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云

　　那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完了，沈欺听得断断续续。夙饶没有刻意回避，加之沈欺五感敏锐，不用故意去听，也摸清了个大致轮廓。
　　只是有几处不甚分明。
　　譬如夙饶说到的陨星石，无缘无故地令他有些在意。
　　而后又说起一个名字，隐约是算计过蔚止言什么，沈欺蹙起眉，刚留了道心眼，蔚止言凑巧就把话头移走了。
　　后面沈欺就无暇关注了，有一人找了来，直奔他身前。
　　“小沈，你怎么大变样了？”
　　是离煜，他并不因沈欺改头换面了而生疏，感叹道：“听说是以前的咒印解除了，真的假的啊？”
　　沈欺熟练道：“是个意外，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
　　离煜：“你在云澜府还好吗，没受委屈吧？哦，我爹干的好事就不用说了，一个老神仙冤枉小辈，丢死人了他。”
　　连日不见，离煜起初要找沈欺好好道个歉，再聊上几句的。怎知被百里仙主和族中长辈拖去一顿教诲，现在才溜出来。
　　哼，他爹自己干的好事，还只教训他一个，先把自己给教训好再说吧。
　　“对不住啊小沈，我来得晚了。哎，没想到我爹能犯这种错，怪我上次拿走匣子没告诉他，不然他们也不会把事情扣在你头上。”
　　以离煜的骄纵脾气，这么低声下气地赔罪，属实太阳打西边出了来。
　　自己犯的错，离煜认得很干脆。确实是他连番任性，私自丢了太胥图不说，带走了五灵千机匣，以至牵连“无中生有”的同伴。
　　他感到亏欠得紧，整张脸皱成一团：“我爹说那些礼物你们不要，也不知道你气消了没。”
　　沈欺当时冷脸，却不是因为这场误会。不如说，仅为这种场合而动怒，他实在不值当。
　　是以他说道：“此事便当它过去了，你无需过分介意。”
　　“你要是过意不去，送我几屉八珍糕如何？”沈欺想了个主意，附加一道要求，“甜咸各半。”
　　“别说几屉，几百屉都使得！”离煜一口答应下来。为了诚心诚意给沈欺道歉，他愿意与被他视为邪道的咸派八珍糕和解！
　　得了沈欺谅解，离煜自在多了。
　　“当初的煞气，你拔濯干净了的吧？”他仍然记挂着沈欺的病情，之所以念念不忘，也是受到近期所见所闻的熏染，“可别像拾异山人一样，灵台清得不够透彻，现在还昏着醒不过来。”
　　沈欺不好告诉离煜，他那时煞气入体，完全是因为戴着拘灵，限制了修为。其实只要摘下拘灵，就能逼出那一股微末煞气。
　　退一万步，就算煞气深入命脉，区区鬼烬枝之煞，对绯刃重塑的这具灵脉而言，犹如蚍蜉撼树。
　　只是沈欺出于避免暴露身份的考虑，选择了最符合他当时伪装，最稳妥也最麻烦的方式：前往雁城求取渡苦花蕊。
　　不曾想弄巧成拙，偏就在雁城撞见了蔚止言，方知那就是晏辞，然后落入了蔚止言“仙踪隐”一问的陷阱，假神仙的身份彻底暴露。
　　桩桩件件，没一样是能对离煜说的。沈欺避重就轻，道：“托渡苦花蕊的功效，早已祛除了。拾异山人还没恢复么？”
　　摘除了鬼烬枝后，九舜仙宗不是帮忙诊治过么？
　　无药先生也开了几味仙方，迄今数月有余，拾异山人再怎么严峻的伤情，照理应该好转了。
　　离煜：“没有，本来无药先生的方子见效了一阵，没多久又不行了。听说拾异山人原来有个根元不稳的痼疾，早年修养好了，就没人提起，谁知道经过这么一出，连魂魄都快散了。”
　　“无药先生这些天总是往拾异山走，想方设法给他续着魂呢，哎。”
　　几株假花害了拾异山人性命，追根结底还是纪桓造的罪孽。为了那个损人灵脉的可笑谋划，他虚构花商身份，把冒充奇花的鬼烬枝送入仙界，一己执念，害人不浅。
　　沈欺漠然想道，早知如此，那年把纪桓留给逢魔谷的魔物，是否更好些呢。
　　离煜未曾经历歆州一案，于是无从想象，拾异山看似偶然的变故，关联着逢魔谷累累恶行，最终落到一个道心扭曲的医仙，是经营了数百年的诡计。
　　正叹息着，一团宝光从他怀里跃出，承托一幅合拢的卷轴。
　　沈欺微愕：“太胥图？”
　　五灵千机匣归位，百里仙主吃此一堑，不将太胥图妥善收好，怎又交到了离煜手里？
　　“是啊。”
　　离煜嘴角抽搐了一下：“我爹死要面子，有个事想求你，他拉不下脸，让我做说客呢。”
　　确认沈欺没有摆出明显的抗拒之意，他才继续。
　　“这张太胥图，从人界飘回来之后好像就打不开了，谁来了都没用。”按照百里仙主交代的，离煜说道，“但是我爹说，今天太胥图拿到九天揽月台，你刚一来，它就松动了。”
　　离煜：“你不是碰巧在人界见过它吗，所以他想请你出面看一看。”
　　太胥图物归原主，却不明原因地陷入封印，放眼整个忘忧都，无人能解开尘封卷轴。
　　百里仙主想了又想，料是太胥图掉落凡间的期间，恐怕结了什么尘世机缘，导致图卷紧闭，唯有沾染因果之人才能触动。
　　而沈欺当堂驳斥方寸使，讽刺方寸使不如去问太胥图的时候，太胥图竟然松动了些许。
　　悄然而逝，仅有离太胥图最近的百里仙主发现了异状。
　　莫非……他是和太胥图结有因果的人？
　　经历早些时辰的误会，百里仙主不敢再妄言，猜着离煜和沈欺相熟，私底下嘱咐离煜向沈欺一问。
　　离煜顿时不悦。
　　精明啊，他爹真是精明，还有脸求沈欺问因由。不就是因为解不开因由，这太胥图就废掉了吗？
　　说来说去，这玩意多少年的老古董了，废了就废了呗。他百里仙主天天看着，也没见着用啊，不然怎么画都丢了四百年还被蒙在鼓里，直到装画的匣子消失才发现。
　　成天拿一幅画祭祖，没准老祖宗都烦了，不想再看了呢。
　　若是百里仙主读了离煜的心，又能气厥过去。
　　百里仙主好说歹说，离煜才勉强同意他的无理请求，把太胥图拿给沈欺看一眼。
　　沈欺一听太胥图便心绪不宁，当他亲眼见到那幅古旧卷轴，竟反常地沉静下来。
　　“……好。予我看看吧。”
　　“给。”
　　离煜松了口气，催动宝光往沈欺方向飞去，边道：“古时百里先祖通过太胥图修道，所以它不仅是张图，里面还有一重境界。现在进去不得，里面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好。”
　　伴随着离煜的话语，太胥图飘到沈欺眼前。
　　宝光闪耀，遮掩了他的神色，他放缓呼吸，伸手去触碰那幅长卷。
　　沈欺接触到太胥图的须臾，合拢的卷轴猝然展开！
　　——光团大盛，画中迸发出不容拒绝的力量，将他卷入其中！
　　那一瞬如风驰电掣，不到离煜眨眼的空隙，有道白影掠过——那道白衣身影从九天揽月台另一侧而来，几乎是以非人速度拉住沈欺的手，却和他一起跌入了画卷！
　　宝光熄灭了。
　　太胥图重新合拢起来，漂浮于空。
　　环顾九天揽月台，沈欺也好，蔚止言也好，就此消失了踪迹。
　　离煜大惊失色，夺过太胥图置于眼底，翻来覆去地查检。
　　——但任凭他怎么做，也不能打开它，更看不到画卷里面的图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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