!你到底要干什么!”琅羽愤然咆哮,刀刃向上一挑,划开了凌渊背后的衣衫,继而擦着凌渊的喉间而过,在他的脖颈处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你疯了!你被权欲迷昏头了?!”

      凌渊深吸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戏谑道:“权欲?你不要的东西,凭何我就该稀罕!”

      琅羽见状气的手腕发抖,她一把扔掉长刀,纵身一跃,臂弯环过凌渊的脖子,继而膝盖一磕,凌渊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就这样被她扑于身下。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琅羽双手用力抓起凌渊的衣襟,道:“你敢做对不起阿姐的事情,我就杀了你!”

      “阿姐?”凌渊单手扶额,忽而痛苦的失笑,道:“我何止是对不起阿姐,我更对不起族人!对内不能安人心,对外不能御强敌,便是想为神族寻一块安身立命之地都做不到,你说我又对得起谁了?!”

      琅羽沉默良久,手上力道突然松了,两行晶莹的热泪滴落,她不轻不重地在凌渊脸上掴了一掌,隐忍道:“不要妄自菲薄,林霁既然选了你,便是你能做到别人不能做之事。”

      她摇晃着身体缓缓站起身来,仰头望着屋顶,须臾道:“但我还是会盯着你,凌渊,我不允许你伤害她,什么义正言辞的理由都不可以!”

      “琅羽,有些事情,我现在也搞不懂,但你信我罢!”凌渊坐起上身,有些疲惫地轻轻扶了扶额,继而单手一指,一道青光向着琅羽飞了过去,“还有,这是你的东西。”

      琅羽并未看向他,只是翻手一接,那道青光便瞬间在她手中化为一柄玉质折扇,琅羽收紧手心,紧紧将小扇握住,凌渊站起身来,缓缓走过她的身边,轻声道:“诚少爷,他说……”

      “我都听到了……”

      凌渊愕然回身,没想到,琅羽此时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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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江雨归这辈子怕是都改不了人嫌狗厌属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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