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云

　　琅環壁布在九天揽月台东侧，是面约十人高的水晶壁，悉悉数数的光点萦绕其畔。
　　云澜府名录在上官留意指间化成法诀，融进光点之中，点起了六簇亮光。
　　核实无误，上官留意原路折返，正好隔壁上峣仙宫之主擦身而过，羽衣佩剑，冷哼一声。
　　声音不轻不重，恰巧只能让上官留意听见。
　　“……”枉费上官留意还打算上前问候几句，容临渊仍旧百年如一日的没有好脸色给他。
　　一点也不见从前那个乖巧小师侄的影子了，唉。
　　名录验毕，光点便陆续汇入琅環壁，水晶壁面泛起流动的光彩。
　　——又到了一届一度的心跳时刻。
　　群仙不禁屏息，目不转睛地关注水晶壁的变幻。
　　照群仙试的惯例，开试前仙门只能定夺总名录，以及每人参试的数目。至于每个神仙将参加哪门哪类比试，完全由琅環壁随机匹配。
　　匹配的好坏自然会影响比试表现，结果是否如人意，就尽数倚仗琅環壁的造化了。
　　反正在座所有仙门全部被琅環壁坑害过，多年算下来谁都不比谁走运，对此也就没什么异议，以至不谋而合：在琅環壁离奇匹配下仍能夺魁的参试者，乃是真正的仙中俊杰。
　　须臾，水晶内光点织成文字，十二类比试的时辰场次及相应参试者，清晰呈现在琅環壁上。
　　一时几家欢喜几家内伤。
　　琅環壁它，终究还是对近半仙门痛下毒手了。
　　云澜弟子六人，每人参加两类比试，这次匹配结果中规中矩，队伍整体情绪稳定。宋既白小声叨叨：“笔谈和断机，一个道试一个术试，为什么还把我分进道试了？要分也分去论道啊，笔谈真是写断手……算了，勉强也还行吧。”
　　沈欺正在给云朵朵顺毛，今天跟着云朵朵尾巴的小云朵是颗蓬松星星的形状，悠悠地在沈欺眼前晃啊晃，像一块棉花糖，不慎挡住他的视线。
　　云朵朵舒服得直哼哼，歪了歪头，星星云朵飞开了。
　　沈欺淡淡扫了眼，他的名字出现在琅環壁一头一尾，分别是：
　　风物试、万象试。
　　“本次之群仙试，首日风物试，第二日道试，第三、四日术试，第五日万象试，全数事宜已于琅環壁载明。”
　　琅環院首道：“诸位可自往对应城楼筹备参试，其余未尽事宜，各城楼皆有琅環院仙官可解答。”
　　“首场风物试，一个时辰后开试，预祝列位得获佳绩。”
　　九天揽月台两翼铺排了大量观试席，比试期间，观众可通过琅環壁即时查看。风物试作为首门比试，很受全场关注，已经有结队去选择最佳席位的，做足向外实况播报的架势了。
　　匹配到风物试的参试者，不少则趁着赛前最后的时间，热火朝天地复习押题宝库。
　　“魂魄守恒律的释义，是指一定时期内，六界魂魄的总量恒定。若有魂魄消陨，必将诞生一副新魂。反之若现世魂魄过多，则将有相应魂魄滞留鬼界……”
　　还有人拉来同伴帮忙抽背的：
　　“那我随便抽了？就这个吧，详论冥界五大恶人由来及指代。”
　　“这题我会！冥界藏污纳垢，存在各式版本的恶人榜，但无论何榜总有五人势必名列前茅，由此而来五大恶人。
　　这五人便是‘鸳鸯官人’、‘长生千岁’、‘金绣夫人’、‘荧惑孤星’、‘离天堕神’。离天宫华瑶神女已经被方寸司收押，现今应称为四大恶人。
　　恶人之一，鸳鸯官人，鸳鸯冢之主，傀儡术六界之最，……”
　　群仙相竞的氛围已无声蔓延开，各队掌门及领队仙师陆续下场，与门中弟子做赛前指导。
　　云澜队伍出发前，司晚歇皆是一一的详谈过，还分发了亲手整理的参试提要，堪称细致入微。那时沈欺缺席错过，司晚歇随身带着他的那份，现在交给他，好在还来得及。
　　“海棠，”蔚止言忽道，“你和上官不若领大家去观试吧，沈欺那里，我来便是。”
　　蔚然与沈欺似乎颇有渊源，对沈欺所知更为深切，想是谈得透彻些。司晚歇道：“那好。”
　　啧啧，啧啧啧。
　　上官留意在后边看着，满面心照不宣。
　　犹记过往这种场合，蔚止言一概是温柔可近、但难以可亲。领队仙师之责若是交给他，他定是完成得滴水不漏，若是不交嘛，他便依然行踪飘忽，难见主动露面。
　　上官留意难抑内心躁动，择日他得找夙饶八卦八卦，那个心上人的说法究竟真假几何。
　　弟子们随司晚歇而去，上官留意也叫上漏网之鱼：“朵朵，走吧。”
　　“！！！”
　　云朵朵伤心得星星碎一地，依依不舍离开沈欺，回到上官留意身边。
　　“……你这是什么眼神啊云朵朵，难道在嫌弃我吗？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云朵朵移情别恋，上官留意的府主心再次受到暴击，悲愤地拎着它走远了。
　　没了云朵朵打发时间，沈欺成了场上唯一无事可做的那个，蔚止言近身时，附近又依稀传来抽背声：
　　“仙界废除情劫的时间是？”
　　“我想想……”
　　沈欺起了兴趣，对蔚止言道：“我竟不知仙界废了情劫。”
　　情劫设定，这可是历代仙魔主题话本子的最爱桥段啊。
　　蔚止言细说道：“历情劫的仙，渡劫后往往多出一段斩不断的劫缘。原本独身的仙就罢了，假如是个本就有道侣的，难免另一方心生芥蒂。既然情劫化为破坏仙侣情谊的最大祸根，故就取缔了。”
　　“成仙需要代价。”他道，“这代价不一定是抛却七情六欲，有些代价，比这惨痛得多。”
　　沈欺将蔚止言上下打量一遭：“生而为神，可有代价？”
　　“有的啊，还不少呢。”蔚止言回望着他，轻笑道。
　　“神族不可作恶，堕邪则神脉凋敝。其他的么……好像和仙也无甚差别。神族修为并不是与生俱来，修行时还要经历数次悟境，倘若无法勘破，就得一直做个修为碌碌的庸神。”
　　话虽如此，神族自古英才辈出，平庸之流屈指可数。云澜三府主身为神君，却沉寂多年、少有建树听闻，才常使神仙叹惋，风声一路传遍了仙界。
　　鹿柴坡的小桃子都深谙此事，逢人只赞美衔云公子的姿仪或品行，绝口不提修为相关的东西。
　　此刻，衔云公子连品行都要岌岌可危了：“疑是，你怎的都不叫我师尊了。”
　　蔚止言难过得紧，自从歆州那晚，沈欺对他态度大变，日渐一日地越发无情，再没有叫过一句三师尊。
　　沈欺哂道：“等你换回衔云公子那般作态，或许可以考虑。”
　　“可能有点困难，”蔚止言和他推心置腹，“你知道那不是我的真性情，现在的我才是真实的。”
　　“噢，是吗。”
　　蔚止言笑得烂漫：“是啊是啊。”
　　“那你倒变了不少。”
　　沈欺勾唇谑笑：“从前的你，未见这般厚颜。”
　　蔚止言如一棵霜打的桃花树，彻底枯萎了。
　　进入风物试倒计时，考场开启，沈欺道：“我去风物试，你们该做最坏的打算。”
　　风物试又称“六界百科竞答”，秉承“制敌先知敌，万备无一失”的理念，比试范围等于没有范围，但凡六界中存在的知识，都可能成为考题。
　　——六界风物，单只论一个仙界，和有备而来的神仙相比，沈欺就胜算渺茫。
　　蔚止言毫不犹豫道：“你答得怎样都好，放心去比就是。”
　　云澜府对群仙试的要求等于没有要求，由于上官府主本人的原因，从上到下带出一股重在参与的风气：不垫底就行，垫底了也没事，不一直垫底就行。
　　群仙试考场设在十二楼——忘忧都十二楼环绕仙京，以十二时辰命名，各座楼宇代表一个时辰。风物试排在子时楼，主试仙官就位，参试众仙鱼贯而入。
　　观试席人头攒动，各派仙师席位靠前，和琅環院之位相近。
　　上官留意抱着云朵朵入座，很快坐不住了。
　　没办法，有道脉脉不得语的目光朝这边来，想无视也难。上官留意扭头：“我说，蔚然，琅環院首往这边看几回了，这事你怎么想的？”
　　他是听夙饶无意说到的，琅環院首登仙那年偶见蔚然君风姿，惊鸿一面念念不忘，仰慕的心思埋了多年。
　　蔚止言：“未曾想过。”
　　琅環院首仰慕得再隐秘，也是让蔚止言知晓了，麻烦的是双方心知肚明，可琅環院首未曾挑明，也从未做出僭越举止。
　　不是这件事本身麻烦，而在于无法挑明就无法拒绝，无法拒绝，就很难避免和人发生牵扯。
　　蔚止言至今不明白琅環院首的心思哪里来的——因为他和琅環院首真的不熟，交谈数不过十句的那种不熟。夙饶猜测琅環院首是被他的外表迷惑，建议他跑去琅環院真情流露一番，这样琅環院首就会知道蔚然君私底下原来是个着了魔风的戏精，肯定就放弃了。
　　实话实说这个办法还不错，可惜过于伤敌一千自损千万，风险不可估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蔚止言最后选择能不见则不见，去天庭都要绕琅環院千丈远。
　　要不是陪沈欺来群仙试，他千儿八百年都见不到琅環院首，谈何想法。
　　上官留意之所以关注这个，是因为他嗜美的本色，就在于发现新鲜的美，远观以悦目。有段时间他就挺欣赏琅環院首——的脸，入眼别有清秀之美。
　　今天出现了见所未见的惊人之美，上官留意火速倒戈，盯着琅環壁里的沈欺身影，滔滔不绝：“你快跟我说说，是在哪里遇到沈欺的，到底什么地方能长出这种相貌？既冷且艳，这两相矛盾稍有不慎就互为减损，他却怎能相得益彰呢？”
　　蔚止言掀起眼皮，微微笑了：
　　“上官，你再看下去，不顾比试却沉迷色相的事，就要传回仙师院了。”
　　“……”
　　蔚止言明明看得比他还专注，眼神根本没分给过别人，上官留意回过味来：“连我多看几眼你都要计较？你原来是这种人？！”
　　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看脸，对脸的主人没有任何想法啊！
　　蔚止言：“确实。”
　　上官留意：“……算你狠。”
　　乐趣惨遭威胁，上官留意再也不会快乐了。
　　上官留意悻悻转移注意，司晚歇适时告知目前赛况：“风物试行将开卷。”
　　后方弟子席位阵阵议论：
　　“快看看，这次风物试的主旨是什么？”
　　每届风物试都有一个主旨，开卷时公布，所有考题围绕主旨设问。
　　“我们师兄准备了大半个月的妖兽习性，你说他能押中么？”
　　“会不会是人界风水？也有可能啊。”
　　“管它考到什么，我们云上书院势在必得！”
　　这声音嗓门不小，落入其他神仙的耳朵里去了。
　　哦，云上书院的人啊。
　　云上书院建院悠久，书院里遍地学究，夺取风物试头筹常如探囊取物，口气大点嘛不算稀奇。
　　再看今年的主旨——
　　魔界风土人情。
　　“什么！！！又考魔界？”
　　“上回的上回不是考到魔界凶兽志了吗？又考？”
　　“不是说风物试考题刁钻，六界轮流来的吗？！”
　　“你想想，当我们以为刁钻的时候不刁钻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刁钻……”
　　观试席一片押错题的错愕，考场内气氛胶着，试题里涉及大量细节，几乎每道题都要推敲良久。
　　出自云上书院的考生分毫不受影响，仍然奋笔疾书，速度遥遥领先。
　　云上书院的正常发挥而已，不必惊讶。
　　但很快有人发现了不对——
　　云上书院居然不是最快的。
　　“怎么回事……你们看到了吗，云澜府的那位是谁啊，答得太快了吧？！”
　　“……嘶，他就要答到压轴题了，怎会神速至斯。”
　　“快有什么用？风物试又不是比试速度的。”
　　云澜府仙却不管这些，蝶仙肯定道：“沈欺可以的！我们话本赏析风雅会一定行！”
　　方堇色：“嗯嗯，可以的。”
　　宋既白立刻附和：“我的邻居当然靠谱的啊！诶不过沈欺从哪学的魔界人文啊，现在的初等风物课就开始教这个了吗……”
　　历代风物试的连环压轴题都令人津津乐道，这次也不例外。观试席热切地在琅環壁上搜寻，找到了题目：
　　“其一，试答逢魔谷、旧都奉息、无渡城三方势力渊源。”
　　“其二，试说明逢魔谷、旧都奉息、无渡城三方内部权势更替。”
　　“其三，试解析逢魔谷、旧都奉息、无渡城三方牵制消长之态势。”
　　观试席所见的画面中，沈欺明显怔了一瞬。
　　“他停了一下才继续答，是不是遇到问题了？”
　　“或许是，不瞒你说看到这个题目我都懵了，风物试考什么不好非得靠这个……”
　　魔界割据多年，主要就拜题目里这三派势力所赐，其中关系盘根错节，如果要从头说到尾，是足以让各家仙门专为此开一门选修课业的篇幅。
　　蔚止言亦是愣了刹那：“这……”
　　随后抽出衔云折，闲闲把玩着白玉扇坠，道：“海棠，这场比试不需看了，准备下场吧。”
　　司晚歇：“想是如此。”
　　“那你还看什么？”上官留意插嘴道。
　　蔚止言义正辞严：“我看的不是比试，是人。”
　　“……”
　　上官留意又被噎了个半死。
　　沈欺第一个答完，神情之平淡，观试席完全无法判断他究竟考得如何；而交卷之流利，旁人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卷轴上写了什么。
　　风物试赛程一个时辰，众人答完，便等待着赛绩宣布。
　　考官判卷过后，琅環壁公示判卷情况，并揭晓名次：
　　——群仙试之风物试，云澜府沈欺，无一谬误，位列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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